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章

为何,倒费猜疑了。

    不过,他决定不用那个关节,是毫无游移的事。第一,怕中圈套;第二,他有自信,凭笔下就可以中举。所要思量的是,怎么能试出刘锡彤的本意,看他是真的想修好,还是如自己所意料的,是他布置着一个陷阱。

    这得找个人来试验一下。念头转到这里,立刻有了主意,随即换一身出客的衣服,带着兴儿去访一个朋友。

    这个朋友是余杭的富户,家里开着酱园、油坊。富而不贵,极力想巴结一个举人,无奈肚子里货色有限,已经考过两次,皆是名落孙山。杨乃武知道他想找门路,正好拿关节卖给他。

    他这个朋友叫赵仲文,杨乃武一向叫他“赵二哥”,他悄悄问道,“有条路子,要看你运气,你愿意不愿意试一试?”

    “怎的不愿?凡有路子都要试。”赵仲文问,“是怎么一条路子?”

    “有个房官卖关节,如果你的卷子分到他那一房,就十拿九稳了!”

    “也好!试一试。”赵仲文又问,“什么价钱?”

    杨乃武叉开五指,伸一伸手,这当然不会是五十两,也不会是五千两,赵仲文想了一下答应了。不过,有句话要问:“如果撞木钟呢?”

    木钟是撞不响的。赵仲文意思是问:关节不灵,又将如何?杨乃武笑笑答道:“那还用说吗?当然分文不取。”

    “好!我来写笔据给你。”

    当下提笔写了一张借据:“兹借到杨乃武兄名下库平五百两整。准定十二月初一奉还。立据为凭。”下面具名是“新科举人赵仲文”,再写上年月日,“同治十二年癸酉十月初一日立”。

    这是相沿的规矩,凡是买关节、买枪手都写这样一张借据。一定要写明“新科举人”,也一定要写发榜以后的日期。如果不中,就不是“新科举人”,借据显属“伪造”;而未曾发榜,又如何得知为“新科举人”,所以立借据的日期,必在榜后。

    接着,杨乃武又将关节嵌字的方法,教了给赵仲文,多方举例,反复譬解,直到赵仲文完全领悟,方始住口。

    再隔两天,举子入场——乡试分三场,每场首尾三日,照例第一场,八月初八进场,半夜里发题纸,初九一日一夜做文章,如果一切顺利,初十上午就可以放出场。出场是一批一批地放,称为“放排”。杨乃武是赶在“头排”中放出来的,回到寓所,不过午前十一点,放下考篮,就倒在床上,睡到上灯醒来,饱餐一顿,重新再睡。这一醒来,马上又要赶第二场了。

    第二场十一进场,十三出场;第三场是十四进场。这一场考策问五道,不论乡试、会试,最重要的是第一场,到了第三场的策问,不过敷衍故事,只要格式不错,文章好坏,没有多大关系。而且,每道策问不过三数百字,五道合计,只有一千五百字上下,尽一日之功,足可完卷。到晚来皓月当空,清风徐来,闱规亦不似前两场的严厉,举子们彼此邀约,饮酒赏月,所谈的不脱自己的得意文字,高吟朗诵,热闹非凡,总要到后半夜,才稍微清静下来。

    杨乃武是跟赵仲文在一起,还有七八个同乡,席地而坐,团团一圈。中间堆满了各人带入闱中的食物,当然以赵仲文所携最为精美。杨乃武口中嚼着金华火腿,脑中自然而然浮起第一次与小白菜幽会夜饮的情景,不由得悠然神往了。

    “老杨!”赵仲文问道,“你一直不开口,在想什么?问你话,你也不回答。”

    “噢,噢,对不起!”杨乃武问道,“你要问我什么?”

    “我们在商量,出场以后是回余杭,还是在杭州候榜?”

    “你呢?”杨乃武问。

    “我想在杭州候榜,好好玩一玩。”赵仲文说,“如果中了,拜老师,会同年,总归还是要来的,何必又多跑一趟?不中呢,也没有脸回余杭,索性再到上海玩到年下再回家。”

    “你的打算倒不错。不过,这一来又要多花些盘缠。”

    “那怕什么!”赵仲文笑笑不再说下去了。

    “赵二哥,”杨乃武问,“乡试中了,你预备什么时候进京会试?”

    “当然越早越好。”赵仲文停了一下又说,“讲实话,如果能够中举,我的功名到头了,哪里还会再想中进士?不过,趁此机会到京里玩一玩而已。”

    赵仲文完全纨绔作风,开口闭口,不脱一个“玩”字。而别人功名念切,却跟他不一样,所以杨乃武提到会试,发言的人很踊跃。他们关心的是,千里长途,江湖险巇,所谓“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处处会受此辈欺侮,应该结帮同行,彼此方有个照应。

    “那是不消说得的,要走自然一起走。”赵仲文说,“有老杨在,不会受人欺侮。”

    “对,对!”大家异口同声地附和。

    “老杨,那你就不必回余杭了!”赵仲文很恳切地,“跟我一起在杭州候榜。”

    杨乃武本就有留下来候榜的打算,如今同辈推崇,而又有赵仲文做东道主,何乐不为?因而决定,暂不回余杭,出场以后与赵仲文住在一起,每日里不是载酒看山,便是涉猎花丛,好不逍遥自在!

    在余杭,小白菜却似害了相思。原以为八月十六考完,至多二十左右,就会回来,透过陈二嫂的安排,要好好与杨乃武补述在杭州未了的情缘。谁知一遍、两遍去探问,竟是消息沉沉,因而镇日价茶饭无心,更谈不到照料丈夫。

    见此光景,葛小大可有些忍不住了,憋在心里的一口气,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的机会。

    事起于腌菜。杭州府的风俗,每逢秋天,不论穷富都要腌一缸大白菜,多么极累人的事。先要切蒂,逐棵洗净晾干,然后擦盐入缸用力揿紧,搬些重物如磨盘、捣臼之类的大石块压住。到冬天开缸,一直要吃到明年初夏。腌菜好坏,可卜一年的家运,所以也是一件大事。

    葛小大最重视其事,一过中秋就催妻子动手,小白菜总是答以“还早”。这天,葛小大自作主张,买了一担菜,叫人挑了来;到晚回家,进门看到那担菜原封不动摆在廊下,不由得就冒火了。

    “你一天到晚,在家做点啥?”他大声吼着。

    小白菜见他无缘无故发脾气,好没道理,也就没有好脸嘴给他看,冷冷答道:“你管我呢!”

    “我怎么不要管?”葛小大越发气急,“我不管哪个管?”

    “哼!”小白菜冷笑,“你也配!”

    “什么?我不配,你这个好吃懒做,不要脸的贱货!”说着,一掌摔过去,正打在小白菜脸上。

    她从出娘胎以来,真是没有挨过打。所以这一掌打在她脸上,不是气,而是惊,目瞪口呆地望着葛小大,竟愣住了。

    做丈夫的看见她的脸色,知道闯了祸。吵既吵不下去,打也打不起来,气是出了,所感到的不是痛快,而是泄气。自觉好没意思,一转身出门,回到店里就没有再回来。

    小白菜由惊转悲,越想越觉得委屈,一夜眼泪不曾干过。到得天明,狠一狠心,“咔嚓”一剪刀,将头发绞了下来,噙着眼泪收拾收拾随身衣服,决定要去削发为尼了。

    就这时候,王心培的妻子来借针线,一看她那一头不知羡煞多少人的长发,剪成那样子,不由得大惊失色。

    “咦,咦!怎么回事!”

    小白菜闻声转面,双泪交流,说得一声:“我好命苦!”随即放声大哭。

    这一哭将王心培亦惊动了,赶来探视,细问缘由。等小白菜且哭且诉地说说经过,王家夫妇俩,都派葛小大的不是。

    话虽如此,并不能改变小白菜逃家遁入空门的坚决态度。其实大家都知道,她并不想出家,任何一个尼姑庵的当家,也不会冒昧为她祝发。不过,夫妇吵架吵到做妻子的要离家去做尼姑,而且已剪下自己珍惜的一头青丝,可以想见她所感到的委屈,那就不管有理无理,非让她消气不可。否则,就会成为僵局,逼得她只好去出家,或者更坏的是,寻了短见。

    王心培感到事态严重,自己是房东,出了命案脱不得干系,因此,一面叮嘱妻子绊住小白菜,一面急急去走告表兄、表嫂——小白菜的亲娘喻师母。

    喻先生有蒙童要教,自然是喻师母到场。赶到王家,只见沈媒婆也在。两亲家见了面,态度当然不同,喻师母扬着脸不理,沈媒婆自知儿子理亏,神色不免尴尬。

    “我叫人去叫小大了!问问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夫妻吵架也是常事,何至于弄得头发都剪掉了?”

    喻师母常听丈夫教训蒙童有句话,总没有机会用,此时恰好派得上用场,随即大声答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如果不是小大太没有道理,她又怎么会做出这种不孝的事来?”

    刚说到这里,只见葛小大蹒跚而来,自然一脸忸怩不安的表情,一一招呼过了,将双手放在作裙后面,只言不发。

    “你说,你怎么言语伤人,动手就打,气得人家要做尼姑?”沈媒婆大声责问。

    “她好吃懒做!大家看,”葛小大指着走廊说,“一担菜摆在那里,也不动手腌。”

    语声未落,小白菜就接口了,“现在是腌菜的时候?”她双眼中还含着泪水,声音敢是嘶哑的,“你道腌菜容易?哪家腌菜,不是三四个人一起动手?你不问三七二十一,买了菜来要我腌,你道你多少阔气,男男女女有一班佣人在那里,只要我说一声,马上有人来做?你做梦!做事颠三倒四,没有经过霜的白菜,买了来做腌菜,只有你这种没脑子的人才想得出!”

    这一顿抢白,词锋犀利,葛小大当然不是对手。恼羞成怒,却以当着岳母,不敢再动手打人,只“嘿、嘿”地冷笑着,表示不屑与言。

    “这也是小事!就算耽误了你的腌菜,哪里可以出手伤人?”喻师母向沈媒婆说,“亲家母,女儿是我的,不过嫁到你家了!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我不好说啥。你家的家务,你自己去调停,只要我女儿肯受委屈,我没有话说。”

    沈媒婆见她是不合作的态度,觉得事情棘手,心想错是错在小大,但要他赔礼,只怕也难。事出无奈,只有自己想法子来消她们母女的气了!

    这场夫妻的勃谿,喻师母是站在女儿这一边的,沈媒婆却无法站在儿子这一边。相反地,还要为儿媳妇说公道话,方能平息风波。于是她将葛小大又打又骂,虽然打既不痛,骂亦无伤,总算是给了小白菜十足的面子,做尼姑的念头,自然已丢到九霄云外,心里想想,倒在痛惜她那一头好发了。

    谁知就这雨过天晴之际,葛小大突然响亮地冒出一句话来,“我早就要打她了!”他说,“她跟杨乃武狗屁倒灶,莫非当我是死人,会不晓得?以后她再敢跟姓杨的见面,我还要打她!”说完,衣袖一甩,扬长出门。

    包括小白菜在内,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异莫名,猥琐的葛小大,居然有此乾纲一振的表现,实在想不到。当然,小白菜的感觉更为复杂,惊异之外还有羞惭惶恐,等定一定神想到应该有激烈的反应,力表清白时,却是时机已错过了。

    喻师母的感受,亦与女儿大致相同,内疚在心,话就说不响了。沈媒婆看着她们母女,微微冷笑。“寒天吃冰水,点点在心头!”她说,“亲家母,你亦不要怪我们小大了,你女儿心里自己明白。”说完,掉身而去。

    剩下王心培夫妇,与门外探头探脑在看热闹的左邻右舍,视线都落在小白菜脸上,这就逼得她非唱一出独角戏不可了。

    “冤枉啊!娘,你听小大这样子冤枉我!”她拉住喻师母,拍手顿足地放声长号。

    九月十二日发榜,其实,九月十一日就有消息了。这天正午一过,内外帘官齐集至公堂,在主考主持之下,开始揭晓写榜。榜从第六名写起,每揭晓一名,立刻就有一张写上名次姓名的纸条从门缝塞出来,“报房”接到随即飞快地去报喜领赏。

    候榜的举子,自然个个焦灼不安;而考官的心情却各各不同。没有至亲好友赴考的考官,此时责任已了,唯感轻松,否则就不免关切,但却不至于紧张。唯有刘锡彤是例外。

    事情巧得很,通了关节的那一卷,恰好分到他那一房。文章不好,却无差错,荐了上去,主考徐致祥看在他的年纪分上,勉强取了。但事后越想越奇怪,照杨乃武的才情,决不至于做出那样蹩脚的文章。此是何等大事?即令有关节,文章做得好,岂不更有把握!依杨乃武的性格,决不会这么大意。

    因此,他渴望着早早揭晓杨乃武的名字——他所荐的有关节的那一卷,取在第九十八名,要拆开原卷的弥封,是杨乃武三字,他才能放心。

    “第七十二名,”书吏高声唱道,“杨乃武,余杭县。”

    刘锡彤大惊!明明是第九十八名,怎么会变了第七十二名?是名次改过了,还是别有缘故?倘或名次未改,那么第九十八名又是谁呢?

    弥封拆到第九十八名时,刘锡彤不但屏住呼吸,并且遮掌耳后,自觉年纪大了,不这样听不清楚。其实,那是多余的,写榜之时,堂下执事官员、各类杂役、管号舍照料举子的号军,以及内外帘官随带入闱的家人听差,总有上千人之多,却都肃静无哗,纵使一根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但唱名的声音,响彻内外,无所不闻。刘锡彤那样做,只是过于关切紧张而已。

    “第九十八名,赵仲文,余杭县。”

    一共十一个字,听得清清楚楚。刘锡彤惊愕之余,突然省悟,旋即浮起浓重的喜悦。赵仲文家是余杭县最殷实的富户,不想无意间收得这样一个阔门生,不但眼前就有一笔丰盛的贽敬,以后“三节两寿”——过年、端午、中秋三节,本人及太太的生日,照例是地方官公然收属下孝敬的时候,赵仲文受了栽植之恩,必有重礼。

    他很见杨乃武的情。心想,杨乃武必是自恃笔下来得,赤手空拳亦能中得这名举人。而关节不用可惜,又何以报答自己关顾之情,所以转赠赵仲文,等于为自己介绍了一个阔门生。等出闱之后相见,倒要好好抚慰他一番。

    出了闱,刘锡彤借一个做候补道的朋友家暂住。满心以为杨乃武会来谒见,谁知毫无踪影,就连赵仲文亦是第二天才上门的。门生帖子连贽敬一起送进来,拆开红包一看,只得二十四两银子一张银票,刘锡彤顿时变色。

    “挡驾!”他将帖子、红包重重往桌上一摔,“告诉他不见!我没有这样的门生。”

    刘升听主人谈过,已知道赵仲文这个举人是怎么来的。当下走近刘锡彤,在他耳际低声说道:“门生的贽敬,是有例规的,不便多送,送得太多了,不合情理。”

    这句话提醒了刘锡彤。贽敬多得出乎情理之外,当然会引起外间的猜疑,于老师及门生双方皆有不便。赵仲文为感恩而有所孝敬,当然是相见以后,当面奉上,此又何疑?

    “也罢!”他一时还抹不下脸来,只好用姑且宽恕的口吻对司阍说,“就见他一见。”

    一见之下,满面堆欢。赵仲文的礼数虽周到,神情却冷淡,更无当面另有孝敬之事。刘锡彤有些沉不住气了,特意点他一句:“老弟此次高中,完全得力于第一场第一篇文章的那个破题做得好!”

    这一点,点得很明白,但也是点在赵仲文的疮疤上。他心里在想:你卖关节,我买关节,都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彼此心照不宣多好,何必还要用讥讽的口吻,丑表功一番?

    只为心里有此反感,赵仲文发了“大少爷脾气”,冷冷地答道:“是!老师的吩咐,门生也照办了!”

    这话令人诧异,“我,”刘锡彤说,“我吩咐过什么?府上虽在我辖下,我跟老弟却是初次谋面,从未通过音问。何来‘吩咐’二字?”

    听得这话,赵仲文知道其中大有文章。不过他是生意人的脑筋,而这件事又是不折不扣的交易行为。做生意讲究一手接一手,在他未曾跟刘锡彤直接有过联络,就没有必要来认这笔账。譬如进货,自己只要出足了价钱,而又有卖主可找,哪怕这笔货是贼赃,亦无责任。事主如来理论,不必招揽在自己身上,否则就变成自找麻烦,岂不是太傻了?

    何况,他花五百两银子买这名举人,就像捐笔银子为祖宗三代请个诰封一样,完全是面子虚好看的事,并无将本求利的打算,想在举人这个身份上有所生发。因为如此,越发觉得无所谓,便即轻轻松松地答道:“这话,老板该问原经手才是!”

    听得是这样的回答,刘锡彤气得说不出话,那种态度不像门生对老师,却似什么行号的大老板对待上门索讨货款的小客商。“原经手”那三字尤其难听,竟是明指他在出卖关节。是可忍,孰不可忍?

    然而,他还是忍下来了!想想既不能寻根问底去追索杨乃武对他说了些什么,更不能对这个新门生大发脾气。因为说到头来,“人、天”二字不管是送、是卖,关节总是真的。闹将起来,咸丰八年的往事可鉴——那一年戊午,顺天乡试出发弊案,主考大学士柏葰处斩,此外考官,还杀了三个;更有瘐死狱中的、充军的、革职的。这是他当年在京中亲眼所见,一想起来,不寒而栗,只有忍气吞声。

    “好,好!老弟见教得是!”说着,刘锡彤用抖颤的手端一端茶碗。

    这是官场中请客人告辞的暗示。赵仲文不懂这套规矩,犹然端坐不动。于是刘升高喊一声:“送客!”硬将赵仲文撵走。

    “你看,”刘锡彤气急败坏地对刘升说,“姓杨的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刘升亦颇不安,因为送关节的主意是他出,跟杨乃武的交道又是他打,事情弄成这个样子,他要负完全责任。因而忿忿然地说:“我去问他。一定要他拿句话出来!”

    “他有什么话给你?无非自讨一场没趣。你不要做梦了!”

    刘升不敢答声,逡巡退下。刘锡彤却越想越不安,杨乃武的心狠手辣,阴险百出,由此一事,已经可以充分证明。这件送关节的事,在别人手里不要紧,在杨乃武就可能捏住了一个把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翻出来,惹起极大的麻烦。真正是后患无穷!

    越想越揪心,越想越懊恼,刘锡彤唯有暗暗咬牙,无论如何要找个机会,将这条“赤链蛇”的七寸上,狠狠砸它一下!

    小白菜想做尼姑的心思,自是早就消失,跟丈夫吵架的那回事,却未忘怀,不过只要到杨家门口去望一眼,内心便有无限的安慰。

    因为一中了举人,第一桩荣耀之事,就是由省城里的“报子”来报喜。“头报”之后有“二报”,富贵人家还有“三报”,甚至四报,目的无非希冀赏钱,但每报一次,锣声,当当响遍通衢,亦是多增一分荣耀。报到中举人家,门上高贴尺许宽,五尺长的报条。杨家门口便有这么鲜艳夺目的梅红笺,浓墨大书:“捷报贵府老爷讳乃武应本科浙江乡试高中第七十二名举人。”小白菜每到烦闷之时,只要对这张报条看一眼,心境立刻就开朗了。

    遗憾的是,却还不能分享杨家的热闹——举子到一发榜,荣枯立判,炎凉各殊:落第的黯然无泪,及第的神采飞扬。首先是由监临、主司下帖子,参加“鹿鸣宴”,照例在学宫明伦堂上举行。当然,这只是一种夸耀身份的仪式,谁也无心饮食,所以久而久之,一切肴馔果饵,不过捏泥象形而已。宴中主要的是认一认同年,平时山岭海隅,漠不相关,此时一榜同登,休戚相关,特感亲切。至于素所相习,又增年谊,在得意轻松的心情之下,嘲谑笑乐,亦是可想而知的事。通家之好,玩笑还会开到内眷身上:平时问讯叫“大嫂”的,此时改称“同年嫂”。这个称呼在浙江另有含义:原来富春江上的船妓,只准九姓执业,相传此九姓皆为陈友谅部曲的后裔,有明三世,遵照太祖的意旨,不准他们陆居。长年浮泛,生计短绌,不得已而以妻女送往迎来。这九姓之船,名为“江山船”,或称“茭白船”;船妓有夫的叫“同年嫂”,未嫁的叫“同年妹”。其实,船妓多为富春江上胜处严子陵钓台附近的桐庐、严州人,“同年”,乃是“桐严”之误。

    鹿鸣宴中,不尽是新科举人,亦有二十多科以前的老前辈,早成进士,名列翰苑,入阁拜相,而且已告老回乡的大老,花甲重周,再与盛举,名为“重宴鹿鸣”。这年是同治十二年癸酉,上推六十年,嘉庆十八年癸酉的举人而仍在世,便得重宴鹿鸣。照例事先有地方大吏奏报,特颁恩旨,并有赏赍。至期,监临与主司执后辈之礼,同应唯谨。有时祖孙同时与宴,更为佳话。

    鹿鸣宴后,在乾嘉年间,各送银杯一只,以为来年春闱得意,一醉杏林的预兆。总之鹿鸣宴中,多彩多姿,种种风光,有诗为证:

    明伦堂上鹿鸣宾,都是名场得意身。

    压帽金花夸早贵, 筵泥果比天珍。

    同年漫拟江山嫂,再宴时逢馆阁人。

    留得银杯传故事,明年应醉杏林春。

    接下来,便是拜老师,会同年,送闱星,好忙的连日应酬,总得半个月才能了事,然后衣锦还乡,另有一番荣耀。

    一中了举人,只要是本地的土著而又是小康之家,就有三件事是一定要做的,第一件是竖立旗杆牌匾。旗杆讲对,住宅门前一对是必有的,祠堂门外大致亦要竖立;如果愿意夸耀,祖坟上亦可以竖一对。

    第二件祭祖,家祭以外还要祭祠堂。有些小族为了鼓励子弟上进,在公产中专门提出一笔款子,作为中举、中进士的奖金。杨乃武家人丁单薄,祖先也没有出过什么煊赫的人家,尚未起造祠堂。这桩荣宗耀祖的事,是没法做的了。

    第三件最现实,也最重要,设筵宴客,名为“开贺”。开贺的规模,视家境与交游而定。像赵仲文家,因为生意往来的同行与客户众多,又蓄意想摆一摆排场,所以宴客五天。杨乃武的亲戚朋友也不少,要分三天请,头一天请衣冠中人,也就是所谓“有功名”的官绅,首席上宾不是县太爷,是“汪大少爷”,他家故世的老太爷名叫汪元方,做过军机大臣。汪大少爷本人是两榜进士出身,正好请假回籍扫墓,杨乃武照科名高下来算将他列入请客“知单”之首。刘锡彤一看屈居人下,毫不考虑地提笔在知单上写下“公出敬谢”四字,还怕到时候杨家又会来请,那天一早便坐轿下乡勘荒去了。

    三日宴罢,杨乃武开始接受亲友的宴贺。这当然是从至亲起头,所以首先到南乡岳家。这天是十月初五,也是杨太太的生日,双喜临门,格外热闹。到得夜阑人散,夫妇俩退归杨太太做小姐时候的绣房,都觉得精神亢奋,还不想上床。

    “乃武!”杨太太说,“有句话,我老早想问你。外面风言风语很多,到底有那回事没有?”

    杨乃武心里明白,知道是指小白菜。虽然妻子贤惠,但这样的事亦不便公然承认,便装佯地问:“是哪回事?”

    “你也不必假撇清了!”杨太太说,“我不是吃醋,我是担心你闯出祸来!人家到底是有夫之妇。”

    “如果闯祸,早就闯了,到现在没有闯祸,就决不会闯了。”

    “噢,你倒说个道理看。”

    “我跟她暂时断了!再没有把柄让人捉到,怎么会闯祸。”

    “你这话是真的?”

    “当然!我骗你做什么?太太,”杨乃武乘机说道,“你从前答应过我一句话,想来没有忘记。”

    “没有忘记!我说话算话,只要你这趟中了,我答应替你弄个人。不过,俗语说的是,‘若要家不和,弄个小老婆。’一只碗不响,两只碗叮当,家里不和,也不能全怪大太太喜欢吃醋,小的那个不安分,你不吵她要跟你吵!所以,这件事我答应你做,不过有三个条件。”

    杨乃武猜到妻子要说的是什么话,赶紧先发制人,“别说三个条件,三十个也依你。然而,”他说,“先要依我一个条件。”

    “那么,你先说。”

    “别人我不要。”他很率真地,“我喜欢葛家的女人。”

    杨太太愣住了,好半天才说:“你真厉害,抢在前面封住我的嘴。不过,我们是结发夫妻,祸福同当,我还是要说。我的三个条件,第一个是要黄花闺女,葛家的女人是有夫之妇——”

    “那不要紧!”杨乃武打断她的话说,“当然先要托人跟葛家去商量,拿她断掉了,才能接她进门。”

    “你又何必去拆散人家的夫妻?乃武,你还要进京赶考,伤阴骘的事情不要做!”

    “你话正好说反了。我这样做,不是伤阴骘,只是阴功积德。”

    杨乃武从容不迫地讲出一番道理来。他说葛小大与小白菜是一对怨偶,不但小白菜自觉所适非人,日夕以泪洗面,就是葛小大亦复痛苦不堪,虽有娇妻,并无艳福。如果送一笔“聘礼”让葛小大能另外娶个老实体贴的妻子,在他正是求之不得;而小白菜既已倾心相许,则迎入杨家,必能恪守妇道,尽礼于大妇,岂非一举数得之事?

    这番话将杨太太说得哑口无言,而心中终不以为然,“我总觉得,这个女人是祸水。”她说,“不是我伤口德,听说她的相好,也不止你一个。”

    “对!还有一个,不过不是相好,是人家缠她。”

    “哪个缠她?”

    “县官的大儿子。”

    这是杨乃武失言了,恰好给了妻子一个反对的借口,“乃武,”她凛然说道,“有这样一个人在,更不能要她了。你想想,那一来县官的大少爷恨死你!有道是‘灭门县令’,你何苦结这么一个冤家?”

    “怕啥!我现在的身份,县官就无奈我何;明年春闱得意,起码也是个‘榜下即用,遇缺即补’的县官。官职跟刘锡彤一样,科名比他高,如果我去拜他,他要请我上座。再说,一中了进士,不做京官,就放出去当县官,人都不在余杭了,他拿我有什么办法?”

    最后一句话很有力量,杨太太心想,全家离开家乡,脱却刘锡彤的管辖范围,自然不必再怕他。可是,会试落第呢?不仍旧得回余杭吗?

    这样一想,便有了计较,清清楚楚,毫不含糊地说:“好!你如果一定喜欢她,等你明年中了进士再说。倘或你现在就想弄个人,那得由我来替你挑,相貌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这两个办法,请你自己挑一个。”

    杨乃武听她的口气坚决,道理亦无可驳,只好默不作声。心里却在懊悔,明明已经说服了妻子,只为提了一句“县官的大儿子”,上风变下风,真个言多必失!

    当然,事情不是不可挽回的,不过,不宜cao之过急。他默默地在盘算,目前不妨先秘密进行,很可以托陈二嫂跟葛小大的生母沈媒婆去谈判,谈成功了,拿小白菜先接出来另住。等会试以后,不管两榜及第,还是名落孙山,反正金屋藏娇,已是生米煮成熟饭之事,以妻子的贤惠,亦绝不至于不肯成全。

    葛小大的流火又发了。这一次旧疾复发,比以前哪一次发病都来得厉害,发冷发热,双膝红肿,走路都很困难。

    “请个替工好了!”小白菜于心不忍,劝她丈夫,“你的病好像更重了,另外换个医生看看。”

    “死不了的!”葛小大这样回答她。

    一片好心,换来的是恶声相向!小白菜气得掉头就走,暗暗咬牙,管他死也好、活也好,不要再理他。

    葛小大心里也懊悔,不过硬话已说出去了,自己无法转圜,只有勉强撑持着,照常去上工。

    这样硬撑了两天,实在支持不住了。这天提早回家,一步挨一步走过大桥下的茶店,里面走出来一个人喊道:“小大。”

    抬头看时,是沈体仁,便叫一声:“干爷!”

    “听说你发流火了,好点没有?”沈体仁说,“看你好像在发冷?”

    “还好!”葛小大挺一挺腰,装得没事人似的,“肚皮饿了,我要去弄点儿点心吃。”

    一半是在沈体仁面前有意要强,一半也是真的饿了,葛小大一路走,一路看,急于要找爿点心店,弄点儿什么吃食将胸腹之间的一团虚火压一压。

    走到学宫附近,才有家年糕店,兼卖一种豆沙馅的糯米粉团。葛小大喜爱甜食,随即买了两个,一手付钱,一手已将粉团送入口中,哪知一个还未吃完,身子作怪了,只觉得胸中翻腾搅动,一张口就把刚吃下去的粉团吐了出来。

    在人家点心店门口来这一下,虽出无奈,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葛小大连剩下的一个粉团都顾不得拿,急忙避开。而胸中起伏不适如故,走到学宫纸炉前,再一次大呕大吐。

    吐完了,胸中觉得舒服得多,可是身上却冷得更厉害。走到家,正好王心培的妻子在门口,看他脸色发青,双手环抱着肩头,牙齿一阵阵地格格作响,知道他又发病了,赶紧招呼小白菜,将他扶上楼去。

    一上楼就睡,十月小阳春,中午燠热,连夹袄都穿不住,而葛小大盖了两床厚棉被,犹自喊冷。而且胸口又不舒服了,一阵一阵地想吐。

    “这一次发病,跟往常不同。”葛小大终于不再充好汉了,有气无力地向妻子说,“身子发软,两条腿像棉花一样,走在地上虚飘飘地不着实。大概是气太虚的缘故,我看要补一补才会好。”

    “怎么补法呢?”

    “顶好桂圆炖洋参。前两天吃就好了。唉!”葛小大叹口气。

    小白菜不知道他这一声叹惜是自伤贫贱,还是懊悔不听她的话,应该在家服药休养,否则,不至于有这样要生大病的模样。只觉得他这么说,就当赶快替他去办,开了箱子,伸手到衣服下面,悄悄摸了块碎银子,掂一掂约莫二两多重,估计买药足够,随即便往外走。

    “要托人去买,你不识货,会买到假的!”

    “晓得了!”小白菜决定托喻敬添去买。

    到得喻家,喻敬添夫妇正在谈论葛小大,因为他家的邻居在学宫前面看到葛小大大呕大吐,回家顺便来告知这个消息。喻师母很不放心,此时看到小白菜神色仓皇地奔了来,一颗心先就往下一沉,拉住女儿问道:“是不是小大得了急病?”

    “也不算急病,不过这一趟发得很厉害,也很奇怪,好像打摆子的样子。”接着,将钱交了给喻敬添,托他去买洋参桂圆。

    喻敬添也略懂医道,叮嘱妻子先去探视病情,问清楚了来回报,如果真的是打摆子,他有一张现成的验方可用。于是三个人分成两路,喻敬添上大街去买补药,喻师母随着女儿去探女婿的病。

    “冷噢!”葛小大缩在被窝中发抖,震得棕棚床格格作响,“不像打摆子,如果是打摆子,现在该热过来了。而且——”

    一句话未完,又要呕了!小白菜急忙拿个脸盆接住。等他呕过一阵,仰面朝天,脸如白纸,话都说不动了。

    “看起来病是不轻,耽误不得!我先回去一趟,马上就来。”喻师母急急下楼,打算回家跟丈夫商量,要不要延医诊治?

    小白菜六神无主,唯有茫然坐待;过不多久,发觉有异声出现,“呼噜、呼噜”地仿佛在拉风箱,定定神细听才发觉异声出自床头。急忙奔过去看,葛小大喉头起痰了!

    “小大、小大!”她大声喊着。

    葛小大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口中接连不断在吐白沫,说不出话来了!

    小白菜大惊,不由自主地奔到楼梯口,向下狂喊:“你们来啊!”

    其声凄厉,将王心培夫妇喊得毛骨悚然,双双赶上楼去,只见小白菜“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不要哭,不要哭!”王心培说,“我来看!”

    一看之下,王心培立即建议,应该赶紧通知葛小大的生母。说完下楼,义不容辞地去代为奔走。

    不久,沈媒婆到了,接着喻敬添夫妇带着医生也到了。这个医生是所谓“乌花郎中”,手段不甚高明,略看一看,料病人得的是痧症,关照取万年青与萝卜子来,捣烂挤汁,撬开葛小大的牙关,灌了下去。

    灌是灌下去了,但不见有何反应。医生把一把脉,摇摇头说:“另请高明吧!”说完,提起药囊,掉头就走。

    “先生,先生!”喻师母拉住他问,“到底是啥毛病?”

    “痧症。”

    喻师母还待再问时,哭声大起,葛小大已经咽气了。于是哭的哭,劝的劝,左邻右舍,闻声赶到,帮忙料理丧事。先卸帐子,将葛小大的尸体摆正,脸上盖一块白绸子,双足套一只量米用的斗。一面请来两个和尚,念一卷“倒头经”,一面商量买棺盛殓。

    买棺材要钱,哪里来?小白菜倒是有私房钱,却不便公开,只拿出来约莫十两银子,说是葛小大的积蓄,尽在于此。王心培常替人料理丧事,约略估计,最省也得三十两银子,还缺三分之二,如何筹措,沈体仁、喻敬添面面相觑,不发一言。两人的境况都不好,不过,总算是“亲人”,尤其沈体仁分属继父,责任无可旁贷,僵了半天,不能不硬起头皮说:“一口棺材总要买的,只好大家去想法子。”

    喻敬添到底读过两句书,比较有主张,见沈体仁有此表示,便即说道:“停尸在床,不比别样事情,可以等钱到了手再办,我们要认一个数目,算一算一共多少钱,量入为出,能赊的赊,能欠的欠,心培也好放手办事。”

    “我看,我只能凑五两银子。”

    “那还差一半。怎么行?”

    “实在没法子了。”沈体仁愁眉苦脸地说:“我不比你老兄,你有两个学生子的家境很好,还可以想法子借一借。”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喻敬添想了想说,“这样,我们一人一半,每人凑十两银子。”

    沈体仁无奈,只得允承。将妻子唤到一边,悄悄问道:“你替小大换衣服的时候,有没有看出点啥来?”

    夫妇俩是一样的心思,都觉得葛小大的死因可疑,所以沈媒婆在为死者抹身换内衣时,细细看过,此时摇摇头答说:“没有!没有啥中毒的样子,皮肤是好的!”

    听得这话,沈体仁有种难以究诘缘故的失望,叹口气说:“买棺材我摊十两银子,还不知道在哪里!”

    沈、喻二家都还没有回话,王心培就不敢动手。棺材是看好了,十二两银子的一口“什合儿”——十根杉木镶制成的棺材,不好也不坏,以葛小大的身份,能有这样一口棺材伴他入土,算是不错的了。但买棺材的钱是不能欠的,如果凑不足,王心培还得另换次等货色。

    这一来,入殓的日子就没法决定了。向来的规矩,入殓之日,一定逢单,十月初七故世,初九入殓最好,只为棺材尚无着落,只好改在十一的子时,实际上就是初十的半夜,一过晚上十一点钟,交进子时,就算第二天的日子了。

    到得黄昏,来了个中年妇人,一进门就号啕大哭,其实是无泪的干号,且哭且喊:“小大啊,一个月不见,怎么好端端的你就去了呢?”

    这个中年妇人是葛小大的义母,姓冯,葛小大的亲族都叫她“冯干娘”,是个三姑六婆之一,专门在大户人家穿房入户,兜卖珠宝首饰以及名贵药材的“卖婆”。当时奔到棺材旁边,对着已经小殓,放在棺材盖上的尸首,放声哭了一场。哭完一看,只见她双眼睁得好大,一副惊恐莫名的表情,沈媒婆倒奇怪了!

    “亲家,”她递了块手巾过去,“你擦把脸。”

    将手巾接在手里,冯卖婆顾不得擦脸,指着尸首说:“你看,哪里来的血?”

    沈媒婆仔细一看,陡觉一天趋云笼罩:尸身的口鼻之中,果然血水在流;再细看时,脸色发青,亦跟平常的尸首不一样。

    “你不要喊!”冯卖婆将手一按,又问,“你媳妇呢?”

    “在楼上。”

    在楼上就不要紧了。“我昨天才从绍兴回来,一到就听说小大死掉了,说是连头到尾,不过半天的工夫,怎么会死得这么快?”她紧接着说,“现在一看,果不其然!亲家,我这个干儿子死得不明不白,你做亲娘的,一句话没有?”

    言下颇有责备之意,使得沈媒婆更为不安,“我亦是听你喊了,才看见有血流出来。”她想了一下说,“我们一起去问她!”

    “我不便出面。”冯卖婆说,“你一个人上楼去,好好问她,我在楼下等你。”

    于是沈媒婆一个人上了楼。披麻戴孝的小白菜在收拾箱笼,发现婆婆的脸色有异,便停了下来,静等她发话。

    “你晓不晓得,尸首现原形了!”

    “现原形?”

    “鼻孔里、嘴里,都是血。”

    一听这话,小白菜愣住了,“怎么会呢?”她问。

    “怎么不会?你自己去看!脸色还发青在那里。”沈媒婆坐了下来,“你倒说,小大到底是怎么死的?”

    小白菜恍然大悟,怪不得婆婆脸色这么难看!心里又气又急,神态语言便都失了常度了。

    “你道我谋杀亲夫,小大是我毒死的!”她气急败坏地说,“天王上头,这种话可以冤枉人的,不怕犯雷打?”

    越是这样,越令人生疑。沈媒婆冷笑一声:“真是真、假是假,你也犯不着这样子对我!真正‘恶人先做大!’”一说完,就下楼去了。

    小白菜悔恨莫名,知道自己表现了最不聪明的态度,当然,更多的是焦急,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洗刷冤枉。

    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怔,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听得楼梯又响。这次上来了两个人,一个仍是婆婆,一个是她亲娘喻师母。

    “女儿!”喻师母是气愤的神色,“你如果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来,未免太骇人听闻了,到底你有没有下毒?”

    听得亲娘亦是如此的口气,小白菜顿觉满腔委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哭有啥用!清者清,浊者浊,你只要直言无隐,做娘的自然替你做主。”

    喻师母滥用成语,词不达意,沈媒婆固不明她在说些什么,小白菜亦不大懂她的意思,“你要我说些啥?”她哭着说。

    沈媒婆忍不住了,“媳妇,”她说,“并不是我冤枉你!这种事不好乱说的,不过尸首脸色发青,口鼻流血,现摆在那里,你娘自己也看见的!难怪大家疑心。我再说句难听的话,外头风言风语,已经不是一天了。有人说你这趟到杭州去烧香,也是另外有花样的,啥的花样,你自己肚子里明白!”

    听得这几句话,小白菜几乎昏厥!心里在说:坏了!坏了!前世冤孽!杨乃武恶名在外,偏偏出了这种尸首流血的怪事,谁都会认定杨乃武教唆下毒,跳在黄河里都洗不清了。

    见她脸上一阵红、一阵青、一阵白,连喻师母都怀疑了,“女儿啊女儿,”她痛心疾首地拿右手紧扼着左腕的脉息,“你怎么做出这种糊涂事来?”

    小白菜大惊!这一惊是惊醒了,双眼睁得好大,瞪着她母亲口不择言地说:“娘,你在瞎说八道点啥!我做了什么糊涂事情?他自己得了急病死的,跟我什么相干?”

    “你没有,没有——”喻师母惊喜,而仍不免将信将疑地问,“你没有下毒?”

    “下什么毒?是砒霜还是啥?”小白菜恶狠狠地问,“你交给我的?”

    这种完全不像女儿对母亲说话的恶劣态度,对喻师母来说,反倒是一种安慰,“女儿!事情一定会水落石出的!”她说,“你倒拿当时的情形说一说,不要着急!平心静气,细细道来!”

    小白菜何能保持从容?“那天,”她指着楼下高声说,“回家的时候,两个肩膀扛个头,冷得瑟瑟发抖,是王师母看见的;一上楼就上床,说要买西洋参炖桂圆,我赶到娘那里;回来人就不对了,起痰了!当时大家都在这里看到的,郎中也来过,说是痧症。莫非你们都没有听见郎中的话?”

    “亲家!”喻师母说,“你听见了!”

    “那个郎中是‘乌花郎中’!”

    一听这话,小白菜心里有气,正待抢白婆婆两句,喻师母先开了口,“乌花郎中莫非连下毒还是痧症都看不出来?”她摇摇头,“我不相信。”

    “亲家,换了我,当然也是相信女儿的话!”沈媒婆起身说道,“我看今天尸首不能落棺!”

    楼下阴阳生、红黑帽、和尚、棺材店的伙计、漆匠都到齐了,时辰将到,不见丧家有何动静,少不得来问。

    要问只有王心培。他虽抓总料理丧事,到底不是丧家,还得问沈媒婆,沈媒婆又得问沈体仁。沈体仁心里非常矛盾,很想打这一场官司,却又怕一时打不出结果,拖在那里,会受“讼累”,而“讼累”是可以倾家荡产的!

    “时辰到了,不能再拖了!”王心培看看他拿不出一句确实的话,用很认真的声音说,“到底殓还是不殓,请你说一声!”

    “喻先生,”沈体仁转脸问说,“你看呢?”

    “我不便说,你们要报官相验,自然以不殓为宜,省得多费一番手脚;如果觉得确是死在痧症上头,就该盛殓,天气热,尸首变坏了,对不起死者。”

    “这样子糊里糊涂盛殓,冤枉带到棺材里,也是对不起死人的!”

    听沈媒婆这样说法,喻师母勃然变色,“报官,报官!”她大声嚷着,“倒要看看是哪个冤枉哪个。亲家母,我话说在前面,如果是我女儿谋杀亲夫,该杀该剐,自有朝廷王法。明天验出来不是毒死的,是急病死的,你冤枉了我女儿,又怎么说?”

    沈媒婆也很厉害,随即答道:“我没有冤枉你女儿,更没有说你女儿谋杀亲夫,事情摆在那里,我儿子死得奇怪,是不是受别人的暗算,哪个也不晓得!你倒替我想想,是不是只有报官相验?”

    只这番话振振有词,喻师母固无话相驳,喻老师亦只好劝他妻子,“验一验也好!”他说,“不验无以洗刷清白。”

    倒是王心培,这几个月以来,与小白菜朝夕相见,深知与杨乃武并无往来,而且葛小大这次发病,来势甚重,更是亲见。事虽可疑,但与妻子反复推究,找不出有小白菜毒杀亲夫的迹象,因而忍不住想劝一劝沈体仁夫妇。

    他招招手将他们唤到一边,平静地说:“我跟喻家亲戚,不过我不会帮喻家说话,只觉得这件事要慎重!人命官司不好乱打的,验出来没有别样花样,不但闹笑话,还有两件事,你们要想到:第一,今天不殓,明天验完尸再殓,多请一次阴阳生、红黑帽,多花一笔钱。这笔钱,喻家不会认账的!”

    照沈媒婆想,这是不成理由的理由:世界上绝没有说是为了想省这笔小钱,就可以马马虎虎不追究死因的道理。而因为觉得这是不成理由的理由,不免心生怀疑,王心培是有意帮亲戚说话。反感一生,毫不考虑地答道:“姓喻的不认账,我们认账!”

    “那好!”王心培就怕没有人认账,害他赔累,现在有了这句话,可以放心了。

    “第二呢?”沈体仁追问。

    王心培的第二点本想不必再说,既然问到,只好说了:“大家风言风语,说你家媳妇跟杨乃武怎么样,怎么样,打到这场官司,当然要拿他牵连进去。这个人是条赤链蛇,没有把握,顶好不要惹他。”王心培又特意表明,“这与我毫不相干,我完全是为你们好,才提醒你们!”

    提到杨乃武,足以使沈家夫妇起畏惮之心。可惜这话说得迟了!局面未僵之前,有此警告,可以令人却步;如今骑虎难下,明知有条赤链蛇挡路,也得硬着头皮冲过去。

    “事情都是姓杨的弄出来的!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这件事,没有法子了!”

    沈媒婆的“没有法子”,便是决定报官之意。王心培不便再劝,默无一言地走到堂屋,有所宣布。

    “各位听清,大殓的时辰要改了!改到啥辰光还不知道,不过总是今朝的日子,等有了准时辰,另外通知。各位白辛苦一趟,实在对不起,到时候另加酒钱。”

    众执事听得这话,面面相觑,在眼色的交换中取得默契,便由阴阳生发话,“大殓的时辰到了,亲人未到,要等个一个时辰,这种事情碰到过;说是该入殓,不入殓,执事都先回去,等通知再来,这种事情听都没有听说过!我们苦脑子赚的是功夫铜钿,来一趟,算一趟,王大爷,这不是加酒钱可以了事的。”

    “我知道,我知道!”王心培急忙分辩,“事情也叫没法子。哪个丧家愿意这样自己寻晦气?这里的情形,各位想必也看出来了,只有请各位体谅丧家在倒运,马马虎虎算了!”

    说到这里,大家无法再争,偃旗息鼓,逡巡而退。王心培回头再看时,沈体仁已不在场,心知是去找代书写状子去了。

    状子是黎明时分呈递的。人命重案,随到随办,职司收发的门丁沈彩泉,立刻挂号摘由,登了簿子,拿状子送到上房。

    刘锡彤刚刚起身,正在“过瘾”,十六筒大烟抽完,就着烟灯看状子。告状的是沈喻氏,说是她的儿子葛品莲小名小大,十月初七暴疾而已,死因不明,而口鼻内有血水与痰流出来。儿媳葛毕氏素性轻狂,虑有别情,恳求相验。再看地址,是在城内,那就不必匆忙,决定中午到场相验。

    到了十点多钟,在签押房想起那张状子,语焉不详,死者是何身份,葛毕氏如何素性轻狂,虑有别情是何顾虑?这些情由,都得先查一查,相验之时才有话可问。

    就这时候,刘锡彤的“智囊”陈湖来了。他是应邀来为“孙少爷”看病,事毕到签押房来看刘锡彤,却好做了顾问。

    “竹山,你看这张状子。”

    陈湖接状只看了几个字,仿佛精神突然一振,脱口说道:“果然来告了!”

    “怎么?”刘锡彤同样地起劲了,“你清楚这一案的首尾?”

    陈湖不答,将状子看完了,方始抬头,看着刘锡彤问道:“老公祖,你知道这葛毕氏是谁?”

    “不知道。”

    “杨乃武的姘头!”

    “杨乃武”三字入耳,刘锡彤就不止于精神大振,而且亢奋激动了!新仇旧怨,一齐奔赴心头,而隐隐然已感到报复的快意,不由得握紧了双拳,睁大了眼睛,急急问道:“那么,这件命案,必与杨乃武有关联啰?”

    “当然!”陈湖毫不含糊地回答,“葛毕氏外号‘小白菜’,风流成性,以前住杨乃武的房子,公然往来,丝毫不避嫌疑,左邻右舍之间,颇有议论。后来搬了家,小白菜依旧不安于室,夫妻时常吵架,有一次小白菜自己剪掉头发,闹着要出家。如今葛品莲暴亡,议论纷纷,都说是小白菜下毒谋杀亲夫,毒物何来?老公祖可以想象得之。”

    刘锡彤一面听,一面想,想的是《水浒》上的“武十回”,全部“挑帘裁衣”的情节,将小白菜比作潘金莲,葛品莲比作武大郎,杨乃武比做西门庆,心中又惊又喜,也觉得十分奇妙,真人实事竟与小说上所描写的如此吻合,真是不可思议。

    因为如此吻合,刘锡彤就不免存疑,心想,陈湖与杨乃武亦是冤家,难免过甚其词,还得另外打听。所以等陈湖一告辞,立刻将沈彩泉唤来回道:“我听人说,葛毕氏的jian夫就是杨乃武,可有这话?”

    “怎么没有?余杭县人人知道!”

    “那么,葛品莲死因可疑,是不是被毒死的呢?”

    沈彩泉亦已听了陈湖的先入之言,很有把握地答道:“当然是毒死的。”

    “毒从何来?”

    “那要问葛毕氏。”沈彩泉又说,“一问就问出来了!”

    “好!”刘锡彤想了一下,很高兴地说,“你下去看看,都预备好了没有?预备好了马上就走。”

    鸣锣喝道到了尸场,王家门前已挤得水泄不通。差役吆喝着开出一条路来,轿子却以门框太小,抬不进去,刘锡彤就在门前下了轿。

    走进去一看,尸首已经抬了出来,置放在天井中。公案设在走廊上,地方狭窄,连身子都转不过来,只得将就着落座。刑书录供,没有地方再摆笔砚,也只好权且与大老爷共用一张桌子。

    “带沈喻氏!”

    泪眼汪汪的沈媒婆,不似一般怕见官的妇女,跪倒在公案面前,叫一声:“青天大老爷!”

    “葛品莲是你的儿子?”

    “是小妇人的亲生儿子。”

    “你儿子姓葛,”刘锡彤问,“你怎么姓沈?”

    “小妇人,”沈媒婆答说,“前夫死的时候,我儿子只有三岁,家里穷,守节守不下去,亲戚都劝我——”

    “好了,好了!我明白了,你是改嫁姓沈,一句话的事,不必啰唆。我问你,你说你儿子‘身死不明’,这话是怎么来的呢?”

    “青天大老爷,尸首摆在那里!身上发青发黑,口鼻流血,请大老爷相验。”

    验尸的规矩,向来是由仵作“喝报”——喝是吆喝的喝,声音要响,字眼要清;干净利落,共见共闻。若果囫囵吞枣,含糊不清,其中就难免有不尽不实之处。所以县官验尸,对仵作的喝报,十分重视,只听声调,就可以判断他验得确不确。至于仵作验完,县官还须亲验,《会典》上虽如此规定,事实上是具文,县大老爷是很少去看尸首的。

    谁知此时的刘锡彤,一反常例,仵作还未动手,他却先要作一番目验。起身离座,命仵作揭起盖在葛小大尸首上的被单,定睛细看。

    已经小殓,摆在棺材盖上的尸身,只有一张脸露出来。那副“死相”实在难看。葛小大生前是个矮子,一张脸很大,倒下来四天一摆,尸身胖胀,以致头如笆斗,皮色发青发黑,口鼻之中,血水流溢,加以有中人欲呕的气味,刘锡彤只觉胸头中恶,赶紧掉转身去,从荷包里摸出一块“紫金锭”塞在嘴里,又闻了几撮鼻烟,方始好过一些。

    “验吧!”刘锡彤吩咐,“仔细验!”

    于是仵作沈祥剥去尸体衣衫,只见上身已有青黑斑。肚腹腋肘之间,已起浮皮,还有好几个疹疱,手指一按就破,露出紫红色的肌rou。这不像是中毒的样子。

    可是验到头面不同了,沈祥大声喝道:“七窍流血!”

    这一喝,使得跪在一旁的小白菜魂飞天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而在场内闲人听得“七窍流血”,本就在窃窃私议,再听得小白菜的哭声,更要看个明白,你推我挤,霎时间秩序大乱。

    “干什么!干什么!”差役紧忙吆喝着上前拦阻,同时喝阻小白菜,不许再哭。好一会儿才能静下来,容沈祥继续检验。

    “指甲青黑色!”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