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节
他哄了许久,终于才哄得她睡着了。 她总是做噩梦。年轻的时候就是个胆小的小宫女,年纪大了,依然这么胆小。 牛贵无奈叹气。 其实不用怕,他早就把退路都安排好了,只需要一步步撤出来就好了。 人的一个通病便是看着旁人未能如愿,却总还觉得自己是可以做到的。 淳宁二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朝廷封印了。官员们都放假,开始过年。街上张灯结彩,采办年货,都是年味。 便是监察院这样的机构,也一样封了印。牛贵也放松地回家歇着,番子们亦是割年rou的割年rou,买点心的买点心——平日里个个都是凶神鬼刹一样,其实也都是人,也都有父母妻儿,也都要放假,回家,过年。 在这所有人都放松下来,不必为公事奔波的假期第一日的晚上,霍决兵围了牛府,里外三层,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太快了。 白日里牛贵还去见过了淳宁帝,淳宁帝刚刚丧父,要为上皇守孝,神情郁郁。 牛贵还安慰了他呢。 太快了,晚上霍决便兵围牛府。 实在太快了,牛贵那些安排和退路,都被这惊人的速度一刀切断。 牛贵想不通。 他坐在堂上,问:“你哪里来的兵?” 兵是敏感的资源。牛贵手里有三千番子,他还掌着京军三大营的兵符,他自然是有兵的。这种兵围别人府邸的事,他这一辈子也不知道做过多少回了。 霍决围了他的家,从拍门到闯入,每一个步骤都标准得像是用监察院的刻尺量着来的。 但霍决的手里哪来的兵? “都督给我的兵。”霍决说。 牛贵想明白了,倒抽一口冷气:“现在皇城?” “皇城已经落锁。”霍决道,“没我的令牌,不会开门。” 牛贵道:“我下午才见了他。他的城府竟如此之深,连我都看不出半点破绽。” “并不是。因为那时候,他还什么都不知道,自然没有破绽。”霍决道,“我见陛下,还是在都督离开之后。” 所以,下午牛贵见了淳宁帝,还安慰了他的情绪,淳宁帝还为已故的上皇洒了泪。 然后等牛贵离开,霍决进去了。 霍决对淳宁帝说了些什么,令淳宁帝决定杀牛贵。 怎么杀呢? 霍决特意选择了小年这一天,选择了大家都放假,选择了让牛贵先去见了淳宁帝,让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淳宁帝使牛贵放心地休假去之后,才开始实行他的计划。 他说服了淳宁帝下决心杀牛贵后,淳宁帝便没有犹豫。 京城是在牛贵的控制之下的,但宫城如今在霍决的手里。他自接手以来,用了近两年的时间梳理,把宫城内卫从牛贵的人,变成了他自己的人。 淳宁帝一旦下了决心,便同意了霍决的计划,雷厉风行起来。 他二人,抽调了全部的宫城守卫,兵围牛府。 此时此刻,偌大的皇城,竟是一座空城! 年轻的皇帝,和年轻的宦官,竟敢如此! 第136章 所以自己是真的老了啊,牛贵摇头叹息。 宫城守卫层层密密,就是为了守护皇帝的人身安全。 抽空宫城防卫这种事,景顺帝决不会做,元兴帝也决不会做。 任谁,包括牛贵自己,也想不到淳宁帝和霍决,竟敢这么做——一个敢以身犯险,一个敢让皇帝以身犯险。 真是年轻啊。 这真是只有年轻才干得出来的铤而走险,出人意料。 手臂粗的牛油蜡烛,把厅堂里照得亮如白昼,牛贵的脸看起来,比白日里苍老了许多。 他没有问皇帝为什么要杀他,多么愚蠢的问题,他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里当然有数。 “我敬都督如半师,不欲与都督刀兵相见。”霍决道,“都督还请交待,皇长孙在哪里?” 霍决追查皇长孙也快两年了,这是赵烺心中的死xue,皇长孙一天不死,赵烺的内心里便一天不能安宁。 便在今日下午,牛贵进宫见了他,两个人说起了刚去世的上皇,赵烺洒泪。牛贵离开后,眼泪还没擦干,霍决进来了。 “关于皇长孙,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能做到让他凭空消失,又毫无线索。”霍决说。 赵烺目光凝住:“谁?” 霍决道:“牛贵。” 牛贵,历经三朝的第一大权阉,多少次伸手搅动风云。 如果是他,的确能做到。 再回头想,竟也真的只有他能做到。 人身在局中时,很难看到全貌或真相,哪怕有些就在眼前。但一旦戳破了,脱离了,站出来回头再看,赵烺便认可了霍决的猜想。 除了牛贵,没有别人能做到。 但赵烺还是没想明白:“他为什么?” 霍决也是用了近两年的时间才想通的。 “退路。”他道,“先帝还在长沙为襄王时,牛贵便与先帝勾连。先帝还在位时,牛贵便已经与我们勾连。” 牛贵号称忠于皇帝,只忠于皇帝。 但事实上,牛贵永远给自己备着后手,留着退路。 他手里握着正统的皇长孙这张牌,若淳宁帝赵烺想要卸磨杀驴,他便要绝地反击。 赵烺想通了这一点,杀意立起。 他只沉着脸等着霍决说出他的计策。霍决用了近两年的时间,才到他面前来说这个事,自然是已经有了计划。 霍决平静地把自己的计划讲给了淳宁帝。 现在,此时,就行动! 淳宁帝注视了他片刻,允了。 所有人都放假了,整个皇城却从霍决走出乾清宫的那一刻开始动起来了! 调遣,集结,发动。 所有这些,都发生在下午牛贵见过淳宁帝到晚上这短短的两个时辰里。 天寒地冻的,街上都没了人。家家户户在厨房里开火做饭,围着灶台吃热乎的。 皇城空了,落锁,靠城墙守卫没人保护的皇帝。 京城沉寂,关门。把京军三大营隔绝在了西山。 没人知道京城里正在发生一场权力的更迭,有人倒下,有人崛起。 牛府的大厅里,有十个年轻人倒在了血泊中。他们是牛贵的十个干谱印K们不是阉人,他们都是正常健康的年轻男人,可以传宗接代的那种。 他们被杀的时候,牛贵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果然都不是。”霍决说。 他说完,康顺又拖了一个人进来。那也是个年轻的男人,却穿着家仆的衣衫。 牛贵万年不变的脸色,终于在烛光下变得阴戾。 “都督出身京畿农家,家中本有不少兄弟姐妹亲族,因为太穷,卖了一个谱尤牍,便是都督。”霍决道,“都督功成名就后,仇家实在太多,导致有人屠了牛家村。都督的血脉,只剩下一个小侄孙。都督将他接至身边,又收养十个义子掩人耳目,悄悄传续牛家香火。只都督也是自欺欺人,他和你生得,实在太像了。” 府里的一个下人与牛都督生得眉眼唇都一样,成了下人们的一个谈资,也流出了牛府。 而霍决,虽还没有牛贵那样遍布京城的耳目,却真的长于收集和分析信息。 他始终坚信,每个人都一定有弱点,这个弱点一定他自己的身上,只要了解一个人够深,便能找出他的弱点。 牛贵一个阉人,虽也过得奢侈富贵,但却不像八虎那样简直穷奢极欲,像是要趁着活着的时候花光每一文钱似的。 因为他有香火在身边,他的姓氏和遗产都有传承。 牛贵是个阉人,却保留着男人的思维模式。 “知道了,谈一谈吧。”牛贵终于道。 他已经明白他是不能善终了,但总是得为妻谱鲎詈蟮恼取。 霍决挥挥手,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偌大的厅堂中,只剩下他和牛贵两个人,面对面,平等地谈判。 霍决问:“都督想要什么?” 牛贵道:“保我老妻,留我侄孙。” 霍决点头:“可。” 牛贵道:“我告诉你如何找到皇长孙殿下。” “不。”霍决说,“除了皇长孙,我还想要别的。” 烛光中,牛贵抬起眼。 “都督位高权重数十年。”霍决道,“皇长孙只是都督手里的一张牌而已,我相信都督必定早就给自己经营好了退路。” 他上前一步,恭敬地说:“这退路,如今都督既然用不上了,请交给后辈吧。” 牛贵当然有退路。 他计划着再等几年就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