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 章|说灵rou先生释疑 斩玉蝉痴女了情
云梦鬼谷,夏日的凌晨清凉舒适。 旭日升起,但被高大的东山实实在在地挡在视线之外。幽深的山谷被东山庞大的躯体所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 早起的鸟儿或在跳跃觅食,或在吵闹戏耍,没有一个甘于寂寞的。 山洞里依旧静谧。 洞里亮着一盏灯,火头不大,但整夜亮着,映照在拐角处的一道布帘上。 布帘将一处洞窟与主洞隔开。布帘之内,在靠左侧石壁的地方架着一个木榻,榻上铺着软席,席上罩着一床陈旧却不失洁净的被衿,被衿下是裸着两只玉臂的玉蝉儿。 微弱的灯光透过布帘,映衬出玉蝉儿姣好的面容。 陡然,玉蝉儿的五官紧张起来,双唇嚅动,想张开,却又张不开。继而是肢体,两脚动起来,两手想扬起,却又扬不起,似有一股巨大的力憋在她的躯体里,欲动不能,欲叫不得。 玉蝉儿的额头沁出汗珠。 玉蝉儿的嘴巴快速嚅动,手脚急剧抖动,汗珠变大,眼眶微颤。 玉蝉儿终于叫出声来:“快……快……啊——” 随着最后一声紧张而又响亮的“啊”字,玉蝉儿打个挺坐起,大口喘气,两眼不无惊惧地扫视四周。 洞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人紧跑过来,掀开布帘,几乎是冲进洞窟,声音急切:“蝉儿姐?” “师……师兄……”玉蝉儿继续喘气。 童子坐下,拉过她的手,紧紧握住。 玉蝉儿渐渐安静下来。 又是一阵脚步声,鬼谷子不急不缓走过来,站在布帘处。 “先生——”玉蝉儿改坐为跪,揖礼。 “你们……”鬼谷子盯她一会儿,“跟我来吧!”头前走向洞口。 童子拉起玉蝉儿,跟在鬼谷子后面,走出洞口,来到草舍里。 天更亮了,光线透过两只窗子射进来,草舍里一片光明。 鬼谷子在他的席位上坐下。 童子、玉蝉儿互望一眼,各自坐好。 “蝉儿,”鬼谷子看向玉蝉儿,“说说,看到什么了?” “蛇。”玉蝉儿早已平静下来,淡淡应道。 “多少条?” “12条。” “都有什么蛇?” “叫不出名字,有黑的,有花的,有蓝的,有紫的,有白的,还有红的……” “还有什么?”鬼谷子闭目,良久,声音出来。 “还有奇怪的植物,全都没见过。” “它们怎么了?” “它们都在追杀……苏秦!” 一阵长长的沉默。 “植物也追杀?”童子问道。 “是的,它们……那些蛇,还有那些凶恶的怪草,将苏秦围在中间,苏秦无地可逃,让它们缠住了,苏秦……”玉蝉儿眼前再次浮出梦中场景,泪水出来。 “蝉儿姐,”童子笑道,“别是过于挂念苏师弟了?” “师兄,瞧你——”玉蝉儿脸上微红,不无嗔怪地瞟他一眼,正要责怪,童子轻嘘一声,朝鬼谷子努嘴,敛神,进入冥思。 鬼谷子一动不动,两眼闭合,似在神游中,但眉头紧拧。 玉蝉儿晓得鬼谷子神游去了,马上坐正,跟从先生进入冥思状态。 邯郸相府里,苏秦静静地躺在寝室的木榻上,面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嘴巴微张,呼吸微弱。 榻边是几个墨者,匆匆赶到的屈将子正在搭脉。 相府的客堂,坐着几个御医,从他们的疲态看,想必是在相府里一夜未睡。 飞刀邹紧张地注视屈将子的手。 秋果跪在榻边,两手抓住榻沿苏秦的衣襟一角,悲伤欲绝,两肩因抽泣而微微颤动。 屈将子放开脉搏,翻开苏秦的眼,观看眼白,还想掰开他的嘴唇,检查舌头,但未能成功。苏秦的两唇合得很紧,像是在拼命咬着什么。 屈将子又搭一会儿脉,放下,缓缓走出,在客堂的席位上坐下。 几个墨者跟出来。 飞刀邹紧跟几步,压低声:“师父,怎么样?” 屈将子摇头。 “师父?”飞刀邹急了。 “奇怪,”屈将子没有理会飞刀邹,看向其他几个墨者,“老朽摸过不少脉,但从未摸过这般脉象,既不是死脉,也不是活脉,这……”看向飞刀邹,“苏大人在发病之前可有征兆?” “没有。”飞刀邹应道,“凌晨还是好端端的。我们是到魏国去,一路上并无异常。车近漳水,主公叫住我,问到漳水没,我说前面就是。主公说,过漳水时停一下,加点水。过漳水时我停车,见他歪在车里,我叫他,他不应,我以为他睡去了,就将他的竹筒拿到河梁下,装好水,走上来时,感觉有点儿不对,再叫他,仍然不应,仔细审看,主公是昏迷了。我吓坏了,摸主公鼻孔,还有气,马上掉头回来。主公他……” “苏大人叫你时,喝水没?”屈将子似是想到了什么。 “这个……”飞刀邹想一会儿,“不知道呢,是驷马辎车,还隔着车篷,走得快,马蹄声、车轮声很大,主公如果喝水,是听不见的。” “把苏大人盛水的竹筒拿来。” 飞刀邹取过竹筒,仍旧是满满的一筒水。 屈将子盯住竹筒,有顷,对飞刀邹道:“抓只鸡来!” 飞刀邹出去,不一会儿,拎着一只鸡过来。 屈将子将鸡的嘴掰开,倒水进去。 等有很长一会儿,屈将子将鸡扔下。 鸡受惊,扑腾几下翅膀,飞跑而出。 屈将子追在鸡后面走一会儿,见鸡仍在活蹦乱跳,眉头拧紧。 “师父,”飞刀邹似是猜出什么,“我……我见竹筒外面有点儿不干净,就浸在漳水里洗了,又怕筒里的剩水不干净,就又舀水冲洗!” “唉,”屈将子长叹一声,将竹筒交给一个墨者,“收起来吧。”转对众墨者,“走,检查辎车,查验车上所有物什!” 云梦山草舍,鬼谷子神游归来,吁出一口气。 听到这声气息,童子与玉蝉儿也都结束冥思,看向他。 鬼谷子面色和缓很多,甚至挂起笑了,看向童子,声音和谒:“你小子,入谷多少年了?” “回禀先生,小子记不住了,”童子回一个笑,“只是觉得,好像不是个小子了!” “呵呵呵呵,”鬼谷子爽朗地笑起来,盯住他,点头,“是哩,是哩,瞧你这个头,老朽该叫你大子了。” “小子就是小子,小子不敢称大子!”童子拱手。 “咦,你已觉得不像是个小子了,这又不敢称大子,叫老朽怎么称呼你呢?” “先生想怎么称就怎么称,想怎么呼就怎么呼,无论是什么,先生一叫,小子必到!”童子调皮地冲他挤个眼。 “好好好,”鬼谷子连说三个“好”字,冲他竖起拇指,“好小子,冲你这句话,就可以出谷了!” “先生?”童子的笑容僵住,震惊,盯住鬼谷子,又看向玉蝉儿。 “呵呵呵呵,”鬼谷子笑出几声,“叫小子是有点儿不妥了。从今天始,老朽就叫你大子吧。” “这个……大子?”童子吐下舌头。 “蝉儿,”鬼谷子看向玉蝉儿,“你来谷中多少年了?” “蝉儿也不记得了,”玉蝉儿拱手,“只记得寒来暑往,朝朝暮暮。” “说得好哇,”鬼谷子不无感叹,喃声重复,“寒来暑往,朝朝暮暮。”将二人来回打量几番,“老朽叫你俩过来,是想问几句话。” “弟子恭听!”玉蝉儿、童子双双改坐为跪,叩首于地。 “坐起,坐起!”鬼谷子扬手,“呵呵呵,你们这样跪下,叫老朽怎么问话呢。” 玉蝉儿、童子互望一眼,笑了,坐起来。 “如果老朽没有记错,”鬼谷子盯住玉蝉儿,“蝉儿入门,志在由医入道。” “是的,先生,弟子矢志,由医入道。” “你能说说这个‘医’字吗?”鬼谷子声音柔和。 玉蝉儿懵了。 这是一个看似简单实则庞大的问题,一时真还无从说起。 “就解这个字吧。”鬼谷子笑脸盈盈。 “就弟子所知,‘医’字有两个写法,”玉蝉儿在地上写出两个“医”字,一个是“医”,另一个是“醫”,解道,“‘医’字从‘匚’从‘矢’,是指篮筐里有矢,就是装矢的筐子。‘醫’字从‘医’从‘殳’从‘酉’,殳指器械,酉指酒。由形义可知,‘医’字是救治受箭伤的人,‘醫’字指的是具体救法,就是用酒清洗,再用刀具等器械救治受箭伤的人。”浅笑,拱手,“弟子望文生义了!” “它还有一种写法,”鬼谷子微微点头,笑着补充,“是毉,下分不是酉,是巫。” “用巫术治病?” “医不治病,只治伤。” “是的,是的,”玉蝉儿迭声应道,“病为内,伤为外。” “你所说的病为内,它内在何处呢?”鬼谷子依旧笑吟吟的。 “内在于……”玉蝉儿迟疑一下,接道,“肌肤之内,就是说,病从内来。譬如脏器、腠里、骨节。” “呵呵呵呵,”鬼谷子连笑几声,“看来,老朽的蝉儿只能是治个外伤喽。” “先生?”玉蝉儿眼睛睁大,眨巴几下。 “好吧。”鬼谷子收住笑,“你是由医入道的,老朽再问你,何谓道?” 玉蝉儿陷入更长的思考。她知道,寻常答案是应对不了先生的。 “你可依旧解字。” “单纯解字,”玉蝉儿眼珠子连转几转,“‘道’字有好多写法呢。” “都有哪些写法?”鬼谷子笑吟吟地望着她。 “譬如说这三种。”玉蝉儿在地上写出“道”(古体字)字的三种不同写法。 “说说它们。” “就字形看,第一个,两边是个‘行’字,中间是个人,意指人在途中;第二个上下二分,上分是,人在途中,下分是只手,当是在指引行者方向,以导引行程;第三个写法常见于书册与铭文,尚在宫中时弟子就问过师傅,听师傅说,这个字解起来很有意趣。”玉蝉儿顿住,似是回想一会儿,接道,“此字从辵,从首,辵为三行三止,首为初始,此字意指行人在始发之后,经过三行三止,终于抵达目的地。”笑笑,“当然,这些远不是先圣之道。先圣之道,敬请先生导引。” “说得好呢,”鬼谷子点头微笑,“你来此谷,是由医入道。时运在转,习俗在变,今日之医已不是专治箭伤了,也治内病。今日之道已不是人在途中了,也指天地法理。恍兮惚兮,其中有道,惚兮恍兮,其中有理。你看得见天,看得见地,却看不见法理。但天地之道无处不在,天地法理无处不有,是不?” “是的,先生,”玉蝉儿应道,“弟子恍然有悟矣。” “悟出什么了?” “医之道。” “哦?”鬼谷子目光鼓励。 “医之道,不在医伤,不在诊病,而在破解伤病之谜,感悟生命之理,再由生命之理,感受生命之道,进而感受天地大道……” 鬼谷子给她个笑,微微点头,轻轻鼓掌。 “先生,”玉蝉儿得到勉励,声音坦然许多,脸上却浮出惆怅,“这些年来,弟子常与师兄琢磨伤病疾患,切磋针砭汤药,探觅经络之谜,感悟生命之理,医术虽有长进,却又总是隔着一层什么。弟子就如在一片不知边际的森林中寻觅一只松鼠,有时,还没看到松鼠的影子,自己竟先迷路了,东奔西撞,茫然不知所向;有时,弟子似乎看到它了,接近它了,可就在伸手去捉它时,它又倏然不见。”苦笑,“弟子之苦,还求先生解脱!”拱手。 “你这是钻在深山野林了。”鬼谷子看向童子,“大子,在大山林里迷路,你该怎么办呢?” “登高。”童子一口应道。 鬼谷子转向玉蝉儿。 “请先生指点弟子登高的路!”玉蝉儿再次拱手。 “呵呵呵呵,”鬼谷子笑道,“路就在你的脚下。你毋须费力,只要三跳两蹦,就可达到山巅了。” “先生,怎么达到?” “老朽问你,你现在何处?”鬼谷子略顿,补充一句,“譬如说,你是在哪儿迷路的?” “肝脏吧,它起了一个囊肿。” “肝脏为什么会起囊肿呢?” “肝气淤堵。” “肝气为什么会淤堵呢?” “肾气不畅。” “再推。” “肾气不畅是因于肺气不足,肺气不足是因于脾气不好,脾气不好是因于心气过旺……” “哈哈哈哈,”鬼谷子大笑起来,“你若是倒过来推,心气过旺是因为肝气淤塞呀。” “是哩,是哩,”玉蝉儿急道,“弟子急的就是这个,转来转去,依旧在这圈子里,怎么也跳不出来!” “老朽问你,你说的这气那气,气从何来?” “这……”玉蝉儿寻思一时,“气从鼻来。” “鼻中生气吗?” “鼻孔吸入天之气,天之气入肺,生出肺气,肺气入肾,生出肾气,肾气入肝,生出肝气,肝气入心,生出心气,心气入脾,生出脾气,脾气入肺,生……”玉蝉儿戛然止住。 “你说的是吸,呼呢?” “是五气倒回来?” “倒过来就是逆气了。” “那……脾气入肺,若是不倒过来,就……就直接出去了?”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不出去岂不憋死了吗?” “先生是说,”玉蝉儿若有所思,“所谓呼吸,就是天之五气经由鼻孔,在人体里转悠一圈,又出去了?” “呵呵呵呵,”鬼谷子又是几声笑,“你这不是跳出来了吗?” 玉蝉儿长吸一气,陷入长思。 “你个大子,还有你个蝉儿,”鬼谷子不无慈爱地看向二人,笑咪咪地开启他的说教,“欲知疾病,须知生命。何为生命?生者,地之活物也,命者,天之指令也。这下知道何为生命了吗?” “照先生所说,生命就是由天命所生的所有活物。”玉蝉儿应道。 “是啊,”鬼谷子油然慨叹,望空揖拜,“所有生命皆拜上天所赐!”看向二人,“你们可以再推,什么叫天呢?” “天为阳,”玉蝉儿略一思忖,“天就是乾,就是日月星辰与无穷虚空。” “地呢?”鬼谷子问道。 “地为阴哪,是坤,是我们脚下的大地。” “你说的是《易》中之道,不是生命之道。于生命而言,”鬼谷子先指天,后指地,“此天非彼天,此地非彼地。” “这……”玉蝉儿一脸茫然。 “生命者,天命生物。所谓天命生物,这儿的天不是上天的天,是生物本身的化育元素,这些化育元素是由不得生命自身的,是奉天之命。这些元素数量众多,包括天,包括地,包括父,包括母,包括生命所出生的时辰、地点,也包括决定生命质量的体貌、智愚特色,等等,等等。” “先生是说,凡是生命自身奈何不得的元素,都叫天命?” “正是。”鬼谷子微微一笑,“你这晓得天了,老朽再问你,天又从何而来?” “从道而来。”玉蝉儿脱口而出。 “是的,”鬼谷子赞道,“道又是个什么呢?” “道……”玉蝉儿迟疑一下,“就算是个无吧。” “是的,你可以叫它作无,也就是说,天是个有,这个有是从无中来的。你可循依此序,再往回推。” “道为无,无中生有,有为一,一为气,气化阴阳二气,阴阳二气生出和气,和气化生宇宙万物,宇宙万物化生出天地精气,天地精气化生万类活物,是谓生命……”玉蝉儿推至此处,戛然而止,陷入思考。 鬼谷子轻轻鼓掌。 “先生,是否可以说,这种推演就是生命之道?”玉蝉儿问道。 “如你方才所解,道是一个旅程,三行三止,有始有终。但这不是先圣之道。先圣之道包含这个过程,也超越这个过程。它是一张巨大的网,它纵横交错,它密密麻麻,它涵盖一切,它无所不容,它无边无际,它无始无终,但它仍旧是个过程。这个过程从无而来,至无而终……”鬼谷子微微闭目,似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往事。 “这……”玉蝉儿急不可待,插道,“既然它无始无终,先生为什么又说它从无而始,至无而终呢?这不是有始有终了吗?” “是的,”鬼谷子解释道,“作为道,它无始无终,作为过程,它有始有终,这个始是无,是道,这个终,也是无,是道。” “先生是说,万事万物,始于无,终于无,在始与终之间,也就是在无与无之间,是有,这个有,就叫事物,这个事物由无到无的过程,是谓事物之道,这个事物在整个过程中的因果演化,是谓事物之理,是不?”玉蝉儿顺住这个思路接道。 “好蝉儿,”鬼谷子赞扬一句,冲她笑笑,“你这就站在山巅上了。在这个山巅,你看到的将不再是一棵一棵的树木,一道一道的沟壑,而是成片的山林,是连绵的沟壑,是风起,是云涌。在这个山巅,你可以洞明沟是如何连壑的,风是如何摧云的。你还可以察觉风从哪里来,云在何处起,风向哪儿去,云往何处涌。你可由此察觉入手,去解析每一道沟壑,每一片树林,每一股气流,每一朵浮云,因循其理,求得其道,从而达观通道。” 鬼谷子的话如醍醐灌顶。 “先生,”玉蝉儿心窗打开,“弟子是否可以这么理解,要想知医,就要知病,要想知病,就要知人;要想知人,就要知生命之理;要想知生命之理,就要知生命之道;要想知生命之道,就要知天地之道;要想知天地之道,就要知道。” “好哇,好哇,”鬼谷子竖起拇指,连声夸赞,“你已经走在道上了。” “谢先生勉励!”玉蝉儿拱手,“弟子的困惑是,由大道至疾病,这条链是如此之长,这张网是如此之大,弟子……总是迷茫!”再拱,“敬请先生指点迷津!” “要知生命之道,”鬼谷子缓缓说道,“须知生命。所谓生命,一是生,二是命。生命由何而生呢?生命由气而生。气又由何而生呢?气由道生。道生气,气生命,是谓生命。” “先生方才说,命是天之令,这……”玉蝉儿有些凌乱,眯起眼来。 “道化生气,为一;气化生阴阳二气,为二;阴阳二气相冲,生出和气;和气化生出天地万物;它们之间在化生过程中的因果密码,我们可以称作天之令,也就是命。” “天地万物皆为形体,生从何来?”玉蝉儿问道。 “生由灵体而起。” “灵体呢?” “灵由精生,精由和气中的阳气而来。”鬼谷子捋一把白须,“这么说吧,生命的过程是,道生气,气生阴阳二气。阳气成精,精生灵;阴气赋形,育出体;灵与形合,是谓生灵。” “如此说来,天地万物,皆为生灵。” “是的,古人祭天祭地,祭的就是天地生灵。” “那……生命呢?” “生命是天地生灵进一步化生出来的。”鬼谷子解道。 “它是怎么化生的?”玉蝉儿不肯放过一丝疑惑。 “由命化生。”鬼谷子再捋一把长须,“万物皆从一来。要想明白这个化生过程,就要从这个一开始。一为气,万物皆由气生。天人合一,合的是气。四时八节,节的是气。呼吸吐纳,无不是气。气化阴阳二气,是为二。阴阳二气相冲,生出和气。是谓三。气和则物生。” “物为形体,形体为阴。和气成形,是不是说和气类同于阴气?”玉蝉儿的心结在这儿。 “并不类同,”鬼谷子应道,“和气为阴阳二气相冲之气,你可以称它作三,就是说,它一体包含阴气和阳气。阴气沉淀,成就形体,阳气升华,成就精灵,形体与精灵领受不同的天命,合为一体,是谓生命。” “也就是说,”玉蝉儿忖思一时,抬头接道,“生命有两个体,一个是形体,一个是灵体,形体由阴气化生,灵体由阳气化生。” “是的,是的,”鬼谷子迭声肯定,“具体到人,就是由两个体组合而成的,一个是形之体,一个是气之体。形之体为阴气化生,是谓rou体。气之体由阳气化生,是谓灵体。形之体是可见的,我们叫它形象。气之体是不可见的,我们叫它藏象——” “先生,先生,”玉蝉儿如同抓到什么,急切打断,“弟子所惑,正在这儿,您能讲讲这个藏象吗?” “欲解藏象,须知生死。” “生死?”玉蝉儿显然想不通藏象与生死还有关系,眼睛大睁。 “是的,”鬼谷子解道,“不知生,就不知死。不知死,也就不知生。人生是个由始至终、由生至死的序列。这个序列从无开始,至无结束,此所谓起于尘埃,归于尘埃。生命之始,父携阳气之精,母携阴气之精,父母交合,两精感受天命,结为一体,一个新生命因此诞生。这个新生命从诞生之时起,就含有阴阳二体,一个是rou体,一个是灵体。二体协和,生命孕育,成长,壮大,成熟,衰老,直到有一天,二体不再协和,灵体离开rou体,相互分离,于是,这个生命就没有了。rou体分散,归于尘埃,合于大地阴气,灵体升华,归于虚空,合于天地阳气。” “这么说来,”玉蝉儿眨巴几下眼睛,“阴体与阳体,或rou体与灵体,相合则生,分离则死,是不?” “是的。”鬼谷子应道。 “生为二精相合,死为二精相离,阴体与阳体是同时离合吗?” “非也,”鬼谷子摇头,“阴阳二体,合则生,离则死。从初合至终离,二体由无到有,由生到长,由长到成,由成到衰,由衰到竭,竭则死。阳体为先天元气,阴体为后天孕育。就人而言,二体合离可分三种模式,一是同生同死,二是阳去阴存,三是阴去阳存。” “何谓同生同死?” “先天之阳,天赋命寿为百二十年,是谓天年。后天之阴,天赋命寿亦为百二十年。同生同死意即二者皆尽天年,正常生死。” “阳去阴存呢?” “‘阳去’意指先天之阳耗尽,百二十岁,但由于生者修炼得法,后天之阴得到充分养护,百二十岁依旧存活,是谓阳去阴存,甚者于阳离多年而rou体不散,鲜活有弹。” “蝉儿明白了,”玉蝉儿接道,“所谓阴去阳存,就是rou体未能得到合适护养,未及天年即衰竭,而阳体仍在。” “是哩,”鬼谷子点头,“大凡生命,同生同死者鲜,阳去阴存者寡,多为阴去阳存者。何以如此?不惜天命。或过劳,或过欲,或过食,或缺食,或因不知天命而失方,或因外力强加而夭亡,或因阴阳不和而自毁,或因走投无路而自尽……” “若是rou体不存,阳体就无处可附,于是成为游魂,对不?”玉蝉儿问道。 “你可以这么说吧。与阴体一样,阳体繁纷复杂,其统帅可称元神。阴体腐散,归于尘土,元神若无依处,自然就会成为游魂。” “所谓入定云游,就是元神离体了?” “你也可以这么说。”鬼谷子应道,“修炼之人,可以cao控元神离体,云游四方虚空而无遮挡,见到常人所不能见。” “难怪先生足不出谷,天下事无不了然呢。” “你二人只要悉心静修,就可成就此术。” “谢先生鼓励!”玉蝉儿拱手,再问,“先生方才说,阳体繁纷复杂。弟子甚想知道,它是怎么个复杂呢?” “欲知何为阳体,就须明了何谓天人合一。” “请先生赐教!” “天人合一,指的是先天阳体如何合于后天阴体。”鬼谷子指着空气,“宇宙之气,分为金木水火土五行。五行之气由鼻吸入,经由肺、肾、肝、心、脾五脏,化生为肺、肾、肝、心、脾五气,这就是众所称谓的五脏之气。老朽问你,人为何要化生出五脏之气?” “这……”玉蝉儿迟疑一下,“弟子真还没有想过。” “因为它们要供养与rou体共生的先天灵体,因为灵体也是要吃饭的。” “哦,”玉蝉儿恍然有悟,情不自禁,“弟子明白了,这个灵体就是五藏之神,也就是神、魂、魄、志、意,对不?” “正是。”鬼谷子点头肯定,“宇宙大气由鼻入肺,其精化生肺气,养魄;魄气入肾,其精化生肾气,养志;志气入肝,其精化生肝气,养魂;魂气入心,其精化生心气,养神;神气入脾,其精化生脾气,养意。神魂魄志意受养于五脏所化之宇宙五种精气,是谓五脏诸神。五脏有形,是谓五脏;五神无形,是谓五藏。” 先生所挠正是玉蝉儿的痒痒。 “先生,为什么叫它们为神魂魄志意呢?换言之,怎么来释义它们呢?怎么来区别它们呢?只是按照所化生它们的脏器予以区别吗?它们就是志思吗?它们支配rou身吗?它们是怎么支配rou身的?它们……”玉蝉儿一口气问出一大串来,许是觉得问得太多,许是一口气没憋过来,话止此处戛然止住,两眼炯炯有神地盯住先生。 “呵呵呵,我们的蝉儿是个贪心的人哟!”鬼谷子再捋一把长须,笑道,“人有二体,一为rou体,一为灵体,抑或称作阴体与阳体。灵体也称本神,归藏于五脏,由气脉沟通往来,由五脏化生之精气供养,可称五藏神,分别叫神魂魄意志。与生俱来谓之精,两精相博谓之神,随神往来谓之魂,并精出入谓之魄,心有所主谓之意,意之所长谓之志……” “别别……”玉蝉儿急急止住,微微闭目,自语,“两精相博?是哪两个精相博呢?精为宇宙精华,天地之德,作用于人体,化生出五脏精气。相搏的两种精气是肺气与肾气呢,还是肾气与肝气?抑或是五气中的任意二气呢?为什么是两精不是五精呢?为什么……”陷入深思,良久,抬头,看向鬼谷子,“先生,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鬼谷子不无调皮地挠几下耳朵根,又把老寿眉捋了捋,朝玉蝉儿做个鬼脸,“老祖宗就是这么说的,你若不信,可有两个选择,一是去问老祖宗,二是自个慢慢体悟。你有的是时光,是不?” “好吧,先生,您接着说。”玉蝉儿催道。 “接着说什么呢?”鬼谷子老眉皱起,拍拍脑门子,“让你一搅和,老朽一时想不起来了。” “是蝉儿的错,”玉蝉儿紧忙站起,走到鬼谷子身后,轻轻揉按他的后脑门,揉一会儿,附他耳边,柔声,“先生,这下想起来没?” “呵呵呵呵,想起来喽。”鬼谷子笑着接道,“五藏精气,经由脉胳营运,输送至此处,”拍拍大脑,“就是你方才按摩的地方,化生为思虑情志,派生出喜怒悲忧恐五情。” “思虑情志?”玉蝉儿喃声重复。 “就是志思神德,统称为心之四术。” “志思神德?心之四术?”玉蝉儿思考一会儿,抬头问道,“先生,志思神德由五气化生,为什么不提其他四藏,只称心术?它们指的全是思虑吗?怎么分别它们呢?它们既然存在于头脑,又为什么称作心之四术呢?” “五藏诸神,以心藏为主,其余四藏皆受制于心。志为心之所向,思为心之所虑,神为心之所游,德为心之所制,此四者皆由心生,是以被称作心之四术。”鬼谷子稍作停顿,接着解道,“至于四术不在心中,而在脑中,是因为它们是心的派生,是心指使它们履行使命的。” “什么使命?” “控制rou体。” “啥?”玉蝉儿眼睛大睁,“rou体不是由五藏神控制的吗?” “非也,”鬼谷子应道,“rou体是由大脑控制的,大脑产生意识体,意识体控制rou体的行为。” “那……还要五藏神做啥?” “哈哈哈哈,”鬼谷子捋须大笑,“五藏神指令大脑呀。” “啊?”玉蝉儿惊道,“这……大脑也是灵体吗?它是独立的灵体呢,还是灵体的一部分?如果是独立的,难道人有两个灵体吗?如果不是,它是灵体的哪一部分呢?它又是怎么指令rou体的呢?” “这么说吧,”鬼谷子闭会儿眼,缓缓解释,“如你所知,人只有二体,一为rou体,一为灵体。灵体与rou体各自独立,是无法沟通的,于是需要一个媒体,它就是大脑,你可以叫它意识体。灵体想干什么,就下达指令给意识体,由意识体传达给rou体,rou体则按照意识体传达的指令行动。” “咦?”玉蝉儿眼睛睁大,“为什么灵体不直接下达指令给rou体呢?” “因为灵体是先天的本初之体,它有直觉,没有感觉,所有的感官都与大脑连通,所以它们大多距离大脑最近,譬如说眼、耳、鼻、舌,都长在头上,没有长在肚子上。” “可这……为什么呢?” “因为灵体是五藏体,是生物最重要的核心体,是要归藏起来,要被层层保护起来。这就是它们为什么长在人体中间,外面还要受到多根坚实的肋骨及脊柱的护佑。” “明白了,”玉蝉儿兴奋地接道,“灵体没有感觉,不知道rou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因而无法做出判断应对,也就无法指令rou体,而意识体直接连接感官,洞悉外来变化,因而可以随时给出指令,是不?” “呵呵呵,蝉儿就是蝉儿。”鬼谷子竖给她一个拇指。 “因为要指令rou体行动,所以意识体产生出志思神德,是不?” “是呀,是呀。”鬼谷子连声赞叹。 “可……先生,蝉儿觉得,外在变化繁纷复杂,意识体在发出应变指令时,有时根本来不及志思神德呀,为什么只将它们列为四术?”玉蝉儿盯住他。 “哈哈哈哈,”鬼谷子笑道,“你这是问不倒老朽不罢休啊。这么说吧,要理清这个,你首先要明白何为志思神德。” “先生方才说过了呀,志为心之所向,思为心之所虑,神为心之所游,德为心之所制。” “是的,”鬼谷子应道,“心为五藏神之总舍,志、思、神、德,分别表述心的四种应变法术。心的应变法术有个法则,即趋利避害。志术为心之所向,指的是意识体对外界的初级应变,决定rou体采取何种行动以趋眼前之利,避眼前之害。如果眼前来看尚无利害,长远来看却有利害,意识体就要进入第二个层面,思术。思为心之所虑,经过思虑,意识体可对长远之利、长远之害作出判断,并给rou体发出应对的指令。至于神、德,是意识体的更高级应对。神术为心之所游,神通广大,可超越rou体,游于感官之所未见、未觉、未达之域,譬如筹谋、设计、造物、著述、立说、辩论、遐想等等。上述三大心术是否合适,在利于自己时,是否利于群体,利于天下,就要求意识体做出判断,这个判断就是曲直与是非,也就是心的最后一术,德术。” 鬼谷子所解透彻明晰,玉蝉儿、童子闻所未闻,如饮甘霖,大是过瘾。 “这么说来,灵体是活在意识之外了?”玉蝉儿问道。 “是的,它活在意识之外,于冥冥之中主控意识。” “明白了,”玉蝉儿恍然有悟,“这个冥冥之中,譬如做梦,人在熟睡时,就会失去意识,梦中的所见所闻,该当是灵体了,是不?” “是的,灵体是与天沟通的,是以只在意识离位时,譬如梦中、酒后、行巫术时,或为迷术所惑时,才会现身。” “是了,是了,”玉蝉儿大悟,“所以说,人们越是想得多,越是想得明白,越是想得细微,越是想得周全,就离灵体越远,也就离天越远。所谓返朴归真,其实就是使自己接近灵体,释放灵体,与天沟通。” “哈哈哈哈,”鬼谷子大笑起来,指向童子,“譬如眼前这个大子,他就真朴呀!” “咦,怎么扯到小子头上了?”童子嘴巴一撇,“傻瓜才真朴呢,看小子给您闹个事儿出来!” “哈哈哈哈!”鬼谷子、玉蝉儿大笑起来。 “先生,”玉蝉儿的问题显然没完,几声笑过,接着发问,“五脏内藏五神,六腑呢?同为脏器,它们的区别只在藏与显吗?藏象没有腑吗?” 所谓六腑,就是胃、大肠、小肠、三焦、膀胱、胆等六个人体新陈代谢的腑脏。 “这个是生命的运化了,”鬼谷子解道,“据上古所说,天食人以五气,地食人以五味;五气入鼻,藏于心肺;五味入口,藏于肠胃。由此说可知,五脏运化天之五气,六腑运化地之五味。五脏化天之精气而藏之,六腑传地之五味而不藏。五脏藏精不泻,故满而不能实;六腑传味不实,故实而不能满。” “什么叫满而不能实?”玉蝉儿追问。 “实者,积也。精气要饱满,但不能堵塞,塞则积。不塞就须时刻营运,所以叫满而不能实。” “若照此推,”玉蝉儿接续推道,“于六腑来说,五味入口,是胃实而肠虚,五味下泻,是肠实而胃虚,所以叫作实而不能满,对不?” “可以这么解。”鬼谷子应道,“确切来说,六腑重在传化,胃、肠的虚与实都是变数,六味不可积实。积实于胃,胃胀;积实于肠,肠梗,皆为疾症。” “就弟子所知,奇恒之腑也是藏而不泻,为什么它们也不是藏象呢?” 玉蝉儿所提及的奇恒之腑,指的是脑、髓、骨、脉、女子胞等人体结构,古人认为它们一旦长成,就只藏不泻,所以称作奇恒之腑。 “藏象为先天阳气所化,奇恒之腑则为后天阴气所成,怎么能是藏象呢?” 玉蝉儿轻轻吁出一气,思虑有顷,抬头又问:“先生方才提到六腑疾症,为什么不叫病呢?病与疾有差别吗?” “呵呵呵,”鬼谷子望着这个处处较真的弟子乐了,“你倒是会问。你可写出两个字来。” 玉蝉儿寻到木板,在上面写出“病”(古体字)的两种不同写法。 “你看这个‘病’字,是一个人躺在榻上,浑身冒汗,在发烧呢。再看这个‘病’字,不但躺在榻上发烧,身上还插着一个‘矢’字,就是中箭了。想想看,它们之间有何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