第46节
“师傅你这么说就不对吧?虽说大道三千,不拘缘法,可也讲究个顺其自然,顺应天命的规矩。你那个侄女如此冒进,你不说她就是害她。你都害她了,还要我回来守着她犯傻,这不是为难我吗?难不成我今日在,她便不服丹药不冲阶了?” “你!”孚琛喝道,“她身世可怜,你没点同情便罢,竟还这般强词夺理……” 曲陵南这段时间来的憋屈全炸开了,她瞪着孚琛,怒道:“敢问师傅,何为身世可怜?怎见得那鹏华便比旁人可怜?自幼父母双亡便是可怜么,好,云浦童子,你见过你爹娘么?” 云浦童子正瞧热闹瞧得高兴,冷不防被点名,立即道:“我是我师傅捡来的,哪见过什么爹娘?” “杜如风,你呢?” 杜如风含笑回道:“惭愧,我自幼被送入清微门,双亲印象几乎全无。” 曲陵南指着自己道:“我打小长在山野,有爹等于没爹,有娘等于没娘,师傅你呢?” 孚琛脸色一沉。 “我若没记错,你也是自幼父母双亡。浮罗峰现下站着咱们几个人,竟没一个跟着爹妈好好长大的,师傅,怎见得我们就比你那鹏华好上许多?”曲陵南冷声道,“再说什么独自一人在清微门长大就更鬼扯了,清微门难道只她一人么?师长都是鬼么?杜如风不是人?杜如风,你说说,你在清微门很受委屈么?” “这自然不是,”杜如风忍笑道,“弟子不言师门之过,况师门无过乎。” “陵南,你说够了没有!”孚琛盯着她怒道,“你是不是心存嫉恨,故处处看鹏华不顺眼?” 曲陵南索性点头道:“我是看她不顺眼,你待她太好,待我不够意思。我要没点感觉,那我还是人吗?” “你!” 曲陵南摇头道:“师傅你对我们虽说不公道,可我晓得,你心里是真高兴还能有个亲戚活着,你想弥补她,恨不得把好东西都给她。这我都明白。可现下你把她的事算我头上,这就过分了。” “不公生怨,怨生恨,恨生心魔,这等事我可不愿经历,”她正色道:“所以师傅,我还是下山去历练吧,不然再呆下去,你待她和待我差距太大,我怕我哪天会忍不住揍你的宝贝侄女,真到那时就乱套了。” 孚琛脸色一白,问:“你要下山?” 曲陵南点头道:“对。” ☆、第 72 章 孚琛沉下脸再问一遍:“你真个要下山?” 曲陵南不知为何,从他冷硬的语气中忽而感到怒意和不舍,她正要缓和口气说两句,省得当着外人的面让师傅下不来台,可就在此时,她却瞥见师傅那个侄女颤巍巍地扶着门迈出来,苍白的一张小脸上满是忧心忡忡,抖着声道:“叔父,你可万不能应允陵南师妹下山,若为鹏华伤了你们师徒的情义,鹏华宁可修为尽毁,也不愿叔父落入两难……” 孚琛立即转身,温和地呵斥道;“你出来作甚,还不快些回去将养?” “叔父,外头出了此等事,你叫鹏华在屋子里怎能安心?”鹏华对曲陵南哀声道,“陵南师妹,叔父适才只是找不着你一时情急,并非真个有心责备于你,你在叔父座下多年,应能体谅一二才是。” 她美目含泪,侃侃而谈:“鹏华自认修为低微,心底是万不敢与师妹相提并论的,只是叔父怜惜我当年遭逢大变,劫后余生,这才一二;而鹏华亦是多年孤苦,未尝有血亲关怀备至,今朝得遇亲长,孺慕之情难以抑制,却不是有意要来浮罗峰与你相争什么,你,你若实在不喜,鹏华即可归清微门便是……” 她声音婉转凄楚,宛若千锤百炼一般字字句句拿捏得声情并茂,动人心魄。曲陵南原以为云晓梦已是她见过的最能瞎扯淡而面不改色的女子了,可不曾想,这位鹏华与之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鹏华唠唠叨叨个没完,适才曲陵南闹的小动静,到她嘴里似乎成了不孝不义的大事。曲陵南听得有些走神,她心下厌烦,不明白自己为何要站在此处听一个陌生女人喋喋不休。 曲陵南四下乱瞥,忽而一个错眼落到自己师傅身上。 她微微眯眼,凭她多年来以观察师傅为乐的习惯,忽而发觉,师傅的反应似乎有些问题。 从一开始他不分青红皂白叱责自己,到听见这见鬼的侄女儿声泪俱下地瞎扯淡,不了解他的人乍看之下,只见到那张俊脸上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等表情应有尽有。 他的表情不是不对,而是太对了。如鹏华拐弯抹角骂自己不尊师重道,孚琛脸上立即现出怒意;如鹏华提到自己要回清微门,孚琛立即配合地现出心疼与不舍。 可问题是,孚琛向来不是个表情丰富的人。 曲陵南对此大惑不解。 她偏着脑袋盯着孚琛一眨不眨,脑子里飞快闪过最近这段时间以来师傅的种种反应:自打这鹏华来琼华后,孚琛脸上的表情便犹如活了过来一般,喜怒哀乐轮番上演,没了往常那等装模作样的和煦温柔,也没了对上自己时那等尖酸不耐,之前曲陵南以为师傅大概真是一见亲人眼泪汪汪,可突然之间,曲陵南想到一个自己一直忽略的事实,那就是自家师傅是个什么人? 他是连提及幼年灭门惨事时,眉毛都不动一下的人啊。 为何对这个侄女儿如此破例? 曲陵南悄然张开灵力,运起神识,将全身感官敏锐度提高几百倍,蓦地发现孚琛那张脸上,在作出或怒或哀怜的表情之前,脸部肌rou均有不为人知的小小停顿。 这是他在不耐烦。 在自家侄女声情并茂的哭腔中,他真正的感觉是不耐烦。 曲陵南再瞧瞧那眼底闪过狡黠之色,却哭得梨花带雨哀哀戚戚的鹏华,平心而论,她认为,跟这个娘们比起来,师傅似乎装模作样的本事要高上一筹。 曲陵南忽而觉着自己压根就不该从中有所怨,而是该从中有所乐。 于是她扑哧一笑。 这一笑太突兀,众人视线齐齐集中到她身上,鹏华忘了哭,孚琛眉峰略微抽动,瞪了过来,曲陵南忙道:“不好意思啊,你继续你继续,别管我。” 鹏华捂着嘴,一双美眸欲说还休。 曲陵南摸摸脑袋道:“你可是忘了哭到哪?喂,云浦童子,你记得她哭到哪了吗?” 云浦飘在半空的蒲团上晃荡着小短腿,嬉皮笑脸道:“知道知道,师叔我记性好着呢,刚刚哭到她要回清微门没什么,就是怕别人骂你师傅苛待血亲之类,哎呀,出来得匆忙忘记带甜甜丸了,你身上可有,给我来一个。” “哦。”这东西可是曲陵南身上常年有备的,她当即自怀里掏出玉瓶,倒出甜甜丸丢了过去,云浦塞嘴里嚼了,热心地对鹏华道:“继续啊,刚刚哭得挺好听。” 曲陵南也给自己塞了一个,转头问杜如风:“你要吗。” 杜如风眼中的笑意已然满到要溢出,却强忍着道:“这,陵南师妹自用便是。” “啊,那师傅要吗?”曲陵南托着手掌伸过去。 孚琛瞧着她白玉般的手掌上几颗殷虹药丸,心下止不住要冒火。他早知自己这个徒儿少根筋,可再见她如此没心没肺,仍有些想长叹一声的冲动。他脸上抽动两下,正待开口呵斥,却听鹏华哭道:“叔父,叔父,我,我到底做错什么,为何陵南师妹要如此折辱于我!” 孚琛暗叹这个侄女儿这番要失算了,以自己对这个笨徒弟的了解,她下一句定会说出气死人不偿命的话来。 果不其然,曲陵南完全不明白怎么就跳跃到折辱的地步了,她眨眨眼,大惑不解地道:“我打你还是骂你了?” “你,你……” 曲陵南大喊一声“停!”,止住她的长篇大论,又问:“我打你还是骂你了?” 鹏华只哭不答,曲陵南转头问其他人:“我打她还是骂她了?” “少废话了,你还没动手呢。” “那她怎的说我折辱她啦?” “这个么,是个谜。”云浦童子跟她一唱一和,配合得默契无比,“眼泪长在旁人眼里,嘴巴长在旁人脸上,她爱哭便哭,爱说便说,你管得着么?” “哦,”曲陵南恍然大悟,点头道,“我确实管不着。你继续,哎,杜如风,你真不要吃一个?我师叔做的可好吃了。” 杜如风看着她笑意盈盈:“多谢师妹,那我恭敬不如从命。” “来来,莫要客气。” 鹏华哀哭一声“叔父”,孚琛冷哼,长袖一挥,将她整个卷起,重重摔到地上,那手里的甜甜丸顿时撒了出去。 曲陵南疼得龇牙咧嘴,还没爬起,就见孚琛警告地瞪了她一眼,转身神情温和地哄着他那个侄女儿回屋舍休息。 云浦童子跳下蒲团扶起她,有些尴尬地道;“那什么,你师傅大概老糊涂了,咱们别跟他一般见识啊,回丹云峰去,我给你留着好东西呢……” 曲陵南不理会他,愣愣看着前方,杜如风也有些看不下去,过来伸手拉她,柔声劝慰道:“师妹莫要多想,真君只是略有些生气,待他气消了便好了……” 曲陵南推开他们一跃而起,拍拍裙子,若无其事道:“走。” 她这么屁事没有反而令云浦童子担忧,他瞥了杜如风一眼,凑过去低声道:“喂,你不会想不开要干那件事了吧?” “啊?”曲陵南反问,随即想起他指的是干掉鹏华的事,忽而眼前一亮,点头道:“不错,这主意好。” “喂喂,你别真的想干吧?” 曲陵南不理会他,跑过去笑嘻嘻问杜如风:“杜师兄,我师傅那侄女儿你前头可熟?” 杜如风微笑道:“不算熟,我乃掌教内门弟子,鹏华师妹乃外门弟子,我清微门与琼华大同小异,内外门弟子素日多无往来。且我乃成年男修,与诸位师姊妹也当避嫌,断无私相往来之理。若不是此番奉师命而来,我还不认得有这么一位外们师妹。” 曲陵南不太明白他为何扯这么多,她的兴趣被另一件事吸引住,惊奇地道:“原来你在清微门就好比毕璩师兄在我们琼华啊,好威风,你罚不罚师妹啊?” 杜如风好脾气地笑道:“师妹们自有各自师长管教,我岂可越俎代庖?” “哎哟,那做你的师妹可真不赖。” “陵南,你问的都什么乱七八糟,说重点!”云浦童子在一旁喝道。 “对哦,”曲陵南笑眯眯地问,“杜师兄,你既然不认得她,为何会信她便是我师傅之血亲?” 杜如风笑了,他看着曲陵南温和道;“陵南师妹,我晓得你不喜鹏华,实话说,她虽是我派中人,然我与她还不若与你投契,师妹若信得过我,且听我两句。这等话往后不可再说,一来血脉无可替代,文始真君修为高卓,骗不过他;二来鹏华身上定有信物,这信物应是令师家族特有,旁人伪造不得;三来嘛,文始真君与鹏华相处两月,以他之谨慎,定是将鹏华身世仔细问过,若有破绽,你师傅不会隐忍不发。” “哦。”曲陵南点点头,“如是我便放心了。” 杜如风问:“你放心什么?” “放心下山啊,”曲陵南道,“我听说可去你清微门做客,你带不带我去?” 杜如风微微一愣,随即慢慢笑开,点头道:“敢不从命。” 作者有话要说:我对这个文的评价就是写得确实慢,但要说人物走形了应该不至于,人要长大都要付出代价,代价都是痛苦与妥协,没人例外,而曲陵南其实我已很手下留情,因为她的性格已然塑造好了,她天生是把大事当屁事的人,这种人豁达不叽歪,任何苦难加诸她身上,都不会真正毁她。 ☆、第 73 章 七十三 过了数日,整个琼华派便将浮罗峰上文始真君亲传弟子与其新近认回的侄女儿之间的矛盾传得沸沸扬扬。据说文始真君待那亲侄女犹如珍宝,多年珍藏任取任用,就连之前谣传宠爱备至的徒儿也抛诸脑后,由于太过偏心,竟惹得徒儿忿忿不平,继而企图动手欺负那侄女儿。文始真君知晓后大为光火,亲遣徒儿下山历练,不练好心性不准回转。徒儿苦求未果,愤而下山,而师傅这边却顾着带筑基未成险成废人的侄女儿闭关打通经脉,为此竟不惜耗费大量灵力。 此传言倒是秉承了文始真君一贯爱护晚辈的传统。只是这回的晚辈从徒儿换成了侄女儿。 琼华弟子多认得浮罗峰那位相貌出众,性情爽利的弟子,且大家都是琼华中人,两相比较自然偏向于她。大伙暗地里都议论纷纷,觉着这徒儿从云端跌到尘埃,实为可怜,虽说她上云端是文始真君放上去,跌尘埃也是文始真君踹下来,可说来说去,还是被人鸠占鹊巢,令闻者顿生几分愤慨。都后来,竟有传言道那陵南现下要出远门历练,孚琛却不准她回浮罗峰辞行,她不得不偏安一隅,缩在丹云峰,连出门需备的辟谷丹、聚灵丹等物,也只能跟云浦真人赊账。一众小弟子们听到这里,几乎个个暗生不平。便是往常对陵南有几分嫉妒的弟子心底也暗自叹息,看来当文始真君的首席弟子,也不是那么好的事。 此时此刻,传说中对弟子翻脸无情的文始真君孚琛却盘膝坐着蒲团上闭目运息。门外禁制一动,他随即睁开双目,双手一挥,外面即传来鹏华怯生生的声音:“叔父,我是鹏华,我能进来么?” 孚琛缓缓吐出一口气,和声道:“天色已晚,你且歇息去吧,有事明日再说。” 鹏华可怜巴巴地道:“鹏华心中挂念叔父,叔父这些时日为疏通鹏华全身经脉,重理丹田,耗费灵力甚多,鹏华每每念及,心下均甚为忧心不安,如何还能独自歇息?恳请叔父让鹏华见上一见可好?” 她说到最后,已然语气哽噎,似有说不出的懊悔自责,孚琛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面露不耐,说出来的语气却仍然和煦无比:“鹏华有心了,叔父不碍事的。” “怎会不碍事?叔父,鹏华听人道疏通经脉需耗人命门真火,叔父纵然元婴修为也会消耗巨大,都是鹏华没用,若我资质再好些,也不会连累叔父至此,求叔父让鹏华见见吧,否则鹏华纵使还转,亦会寝食难安……” 孚琛微微闭目听着她声泪俱下,声声哀求,不知为何想起自己那个傻徒弟,若陵南在此她会说什么?依着她那个气死人不偿命的性子,定然一张嘴便是:“你即晓得消耗巨大,又怎的让我师傅替你做这等事?即心有不安,当初又为何不严词拒绝我师傅替你疏通经脉?现下说这些废话,有用么?” 傻徒弟一辈子只晓得直取直言,不晓得世上修士,多爱粉饰,内里越是卑鄙自私,面子上越爱冠冕堂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