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8章| 借秦力庞涓伐韩 解纷争苏秦奔走
尽管韩宣王语气委婉,庞涓仍被激怒了,气冲冲地赶到相国府,将韩王的国书“啪”地掼到张仪跟前,道:“张兄,你看看这个!”说着,一拳擂在柱子上,“才做几日王,说话就没个分寸了,简直是欺人太甚!” 这个国书是先到相府,再由相府转呈魏王,而后才交到庞涓手中的,张仪自是看过。 张仪候的也是这个。 “观庞兄之意,”张仪斜一眼那国书,“是想伐韩了?” “早想伐它了,只是??”庞涓朝柱子上又是一拳。 “只是什么呢?”张仪淡淡一笑,“秦国传来佳音,由蜀国运到的三万石粮食已到河西仓库,在下正要禀报我王,前往运输呢。” “太好了!”庞涓两眼放光,旋即又暗淡下来,长叹一声,“唉,张兄呀,在下需要的,不只是粮食,还有更紧要之物啊!” “庞兄请讲。” “两万套武卒甲胄。”庞涓一字一顿。 “庞兄几时想要?” “当然是越快越好了!” “三个月之内,在下为你打造齐备,可否?” “什么?”庞涓大瞪两眼,“三个月之内?两万套甲胄?”苦笑一声,“张兄,你这不会是开玩笑吧?” “在下与庞兄开过玩笑吗?”张仪依旧脸上溢笑。 “好吧,”庞涓不再苦笑了,盯住他,“敢问张兄,请问张兄,你又不是神仙,如何能在三个月之内打造出两万套甲胄?” “在下不能,秦人却能。”张仪敛住笑,一字一顿。 “秦人?”庞涓一拍脑袋,“在下倒是没有想到。只是,甲胄之事,非同小可,秦人万一不肯呢?” “凭在下的舌头,庞兄的面子,还有魏王的诚意,秦王不会不肯吧!” “就信张兄。”庞涓眼珠儿一转,“还请张兄再加几样,免得单调。” “庞兄还要什么?” 庞涓拿起笔,匆匆拉出一个清单,递给张仪。 “好家伙!”张仪看清单,皱紧眉头,“五千只弓弩,五万支箭矢,一万只枪头!好一个庞兄,你真把秦人当成自家兵坊了!” “呵呵呵,”庞涓连笑几声,拱手,“既然张兄开这尊口了,就得多讨一点儿,省得秦人乱讲闲话,笑话张兄舌头不软,在下面子不大,大王诚意不够呢!” “你这叫得寸进尺!” “在下没有进丈,已经给秦人面子了。”庞涓又是一笑,“想想看,前番大王是要在下伐秦的,在下听信张兄你,转头伐赵,为秦人省下多少东西。今朝在下伐韩,让秦人只拿出这一小点儿,已经是??” “好好好,”张仪赶忙拱手,“在下服你了。”说着,走到一边换服饰,“在下不与你扯皮,这就进宫向王上讨个使节去!” 魏相张仪使秦,秦惠王亲率司马错、公子疾、甘茂等臣迎至咸阳郊外。君臣相见,四目对视,万千话语只在不言之中。 君臣同乘王辇,回到宫中。 “王上,”张仪在殿中自己的席位上坐下,环视曾经熟悉的朝堂,笑道,“臣有些日子没有坐在此处了。” “是哩。”惠王回以一笑,指向张仪的席位,“自爱卿走后,此位一直空置。” “谢王上抬爱。”张仪谢过,聚气凝神,将魏宫诸事,尤其是当下困境,一五一十地禀报一遍,末了道,“臣此番来使,是想讨要一批信物。” “爱卿请讲。”36 “三万石粟米,两万套甲胄,五千只弓弩,五万支箭矢,一万只乌金枪头。其他诸物,也请我王酌情调拨。” “张兄,”司马错大是诧异,“你讨这么多东西做啥?” “非在下所讨,是应庞涓所请。”张仪应道。 “庞涓?”司马错大吃一怔,“他要这些做啥?” “伐韩。” 众人各吸一口气,面面相觑。 “哈哈哈哈,”秦惠王长笑数声,“庞大将军的面子,寡人不能不给呀。准允。” “臣还有一请。”张仪紧盯惠王。 “请讲。” “庞涓伐韩之时,臣请我王约攻韩国宜阳,拔其铁都,使其首尾不能两顾。” “魏韩交恶,”惠王思考有顷,“是其三晋内事,我若直接插手宜阳欠妥,不过,我倒是可以陈兵崤函,兵压宜阳,使宜阳之兵不敢东顾。你当与庞将军商议一下,让他最好让出陕、焦、曲沃三邑,使我陈兵无虞。” “臣受命!”张仪应道,“不过,魏势已是疲软,加之赵、齐、楚三国虎伺在侧,臣恐庞将军独力难支,无勇伐韩。是以臣以为,我仅兵压宜阳尚嫌不足,还请我王压迫上党才是。我有大军在侧,倘使韩人真敢调动上党、宜阳之卒赴郑勤王,我即可乘虚而入,无论是取宜阳还是上党,于我王皆是意外之喜。” “准爱卿所请,”惠王做个准允手势,看向张仪,“爱卿回来得刚好,寡人正有几桩事情转告于你,多与楚国相关,皆于我不利。” “臣敬听。” “其一是,惠施至楚,被楚王拜为客卿,在朝野呼吁联齐抗秦,渐成势力;其二是,齐将田忌出走至楚,投于景氏门下,据守宛城;其三是,楚王熊商卧榻不起,若不出意外,当活不过本月,太子熊槐当无悬念继位。” “最后一桩或为我王之福。”张仪接道。 “哦?” “臣知熊槐,远甚于知我王。” “哈哈哈哈,”惠王先是一怔,继而长笑起来,竖拇指,“好呀好呀,爱卿既有此说,寡人当无虑矣。” “回禀我王,”张仪拱手,沉声应道,“魏因邯郸、桂陵二战,已成虚空,这再伐韩,势力殆尽,王可无虑。赵、齐各有损伤,三五年内,元气难以恢复。未来几年,我们的对手当是楚人。是以臣以为,惠施不可留楚。另外,庞涓伐韩,赵无力赴救,楚若大丧,或不出兵,救韩之兵只有一齐。孙膑已死,五都之兵只有田忌可治,无论如何,我王不可使田忌抽身回齐,否则,若是韩、齐夹攻,庞涓难有胜算。若是庞涓再败,臣或不容于魏,连横大计也或功亏一篑矣。” “就寡人所知,善于逐人者,一是爱卿你,一是陈轸。今陈轸在楚,惠施与田忌亦在楚地,寡人可使陈轸建此二功。” “臣并不乐观。”张仪嘴角一撇,“陈轸本为二心之人,今在楚地,早已背秦。前年臣征巴蜀,正是因为此人,蜀人才节节抗拒。” “诚如爱卿所言,”惠王点头,“陈轸至楚,终将事楚。只是眼下,陈轸尚欠寡人一个小情,寡人别无他求,托他赶走两个闲人,想他不会不给这个面子!” “如此甚好,臣恭听佳音。” 夜色将临,惠王体谅紫云,不再留他用晚膳。 张仪回府,紫云果然备好酒肴在等他。 一夜温存。天将明时,紫云率先起床,忙上忙下地收拾行装。 “夫人,你这忙乎什么?”张仪惊讶。 “夫君不是要回魏吗?紫云同去!” “使不得!”张仪一口回绝。 “为什么?”紫云停下手中活计。 “因为,”张仪眨巴几下眼睛,“夫人在秦,仪之家舍也就在秦,仪别无他念,自当全力为秦效力。夫人若是从仪至梁,仪之家舍也就在梁不在秦了。” “这??”紫云怔了。 “仪已讲明,夫人是否赴梁,自己掂量。” 紫云闷头掂量良久,看向张仪:“既是此说,紫云就不陪同赴梁了,只在家中守候夫君,日日为夫君祈福。” “呵呵呵,这就对了!”张仪笑过几声。 在府中住满三日,于第四日上,张仪对紫云道:“夫人,仪已别过王兄,于今日出行,返回大梁。返梁途中,仪欲进山一趟,望望香女,这先禀报一声。” “紫云也有此意,”紫云热切应道,“如蒙不弃,紫云同往。” “仪代香女谢夫人挂念。”张仪拱手谢道,“只是,夫人若去,千好万好,只有一个不好,香女的道怕就修不成了!” 紫云微微低头,不再说话。是哩,将心比心,如果自己是香女,也必不待见一个公然抢走自己夫君的女人。 张仪安排随同前来的魏国使团成员留在咸阳,与秦人进一步商榷粟米、甲胄等具体交接事宜,独自走进终南山,在寒泉子的草舍里连候三日,香女终不出来相见。 张仪嗟叹数声,将费尽心力寻到的伤湿药膏留给寒泉子,悻悻出谷,往投函谷而去。 回到大梁,张仪将使秦过程并收获一一说给庞涓,喜得庞涓合不拢嘴。 “不过,”张仪话锋一转,“秦王也不是不要回报。” “当然,当然,”庞涓笑道,“秦人一向如此,不干吃亏之事。张兄这且讲讲,秦王所求何报,不要太过分即可。” “要我撤离临晋关,退往河东,与秦划河而治,并将函谷关外陕、焦、曲沃三邑归还于秦。” “这??”庞涓倒吸一口气。 “唉,”张仪长叹一声,“能讲的在下全都讲了,秦王不肯让步。不过,秦王也有表示。” “是何表示?” “屯大军于陕、焦、曲沃三地,以函谷为背,锋指宜阳,使宜阳韩军自顾不暇,以减轻庞兄压力。另外,如果我王愿意借道,秦王愿出精兵一万,开往河东,锋指上党,使上党守军不敢妄动。” 庞涓闭目长思,有顷,抬头道:“临晋关可让,陕、焦、曲沃三邑,我可让曲沃,保留陕、焦二邑,以卫护津渡。至于上党韩军,自有安邑驻军牵扯,不劳秦人了。” “函谷关外,只让给秦人一邑,在下恐难说话。庞兄,你看这样如何,再让出焦邑,我留陕邑,此地恰在两个津渡正中,左右皆可护佑。” “咦,”庞涓睁大眼睛,“我说张兄,你是魏室国相,与在下讨价还价起来,如何竟如秦人一般?” “唉,庞兄呀,”张仪苦笑一声,“眼下是我们去求秦人,不是秦人来求我们。如果秦人愿意,在下恨不得要他们让出咸阳来呢。”又压低声音,“再说了,庞兄若能借得秦人甲胄、粮草、兵器,如果不出意外,当可一举击溃韩国,得其都城并阳翟,别的不说,单是阳翟??”顿住话头,悠闲地用指节轻敲几案。 “好吧,”庞涓应道,“就依张兄所言,只是,此事重大,你我尚须禀报王上,由王上定夺。” 二人入宫,依言奏报魏惠王。 “张爱卿呀,”惠王语气就与庞涓一般无二,“你能否再使秦一趟,与秦王商量一下,能否留下临晋关,那里??埋我数万将士尸骨,每年清明,总得让人前往祭祀吧!” 张仪晓得惠王心意,不为祭祀,是他的河西之心未死,苦笑一声:“君上,能讲的臣已全对秦王讲了,我军退出临晋关,让出全部河西是秦底线,秦王第一条就提这个。再说,臣以为,秦魏划河而治,也非不可。临晋关只要在我手中,秦王就不会安寝,将心比心??” “好了好了,”惠王不耐烦地打断他,“要寡人让出临晋关也不是不可,但秦人必须再出三万石粟米。如果寡人没有记错,秦人此番给的三万石是用于赈灾的,你与庞将军天天奏报伐韩,寡人总不能让三军将士饿着肚子出征吧!” 庞涓对惠王补出此句极是叹服,目光殷切地看向张仪。 “臣领旨,这就上书秦王。”张仪拱手。 张仪上书后,出乎魏王与庞涓意料的是,秦王不仅准允加拨三万石军粮,又加拨西戎专门用以单骑的军马五千匹,单骑教练一百名,乐得庞涓心花怒放。 有钱有粮,庞涓放手征役,魏王亦连发数旨,奖励军功,凡应役之户,享受此前所颁的赋税优抚待遇外,当场奖粟米一石。时下正值灾情,饥民塞道,年轻人纷纷应役,既给家中省出口粮,又能挣得薪粮。前后不足一月,庞涓即征青壮五万有余,又从三军及应征者中精选两万壮士,充入武卒,由青牛组织集训。 伐大国,当备战三年。然而,庞涓似乎连一年也等不及,于当年秋收之后,就上奏伐韩。 随着惠施、白虎的出走,朱威的告病,朝廷上多是张仪、庞涓的属下,都是主战派,听不到一声反对。看到群情激昂,魏惠王自也踌躇满志,旨令伐韩,择吉日大祭太庙,拜庞涓为主将,公子嗣为副将,太子申为监军,青牛为先锋,张仪协调粮草,发三军八万,祭旗出征。 庞涓的战略部署是:魏军兵分两路,一路兵出陉山,沿颍水河谷直插阳翟,夺占韩国兵坊及商贸重邑,一路由大梁直插新郑,逼迫韩王签署城下之盟。 依此部署,庞涓将三军八万分作两路:庞涓与太子申将中军与右军五万,兵发郑城;公子嗣率左军三万径投陉山,与陉山守军并力攻伐阳翟。 三军将行,无心外战更无意伐韩的太子申却被惠王再次任命为监军,本就郁闷,偏巧祭旗这日凌晨又做一梦,颇为不祥,见离出征还有一个时辰,便驱车赶到朱威府中,与他道别。 朱威气闷交加,卧病在榻,听闻太子驾到,挣扎着坐起,欲下榻作礼,被太子按住。 “殿下出征,老臣本该前往送行,不想却??”朱威脸上浮出苦笑。 “爱卿之病是为江山社稷所累,眼前首务当是将养身体,其他种种,皆为浮云。”太子申在他榻沿坐下,现出一脸无奈与惆怅。 “观殿下气色,似有心事。” “其他倒好,只是今日凌晨,申于似醒非醒之际,忽然遇到一桩奇事,心中颇为忐忑。” “敢问是何奇事?” “申引兵伐韩,路过一处陌生地方。”太子申陷入追忆,“申立于战车上,正自前行,有长须之人当道而立,道:‘车上之人可是魏国太子?’申急停车,拱手作礼:‘正是魏申。先生辱见寡人,有何见谕?’那野人道:‘太子引兵,可为伐韩?’申应道:‘正是。臣奉王命,引兵伐韩。’那野人道:‘在下外黄人徐生,有百战百胜之术于此,太子可愿一闻?’申道:‘寡人乐闻。’那徐生道:‘太子自度,天下之贵可有超过南面之位的?’申道:‘寡人未曾听闻!’那徐生道:‘太子已经贵为储君,今却将兵伐韩,是为不智。幸而战胜,不过南面称孤,万一不胜呢?’申道:‘请先生教我。’那徐生道:‘收兵回梁,太子可无不胜之害,坐享称尊之果,此老朽所谓百战百胜之术也。’申拱手:‘善哉!寡人请从先生之教,即行班师。’那徐生并不复言,一手捋长须,一手指点申头,长笑数声,乘风而去。申乍然醒来,方知是梦,细忖那野人,惊为神仙。” 朱威闭目而思。37 “祭旗之时,申陡然心悸胸闷,复想凌晨之梦,颇为忐忑。伐韩当往韩地,拦申驾者却称外黄徐生,想那陌生之地,当是外黄无疑。外黄位于大梁正东,是宋国边邑,不在伐韩之途。再说,那徐生之言,也为实在。申非恋九五尊位,实乃伐韩有违申心。父王偏听庞涓、张仪,穷兵于外,不恤民难,国将危矣。今父王命申监军,申欲不从,于父不孝,于国不忠,申欲从命,实违心意,申之进退,委实两难。” “殿下有此悲悯之心,乃魏人之幸。”朱威再次坐起,挣扎着下榻,“我王这是昏头了,请殿下扶臣一把,臣这就入宫,劝谏王上收回成命。” “唉!”太子申长叹一声,轻轻摇头,再次按住朱威,“朱卿,您还是养病吧。道法自然,命由天定。该来的,就让它来吧,申从天顺命!” “这样也好,”朱威叹道,“有殿下在侧,即使有事,三军将士也能有所照应。” 尽管早有准备,但在得知魏人出兵的确切音讯后,韩国朝野仍旧一震,无论是王公贵胄还是野民皂隶,脸上无不洋溢出大战将至的紧张与激动,莫说是说话做事,连走路的姿势也与往常不同,步伐节奏加快许多。 最紧张也最激动的莫过于即位之后尚未经历重大战事的宣惠王,一刻不停地在殿廷踱步,头低着,眉毛几乎拧成两只蜈蚣。 大殿正中的王案上,赫然可见魏国的宣战檄文。 “王上?”相国公仲侈两眼眨也不眨地紧盯住他,声音很轻,但在这非常时刻极具穿透力,既似在提示宣惠王自己已经等候太久,又似在安抚这位方寸已乱的年轻君王。 “爱卿,”宣王这才回过神来,顿住步子,“魏人说打这就打过来了,你说,为今之计,寡人该当如何应对?”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公仲侈一字一顿。 “爱卿呀,”宣王忧心忡忡,“这些寡人全都晓得,可??我们的对手是大魏武卒,是庞涓,何以敌之?何人可拒庞涓?韩举吗?申差吗?” “臣愿为主将,抗拒庞涓!” “你??”宣王长吸一口气,两眼紧盯公仲侈。 “王上难道信不过臣?” “这这这,”宣王苦笑一下,轻轻摇头,“爱卿呀,这是领兵打仗,动刀动枪的,爱卿你??”又是一声苦笑。 “臣晓得,”公仲侈坦然应道,“臣不擅长刀枪,却可运筹帷幄。” “敢问爱卿,当以何策应对庞涓?” “深沟壁垒,以逸待劳,虚与周旋,以俟外援。” “外援?”宣王苦笑一声,“何人来援呢?楚人吗?齐人吗?赵人吗?” “正是。” “唉,”宣王长叹一声,“爱卿呀,你是老臣了,怎会如此率真呢?楚人与我向来不睦,在我南疆修筑方城,时机若不合宜,则龟缩于城内,时机若是合宜,就出关扰我,犹如饿虎在侧;邯郸战后,赵人受创最重,即使想援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齐人本可指靠,但田忌出走,孙膑暴死,无人可拒庞涓了。” “王上,”公仲侈坦然应道,“臣不作此想。臣以为,魏人伐我,楚、赵、齐三国必出兵相救,理由有三。” “爱卿请言其详。”宣王倾身过来。 “魏人欠账不还,恃强伐我,已失天下公义。失天下公义,天下共诛之,古今之理,此其一也;六国纵约未解,魏却一再缔结敌国,伐约国,是明欺纵亲,已失天下正义,失天下正义,天下共诛之,古今之理,此其二也。” 宣王苦笑道:“春秋已无义字,何况今日?” “王上所言极是,”公仲侈沉声应道,“莫说是春秋,即使三皇五帝时代,天下亦无义战。然而,唯有义字是再好不过的出兵由头,用兵伐国,总是少不得些由头。魏人失义,未战已先折矣。” “好吧,”宣王不再争辩,望他道,“前面两个皆是义字,其三当是利字了。” “我王圣明,”公仲侈拱手应道,“三晋互攻,利于强秦,不利于齐、楚。齐、楚不利,必不肯坐视,前番齐人围魏救赵,可见此理。三晋之间犬牙交错,相互依存,唇亡而齿寒,魏人不恤往昔之谊,先伐赵,后伐韩,赵人愤懑久矣,亦必出兵助我。” “如此甚好,寡人这就使人向齐、楚、赵求救!” “以臣之见,王上大可不必向三国求救。” “咦?”宣王愕然,“既要三国出手相救,又不让寡人使人相请,爱卿呀,你究竟想让寡人做什么呢?” “王上只需去做一事,”公仲侈淡淡应道,“不乱方寸,固守待援。” “那??何人去搬救兵?” “纵约长兼六国共相苏秦。” 韩宣王心里一动:“苏相国何在?” “应该在邯郸。” “快,知会苏秦!” “臣遵旨。” “还有,拒魏之战,爱卿若为主将,何人可为副将?” “韩举。” 根本无须知会,苏秦早于魏国出兵的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是公孙衍托人送的信,而公孙衍又是受托于朱威。 显然,庞涓、张仪合作伐韩,在魏已不得人心。 苏秦陷入苦思。就眼前局势而言,能够遏制庞涓的,只有孙膑。想到孙膑,苏秦眼前立时浮出那粒药丸。先生托童子送药给孙膑,显然把后事全都料定了。想到鬼谷子的这一预案,苏秦心底隐隐生出不祥的感觉:孙膑复出,于庞涓就是终结。 想到“终结”二字,苏秦不由得打个寒噤。 然而,事既至此,苏秦也无可奈何。张仪怂恿,庞涓恃强,二人勾连,非但有碍于纵亲大业,且已成为天下祸源。而这一切,竟然源出于自己对张仪的刻意举荐。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苏秦苦笑一声,微微闭目。一切无不是作孽,一切也无不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想到洛阳街头鬼谷子初见自己时所占之卦,及至后面所有的验证,苏秦不得不信天命了。 既然是天命安排,他苏秦又岂能违背天意? 苏秦冥思一夜,下定狠心,往赴宋地。 苏秦说走就走,秋果震惊。 眼见苏秦已经走近院门,而飞刀邹的车马早在府门外面等候,正自发愣的秋果大叫一声“等等”,反身回房,于片刻间收拾一个行囊,拔腿追出。 “果儿?”苏秦盯住她。 “我也去!” “晓得为父是去哪儿吗?”苏秦苦笑。 “不晓得。” “不晓得你就跟去?” “我??我不晓得你去哪儿,可我晓得你是出远门。我??我不想一个人守在家里。”秋果嘴巴噘起,“果儿想定了,从今往后,你到哪儿,果儿就跟到哪儿。” “这这这??”苏秦急了,“为父是去宋地,路上颠簸跋涉,你一个女儿家如何能成?” “义父,”秋果眼珠子连转几下,声音轻软,“就是因为颠簸跋涉,女儿才要跟去。义父呀,您身边不能没人照顾,女儿半时也离不开义父了。” 听到秋果的声声“义父”与殷殷关爱,一种别样的情愫由苏秦内中涌出,心中不免一酸,凝视她:“果儿,为父此去,先到宋地,再到临淄,千里赶路,风餐露宿,你一个女孩子跟在身边,一路辛苦不说,也多有不便。你且回去,待为父到临淄安定下来,再让你邹叔接你。” “邹叔?”秋果冲飞刀邹嫣然一笑,“我只叫他邹大哥。邹大哥,是不?”将行囊“咚”地扔到车上,身子轻轻一纵,人已稳稳地落在苏秦对面。 飞刀邹回她一笑,扬鞭催马。 “果儿,”苏秦愕然,盯住她,“你会武功?” “是哩。”秋果做个鬼脸,“果儿只会一功,空中飞人!” “这个功夫好啊,何时学的?” “就是上次义父赴燕的时候。义父讲好一个月就回的,不料一去就是三个月,果儿闲得无聊,就向袁大哥拜师学艺,袁大哥问果儿欲学何艺,果儿说,只学一艺,就是空中飞人。方才露了一小手,让义父大人见笑了。” “飞得好呀。”苏秦冲她竖起拇指,“说说看,为何其他不学,只学这一手?” “万一有人行刺义父,果儿只要轻轻一跃,就能挡在义父身前!”秋果仰脸望着苏秦,一脸憧憬。 “果儿??”苏秦心中震颤,“你千万别傻,不会有人行刺为父的。” “果儿是说万一。” “果儿,说到这个,为父也想问你一事!” “义父请讲!” “你觉得你的袁大哥如何?” “好呀!”秋果竖起拇指。 “给为父说说,他都有哪些好?” “我来数一数!”秋果伸出左手,扳起手指头,语气调皮,“老大指,他高大有力,武艺精通,无论什么兵器拿到手里就会用;老二指,他对义父好,心里想的只有义父;老三指,他待人好,谁来求他他都帮忙;老四指,”闭会儿眼,“他人勤快,把府上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妥妥帖帖;”扳起小指,“这个小指头嘛,我得再想想,对了,他没有架子,总是乐呵呵的,没有见他骂过一次下人。”歪头,“义父,我数这五根指头,够不?” “呵呵呵,”苏秦连笑数声,“够够够。义父再问你,如果让袁大哥天天与你在一起,你愿意吗?” “愿意呀!”秋果不假思索,“自到邯郸,果儿就一直是与袁大哥天天在一起,就这辰光不在了。” “果儿呀,”苏秦笑道,“你想不想听听袁大哥的旧事?” “想想想。”果儿鼓掌。 苏秦随口讲起燕国的旧事,将他如何到燕国,如何住在袁豹家里,袁豹父亲如何待他,如何为国捐躯,袁豹如何在燕宫执掌卫队,作战如何勇猛,如何跟从他合纵,等等旧事,如数家珍,细述一遍,秋果两眼圆睁,如听传奇。 “果儿呀,”苏秦见火候差不多了,直入主题,“袁大哥家中已经没有亲人了,孤单单的一个人。义父有心撮合你俩??”顿住,盯住她。 “撮合我俩干啥?”果儿假作不懂,问道。 “就是??将你嫁给袁将军!” 秋果脸色沉下,低头良久,抬头,盯住苏秦,一字一顿:“义父,果儿不嫁!” “呵呵呵,”苏秦笑道,“你都过二十了,是大姑娘哩!” “过三十也不嫁!” “咦,哪有女娃儿不嫁人呢?” “果儿若嫁,只嫁一个人!” “呵呵呵,说吧,你想嫁给谁,包在义父身上!” “义父!” “哎,听见了。快说,你想嫁谁?” “义父呀!”秋果的目光火辣辣地盯住他。 “果儿,”苏秦敛起笑,神色严肃,将话堵死,“义父这对你讲,从今往后,你甭再胡思乱想。义父是你父亲,你嫁给义父就是luanlun。luanlun是畜生行为,你总不能逼义父行畜生之事,对不?” “我??”秋果眼泪出来,“无论您怎么说,果儿谁也不嫁,果儿一辈子只守住义父一人!” 苏秦深吸一口冷气,转过脸去,看向远方。 接后几日,二人颇显尴尬,秋果只是一言不发地照料苏秦的一应起居。车过河水,进入卫境,气氛松和下来,车上再度说笑,但这说笑全然与他们自己无关了。 车马入宋,驰入定陶,在一条小巷外面停下。 飞刀邹前去歇马,苏秦、秋果走进一条巷子,敲开一扇柴扉。 开门的是木实。 二人随木实走进后院,见孙膑与瑞梅不无悠闲地坐在院中,饶有兴趣地观赏正在蹒跚学步的孙楠。女儿孙菊拿着一只涂得五颜六色的木球,在孙楠前面变着法儿勾引,孙楠不动,她也不动,孙楠向前走,她就向后退。眼见就要追上,孙菊又退几步,孙楠急了,朝前一扑,却被孙菊闪开,一跤跌个嘴啃泥,哇哇大哭。孙菊扔下木球,赶过来扶他,却遭孙膑一声轻咳喝止。孙菊复退回去,将球重新捡起,在孙楠眼前晃动。孙楠抬头,扭头看向瑞梅,瑞梅将头歪向一边,再看孙膑,孙膑眼睛闭上。孙楠无可奈何,止住哭声,爬几步,复站起来。38 苏秦轻轻鼓掌。 “苏兄!”孙膑扭头,惊喜道。 苏秦揖道:“苏秦见过孙兄,见过嫂夫人。” 孙膑夫妇回过礼,目光落在秋果身上,看向苏秦。 “孙兄,嫂夫人,”苏秦指秋果道,“她就是秋果,一定要追来!”又转对秋果,“果儿,这就是我常讲给你的孙师伯和孙师娘!” “孙师伯?”秋果盯住孙膑,目光疑惑,“哪个孙师伯?” “孙膑师伯呀!” “啊!”秋果面色惊惧,不由后退几步,“孙师伯不是??死了吗?” “呵呵呵,”苏秦笑道,“孙师伯又活过来了,这不是好好的嘛!给师伯、师娘见个礼!” 秋果走前一步,深揖:“果儿见过孙伯,孙娘!” 瑞梅走前一步,端详一阵,赞道:“好俊呀,难怪苏秦总是念叨你呢!” “真的呀?”秋果靠她身上,“义父他??是怎么念叨我的?” “呵呵呵,”瑞梅将她扯到一边,“果儿,来,咱去灶房烧水去,待有空了,娘慢慢讲给你听!” 秋果跟她走向灶房。 孙膑示意木实推来轮车,坐上,苏秦推他径至客堂。 “苏兄此来,可为韩国之事?”孙膑直入主题。 “正是。”苏秦将眼前局势略述一遍,拿出朱威书信,“这是朱威托公孙衍捎来的。张兄逐走惠施,逼走白虎,朱威也称病不朝了。张兄与庞兄合力连横,坏我纵亲,致使战祸不断,天下难安。庞涓今又伐韩,生灵再度涂炭,纵亲复入危局。能制庞涓者,只有孙兄。在下此来,就是谋议如何救韩之事。” “唉,”孙膑扼腕叹道,“真正是命运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