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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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张了,眼睛睁得好大,但不自觉地挂着笑容,那种又惊又喜,还有点儿不大相信的神情,就像她自己有了个盼望已久的孙儿似的。 “安乐堂有了这件喜事,首先要想法子的,就是怎么样瞒住万贵妃,不然一定遭她的毒手。按说人多心不齐,消息要不走漏,实在很难。哪知道居然办到了。”傅夫人说,“干妈、秀秀,你们猜是为了什么?” “为了成化爷没有儿子?”李姑娘说。 “不是!” “为了恨万贵妃?”秀秀说。 “也不是。” “那么,”秀秀又说,“必是可怜纪宫女。” “都不是,也都是。不过是原因之一,而不是主要原因。” “主要原因是什么呢?” “是孩子!这个孩子的命很奇怪不是?生来大富大贵的真命天子,可是生来就得受苦,纪宫女的奶水不足,是拿米汤喂大的。从来不见天日,连痛痛快快哭一场都不许,怕有人听见了会来查问。” “正是!”李姑娘不胜痛心地说,“这样的孩子能带大,真正得佛菩萨保佑。” “就是这话,佛菩萨保佑,居然长到六岁了。那时成化爷三十多岁,未老先衰,有了白头发了。一天有个太监替他通头发,成化爷对着镜子叹口气:‘白头发都有了,儿子还没有!’那个太监就跪了下来——” “说啊!姑娘!”李姑娘着急地催促,“你可别卖关子。” “我有点儿渴了,话说得太多,嘴里发苦。”傅夫人真的卖了个关子。 “不要紧,不要紧,我有治嘴里发苦的药。” 说着,李姑娘起身便走,不一会儿捧来一个比饭碗大一点儿的旧碗,揭开来是雪白一碗奶酪,正中还印着一个猩红圆点,颜色漂亮极了。 傅夫人的胃口被引逗得开了,将那一碗又甜又酸又鲜又香的奶酪吃得点滴不剩,拿手绢擦一擦嘴笑道:“嘴里有了津液才能往下讲。” “我提你个头——” “我知道,”傅夫人抢着秀秀的话说,“是讲到程敏跪下去。” “慢点儿,”李姑娘问,“不说是个太监吗?” “不错啊!这个太监叫程敏,福建人。” “福建人当太监的,可不多。”秀秀说道,“如今都是京东,或者保定府一带的人。我可没有听太监说过福建话。” “在宫里当差,怎么能打乡谈?你自然听不到。在明朝早年,太监好多是从福建来的。这且不去说它,我只谈程敏——” 程敏跪下来说:“万岁爷原是有皇子的。”成化爷当然既惊且喜,但更多的是怀疑。 “你说原有皇子,在哪儿呢?” “奴才要请万岁爷做主。一说出来,奴才死不足惜,只怕皇子亦有危险。此所以五年以来,没有人敢透露一字。” “啊,”成化爷急急问说,“五岁了?” “不!是五年,不是五岁。” “噢,那是六岁了!在哪儿呢?你快说,快说!” “奴才不敢说,万岁爷如果不做主,奴才甘领死罪亦不能说。” “好!”成化爷问道,“你要我怎么做主?” 程敏想了一下说:“奴才回奏万岁爷,第一,奴才说了,得请万岁爷立刻把皇子接了来。” “那何消你说?” “第二,宣示大臣。” “当然。” “第三,倘或万贵妃不利皇子,万岁爷又待如何?” “不会!绝不会。”成化爷答说,“我多派人加意保护东宫。” “是!”程敏答说,“皇子在安乐堂,是掌内帑的纪氏所出。” “啊,是她!”成化越发惊喜,“程敏,我就派你宣旨:即速送皇子来见!” 这个消息一传到安乐堂,简直天翻地覆了,笑的笑,哭的哭,议论的议论。当然也有人跟纪氏道贺,眼看她熬出头,要封妃子了。 “纪氏自是喜极而泣,亲手替她六岁的儿子,穿上黄袍。”傅夫人拿手比着说,“六岁的孩子这么高,胎发未剃,养得这么长,从后影看,像个女孩子。” “干妈,你听,”秀秀笑道,“倒像她亲眼看见了似的。” “原是书上这么说的嘛!” “就算书上不一定有,情理中是一定有的。”傅夫人特为这样说,听起来似乎有点自我矛盾。 这也是她跟秀秀商量,因为说到紧要关头,希望发生暗示的效用,所以盘马弯弓,迟迟不发,好加深李姑娘的兴趣与印象。 因此,秀秀接着傅夫人的话说:“干妈,咱们就按情理来说,这时候的纪氏,觉得顶要紧的一件事是什么?” 李姑娘想了一会儿说:“顶要紧的,莫过于他们父子见面要圆满。” “怎么叫圆满,怎么叫不圆满?” “父慈子孝就是圆满。倘或孩子别别扭扭的不乖,不肯叫人,要哭,不愿意亲近亲爹,搞得扫兴了,就是不圆满。” “着啊!”傅夫人大声说道,“干妈说得一点儿不错。当时就是这样!” 李姑娘听得这话,自然有得色,微笑问道:“纪氏总有几句话教她儿子吧?” “当然!”傅夫人说,“她认为顶要紧的是,皇子见了成化爷,要亲亲热热叫一声爹,而且最好不要旁人教,自己就能认出谁是他的爹。这么着,显得父子天性,成化爷一定高兴,一定感动。打初见面的那一刻起就会打定主意,将来就算另外有了儿子,皇位仍旧要归这个儿子。” “啊!”秀秀接口,“她倒替儿子打算得很深。” 一面说,一面看着李姑娘,实际上就是要引诱她发感想。李姑娘哪知她们的用心,点点头说:“做娘的为儿子打算,都是想得很深的。” “话是不错!做起来却很难,如何能够一眼就认出成化爷?”傅夫人说,“在宫里又不是坐朝,不会穿黄袍,更不会穿龙袍。万一认错了,拿个太监叫爹,岂不糟糕?” 李姑娘笑了,“你说得真有趣!”她说,“不过话倒很实在。六岁的孩子,又是从未见过外人的,要叫他一眼就能认出谁是谁,确是不容易。” “是啊!当时就有人想到一个主意,说是要找出皇上一样他人所没有,亦绝不会弄错的特征,认起来就容易了。”傅夫人又卖个关子,“干妈、秀秀,你们倒想一想,有什么特征?” “我想不出!”秀秀是坦率的语气,转脸说道,“请干妈想一想看。” 李姑娘沉吟了一会儿,问道:“成化爷那时多大年纪?” “不是告诉过干妈,快四十了。” “快四十,自然留了胡子!” “啊!”秀秀拍手笑道,“干妈想得真好。太监不长胡子,在内廷长胡子的只有皇上。” “干妈答对了!”傅夫人微笑说,“当时纪氏也这样想,‘儿子啊!’她说,‘你现在要见你亲爹爹去了!你记住只看长了胡子的你就该亲热叫一声爹!’她说一句,皇子应一句,等她说完了,皇子问出一句话,做娘的也愣住了。” “是怎么一句话?姑娘,你可又让我猜了,干脆说吧!” “是的。”傅夫人说,“当时皇子问的一句话是:‘妈,什么叫胡子?’” “这句话可问得绝了!”秀秀接口,“他见过的男人,只有太监,自然不知道胡子是什么样子。” “那怎么办呢?”李姑娘问。 “只有解释给他听,先说嘴上长了毛,皇子不懂嘴上长毛又该是怎么个样子。有个宫女想出一句怪话,让皇子明白了。”傅夫人有意逗乐,笑着说道,“这句话又得让干妈跟秀秀猜了。” 猜来猜去猜不到,还得傅夫人自己说出来,那句话是“嘴唇上长了头发的”。李姑娘与秀秀大笑,笑停了追问,皇子见了“嘴唇上长头发”的,是何光景? “自然是极圆满的结果。皇子下了软轿,拖着一头好长的头发,走上殿去,扑在成化爷怀里,响响亮亮地喊一声:‘爹!’这一声可把成化爷乐坏了,一面淌眼泪,一面亲儿子,殿上殿下,无不是又陪眼泪又赔笑。” 于是李姑娘与秀秀也有一番议论与赞叹,等她们说完了,傅夫人才又接着讲下文。 “成化爷先把程敏叫到跟前,细问皇子出生经过,程敏不能把万贵妃说得太不堪,瞒了好多话。成化爷也不大在意这一点,反正有了皇子是普天同庆的一件大喜事。第一件要办的大事是,派司礼监通知内阁各位相爷,有此意外一喜。接下来是派人去宣召纪氏。” 说到这里,傅夫人停了下来,装着喝茶,用眼去觑李姑娘,只见她怔怔地仿佛神思不属。傅夫人猜不出她心里想的什么,但脱不开纪氏母子是毫无可疑的。 “说呀!寿珍,”秀秀催问着,“宣来以后怎么样?” “没有能宣得来。” “为什么?”李姑娘问。 “死了!” “死了?”李姑娘变色,“让万贵妃害死了?” “不是!那时候万贵妃还不知道。” “就知道了也莫奈何!”秀秀有所议论,“那时候大家都在注意这件事,而且大家都觉得纪氏可怜,从哪一点来看,万贵妃也没法儿杀纪氏。要杀,是以后的事。” “咱们且不谈这些!姑娘,你快告诉我纪氏是怎么死的?”李姑娘催问着。 “自己上吊死的!” “那为什么?”李姑娘问道,“好容易熬得出头了,怎么倒自己上了吊?天下哪有这个道理。” 听得这话,傅夫人跟秀秀心头都像压了一块铅,看起来李姑娘如果发现她也是熬得出头了,就非出头不可! 心境虽然沉重,却仍须努力来说服。两人对看了一眼,取得了默契,便由秀秀发端:“我想,她总有一番道理吧?” “我想不出有什么道理!”李姑娘摇摇头说,“莫非是为了要成化爷想到她的儿子没有亲娘了,格外恩宠他些?那也用不着,成化爷本来就已经把这个儿子当成心肝宝贝了。” “是的。干妈这话不错。可是,她得防着万贵妃要害她的儿子。” “莫非她死了,万贵妃就不害她的儿子了?要害一样害。倒是她不死,多少可以帮着防备一点儿,你们说,我这话通不通?” “好像,好像——”秀秀不好意思地笑道,“好像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李姑娘问,“你是说,纪氏死不死,跟万贵妃害不害皇子有干连吗?干连在哪里?” “干妈,”傅夫人接口说道,“是有干连的!而且这个干连关系很大,我来讲给干妈听。” “好!我正要听听这个道理。” “干妈总听过‘母以子贵’这句话?” “当然。” “那好!纪氏的儿子将来做了皇上,她不就是老太后了吗?” “是啊!” “那么,万贵妃呢?” “对了!”秀秀故意振振有词地说,“原说嘛!我就觉得不一样,到底不一样。那时候万贵妃是太妃,太妃能迈得过太后去吗?” “当然迈不过去。”傅夫人接口,说得极快,像急风骤雨一般,“万贵妃岂是肯做低伏小之人,心想将来在纪氏手下的日子不会好过,倒不如宰了她的儿子,让她当不成太后。” “那么,”秀秀以同样快速的声音问道,“她的死是向万贵妃表明心迹?” “是的。” “她是说,她不会有当太后的一天,所以万贵妃不必担心她的地位?” “是的。” “她是说:既然你不必担心你的地位,就不必谋害我的儿子?” “是的。” “她也还想用死来感动万贵妃,如果有一天她想下手害皇子时,想到纪氏的惨死,手会软下来?” “是的。” “这样说,她一切是为了儿子?” “是的。”傅夫人答说,“不光是为了儿子的安危,而且还为了儿子的皇位。唯有这样,她才能让她儿子安安稳稳做皇帝。” “唉!”秀秀深深叹口气,幽幽地说一句,“天下父母心!” 两个人一搭一档,这套双簧完全是做给李姑娘看的。她们做得很像,真如言者无心似的,只顾自己对答,不看她是何表情。但相顾黯然垂首之际,少不得会偷觑一眼,一瞥之下,不由得都是心头一震! “干妈,”傅夫人急急问说,“你老人家是怎么啦?” “我心里难过。”满面泪痕纵横的李姑娘,说了这一句,终于无法自制,放声哭了出来。 抽抽噎噎地哭得好伤心,那时傅夫人和秀秀已经明白了,但亦不无意外之感,没有想到她们的话,竟能使她如此激动。 “干妈,你哭吧!”傅夫人说,“我知道你心里委屈,痛痛快快地哭吧!” 这一下,更为李姑娘添上了一副知遇之哭,越发敞开嗓子大哭特哭。好在地处僻远,没有人来干预探问,只是惊得刚刚归林的鸟雀乱叫乱噪而已。 秀秀看她哭得够了,去绞了一把热手巾来。李姑娘擦一擦脸,擤一擤鼻子,脸上出现了异常怡静的神色。 “这会儿我心里好过得多了!”她向傅夫人说,“姑娘,这段故事,是你编出来的?” “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能编出这一段故事来。”傅夫人说,“史书上记得有,不过——” “不过,加油添酱是有的。”秀秀笑道,“你不好意思说,我替你说。” “我想也不是编出来的。”李姑娘忽然问道,“那个六岁的小皇子,后来当了皇上没有?” “怎么没有?”傅夫人答说,“他的年号叫弘治,驾崩以后叫孝宗,忠孝的孝,就为的他小时候有那么一段故事。” “这孝宗是好皇帝不是?” “是好皇帝。”傅夫人说,“从他以后,明朝就再没有出过好皇帝。” “噢,”李姑娘仿佛很安慰似的,“这倒也罢了。”接着她又问:“为什么明朝从孝宗以后,就没有出过好皇帝?” 这一问,傅夫人觉得是个机会,可以隐隐相劝。“原因很多。”她想了一会儿答说,“当皇帝不是件容易的事,得全副精神去对付。明朝从孝宗以后,个个皇帝闹家务,弄得头昏脑涨,自然就顾不到国家大事了。” 茕茕独处二十多年的李姑娘,偶尔也听说,雍正年间大闹家务,却不知明朝宫里闹家务闹的是什么。雍正年间闹家务,似乎没有把国家大事也闹坏,何以明朝就不同?这重重疑问,她觉得是个好话题。 “姑娘!”她问,“你累不累?” “不累,”傅夫人摇摇头,“只是有点儿渴。” “话说得太多了。”秀秀替她斟了杯茶,“温温儿的正好喝。” “如果你不累,闲着也是闲着,咱们再聊聊。”李姑娘将她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 “这可是考我了。”傅夫人将修成没有几年,曾经仔细读过的《明史》,好好想了想说,“孝宗以后是武宗,就是出了名儿的正德皇帝,他是皇后生的。明朝的皇帝,嫡出的就是这么一个宝贝。让父母宠坏了,无法无天地胡闹了十来年,硬生生把自己的一条命糟蹋掉,而且没有儿子。” “那怎么办?谁接他的位呢?”秀秀问说。 “是他的一个嫡堂兄弟,封在湖北安陆,特地接到京里来当皇帝,年号叫嘉靖。”傅夫人忽发感慨,“古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从前不相信这话,前两年看《明史》才知道,嘉靖对他伯母,真正是忘恩负义。这笔账要记在正德头上,真正是大不孝!” “这是怎么说呢?总有个道理在内吧?”李姑娘问,“嘉靖是怎么个忘恩负义?” “他不认太后是太后,他说他的生父兴献王、生母兴献王妃,应该是皇帝、太后,管正德的太后叫皇伯母。这位太后姓张,有个弟弟叫张鹤龄,犯了罪,嘉靖要杀他。张太后替弟弟求情,居然就跪在侄子面前。这个侄子是她做主接进京来当皇上的,真叫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傅夫人紧接着说:“干妈倒想,如果正德有儿子接位,张太后就是太皇太后,何至于这样子受虐待?” “原来是那么一个道理,你说得不错,正德真是不孝。”李姑娘又问,“以后呢?” “以后就一代不如一代了。嘉靖之后是隆庆,做了六年皇帝,传位给十岁的儿子,年号叫万历。他做了四十几年皇帝,起码闹了三十年的家务。” 于是傅夫人细谈“梃击”“红丸”“移宫”三疑案,附带提到只做了两个月皇帝的光宗,几乎连年号都没有。 “怎么会没有年号呢?”傅夫人解释,“他接位的时候,年号还是万历,改元泰昌,要到开年。哪知他八月初一接位,九月里就吃春药把命送掉了。新君接位,年号叫作天启,明年自然就是天启元年。这么两下一挤,可就把泰昌这个年号挤掉了。” “那怎么办呢?总不能没有年号吧?” “只好变通办理,把这年八月初一以后,一直到年底,都算泰昌元年,八月初一以前仍旧是万历四十八年。这年七月底生的人,到第二年正月初一,五个多月的毛孩子,已经过三个朝代了。这种怪事都是宫里闹家务闹的。” “真是!”李姑娘不胜感慨,“平常人家都闹不得家务,何况皇上家?不过——”她欲语又止,不愿提及先朝的家务。 但傅夫人却觉得不能不提,“雍正爷不也闹家务?闹得好厉害,不过雍正爷有决断,有手段,把事情算是压下去了。可是元气大伤,至今未曾恢复。亏得当今皇上英明仁厚,不断想法子铺排,老一辈几位王爷,也不好意思跟皇上过不去。不过心里总有点儿记雍正爷的恨,倘或出一件什么意想不到的事,这家务一闹开来,就不好收拾了!” “是啊!”李姑娘皱着眉说,“真的不能再闹了!平平安安的多好呢!” 她那种胆小怕事的表情,给了傅夫人极深刻的印象。同时也感到有非凡的欣慰,自信太后交付的任务,一定可以达成。 “好得很!”傅恒也很高兴,不过他为人谨慎,所以仍然告诫妻子,“太顺利了,也不是好事。必得水到渠成,不能cao之过急。” “你不用担心。这位老太太的心情,没有比我再清楚的,如今就可以跟她说了。不过,说了以后,怎么样呢?皇上总得马上来看她才好。” “这就是件办不到的事!”傅恒摇摇头,“若说皇上在这春三月里就来避暑,不太早了一点儿?” “照这样说,只有到五月初皇上来了,才能办这件事?” “那就是很顺利了。” “顺利倒是顺利,我可受不了。”傅夫人嘟起嘴说,“陪这位老太太住两个月,成天除了聊天,还是聊天,不把人都闷死?” “那么,你的意思呢?” “不如先回京里,到时候再来。” “这得考虑!” 傅恒考虑下来,认为一动不如一静,他劝妻子委屈忍耐。因为这两个月之中,任何变化都可能发生,必须小心守护着。 “不然倒还不要紧,”他说,“你现在已经提了一个头了,明孝宗纪太后那个故事很露骨,她一时想不透,日久天长,琢磨出其中的道理来,自然急于要打破那个疑团。秀秀一个人应付不下来。” 傅夫人仔细想想,丈夫的话很有道理,决定接受劝告,继续陪伴李姑娘。 “你呢?”傅夫人问,“在这里陪我?” “那只怕办不到。”傅恒歉然赔笑,“我得先回京复命。” “既然如此,你就早点回去吧,代我去见太后,把经过情形细细回奏,也让太后瞧瞧我的能耐。” “好!我事情一办完就走。” 第三天傅恒就启程了。一到京,宫门请安,皇帝立刻召见,温言慰问,也问起他的妻子,但并未提到她的任务。 “你见你的jiejie去吧!”皇帝说道,“她有话要问你。” 皇后要问的,自然是有关李姑娘的情形。傅恒将他所知道的,都告诉了胞姐,最后问到皇帝启驾抵达热河以后的计划。 “这得请太后的懿旨。”皇后答说,“不过,我看太后亦未见得拿得出办法,最后还得请皇上自己拿主意。” “看皇上的意思仿佛亦很为难。” “谁遇到这种事都会觉得为难。”皇后想了一下说,“你如果有亲信信得过,又有见识的人,不妨先商量商量,定下几个办法,让皇上挑一个。” 傅恒答应着退出宫去,回归私邸,想到皇后的话,随即吩咐听差去请“赵先生”。 赵先生是浙江人,单名一个然字,他是拔贡出身。贡生即是秀才,无足为奇,但拔贡就不同了,因为按定制每逢酉年才选拔一次,所以有人说拔贡比状元还要名贵,因为三年出一状元,而拔贡要十二年。这虽是说笑话,但拔贡是出类拔萃的秀才,笔下一定来得,却是实情。 一成拔贡等于正途出身,而且立刻授官,赵然是授职内阁中书。这个职位在明朝极其重要,得以参与国家最高机密,不过清朝因为雍正七年设立了军机处,大学士的权柄转移,内阁中书亦成了闲职。傅恒将他请了来,主持章奏书牍,对他相当尊重。 此时在书房置酒,宾主把杯倾谈,傅恒将皇帝身世的秘密,悄悄告诉了他,接着便照皇后的意思,向赵然请教,皇帝应该怎么样处理他的难题? “皇上该怎么处理是一回事,”赵然答说,“皇上想怎么处理又是一回事!” “皇上也明白,兹事体大,处理不当会动摇国本,所以到现在为止,没有什么表示。咱们得替皇上筹一个办法。当然,顶好是能够符合皇上的意思,不过他心里的事,谁也不知道。”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有个故事,不妨参考。”赵然问道,“尹元长制军的身世,傅公有所闻否?” “倒不大清楚。请赵先生讲给我听听。” 赵然所说的“尹元长制军”,是指云南总督尹继善。他是汉军,姓章,与怡亲王胤祥的母妃章佳氏是同族。 尹继善的父亲叫尹泰,字望山,世居沈阳。尹泰当国子监祭酒时犯了过错,罢职家居,那是康熙末年的事。 其时先帝还是雍亲王,奉圣祖之命,到盛京去祭陵,中途遇雨,便借宿在尹泰家。交谈之下,发觉尹泰的见识与众不同,大生好感,偶尔问起:“你有做官的儿子没有?” 他的儿子很多,做官的也有,却都不甚有出息。尹泰心想,既然雍亲王问到,当然是照拂之意,应该选个最有出息的儿子告诉他,才不负他的盛意。 于是想了一下答说:“第五个小儿继善,今年北闱侥幸了。此刻留在京里读书,预备来年会试。” “好!你写信叫他来见我。” 雍亲王回京不久,便做了皇帝,尹继善自然无法去觐见他。不过雍正元年恩科会试,尹继善场中得意,中了进士。引见的那天,皇帝看到尹继善的名字,想起前情,再看尹继善,仪貌堂堂,还有一种异相,手臂上有极大的朱砂斑,鲜红触目,越觉中意,便即问道:“你是尹泰的儿子?果然是大器!” 当下拿尹继善点了翰林,第二年便授职广东藩司,不久迁河道副督,再迁江苏巡抚,升任两江总督,离他中进士,不过十年的工夫。 尹继善在两江总督任上,迎养老父。尹泰的家规很严,而尹继善的生母徐氏原是丫头出身,哪怕儿子已贵为封疆大吏,起居入座,她仍然青衣侍候,连个座位都没有。尹继善心里很难过,只是不敢跟严父为生母讨情。 后来尹继善调任云南,全家回京,打点赴新任,陛见时皇帝问道:“你母亲封了没有?”尹继善听得这话,连连磕了几个响头,想有所陈奏,却不知如何措辞。 皇帝看出来了,他有难言之隐。先帝对内外大臣的家事,了如指掌,自然了解他的心境。 “我问你,你的母亲封了没有?”皇帝又问了一句。尹继善又连连叩头。 “你不必开口!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庶出,嫡母已封,生母未封。我马上就有旨意。” 雍正真是善体人情,知道尹泰的家规极严,尹继善只要有一句为母请封的话出口,就会受严父之责,所以不误他开口,作为恩出自上,尹泰就没话可说了。 尽管如此,尹泰仍旧知道了,而且如意料中的,大为光火。等尹继善一回家,拿起拐棍就往儿子头上砸过去,把尹继善官帽上的双眼花瓴打落在地上。一面打,一面还骂:“你拿大帽子来压你老子是不是?”尹继善不敢回嘴,是徐夫人跪在地上,为儿子讨饶,才算了事。 雍正得知其事,为了笼络徐夫人母子,采取了很不平常的措施,先派四名太监、四名宫女,捧了一套命妇的朝服到尹家。四名宫女不由分说,为徐夫人洗脸梳头,换上朝服。这时八旗命妇,已经奉旨盛妆来贺,搞得徐夫人局促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纷扰之际,满汉内阁二人,穿了二品官服,驰马到门,手捧诏书,高声喊道:“有旨!” 尹泰连忙领着全家男丁来迎钦差,才知道有上谕,指明由尹泰及徐夫人一起听宣。 于是尹泰在前,徐夫人在后,跪听钦差宣读诏书,说是:“大学士尹泰,非借其子继善之贤,不得入相;非侧室徐氏,继善何由而生?着敕封徐氏为一品夫人!” 宣毕谢恩,而热闹并未结束,不过刚刚开始。钦差跟尹泰说:“皇上的意思,中堂应该谢夫人生贵子。” 尹泰自然遵旨,于是四名宫女将徐夫人按在正中椅子上,四名太监引着尹泰来拜。徐夫人大惊,想要离座逊避,无奈四名宫女使劲一按,动弹不得,实实足足受了尹泰三个磕头。 这时钦差又说话了:“中堂跟夫人现在是敌体了,夫妇之礼,不可不讲!” 怎么个讲法呢?重行合卺之礼。其实内务府司官已经带了一大班人到了,立时张灯结彩,堂下鼓吹喧阗,厨房里砧板乱响。赞礼拜堂,接着开宴,八旗命妇纷纷向徐夫人敬酒。堂上堂下,笑成一片。尹继善自然从此死心塌地,为皇家尽忠效劳了。 这个故事意何所指?傅恒自然明白,也自然要考虑。 “傅公,”赵然开始谈他自己的意见,“我之不惮其烦讲这个故事,是要证明一件事:世界上除了极少数的不孝逆子以外,无不想有机会报答父母之恩。‘子欲养而亲不待’,此所以为终天莫补的遗憾!如今天子之母以天下养,倘或过分委屈,皇上心里一定不自在,表面拘于社稷之重,隐忍不言,内心悒郁不欢,殊非臣子事君父之道!” 傅恒矍然而起,他从“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话中得到了一个启示,自觉天大的难题已经解决,所以脸上有掩抑不住的欣慰与得意。 不过,为了求圆满,他觉得还需要通前彻后地想一想,所以欲语又止,却只含笑负手,站到窗前,默默地反复考量。 考量已定,他转回身来说:“赵先生好比八股文‘破题’,咱们只抓住一个‘子欲养’的‘养’字好了。” “请傅公试言其详!” “为人子者养亲,无所不可;为君者报身之所自出,应有限制。” 赵然不答,将傅恒的话,细细想了一遍,觉得“为人子”与“为君”的界限分得极好,确是并筹家国、兼顾子母的两全之道。 “我再可以说,子之养亲,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子之报母,须知有父。所以,”傅恒加重了语气说,“皇上在这件事上,不能不想到先帝。” “是了!”赵然下了个结论,“照此而行,情真理当,皇上一定嘉许。” 这个结论经皇后转奏太后,特召“十四叔”来商量,办法就更详细了。唯一剩下要解决的一个难题是,由什么人把这些见解、宗旨、办法去跟皇帝谈。 “十四爷,”太后说道,“我看又非劳你的神不可了。” “只要于事有益,我义不容辞。不过这件事我管得太多,怕皇帝一起误会,生了反感,反为不妙!” “十四爷”认为以皇帝的尊亲来谈此事,不免有压制之嫌。这个说法如果成立,那么太后就更不宜来谈。 “傅恒呢?”太后问说,“皇帝倒还听他的话。” “是。不过太后总也知道,傅恒怕皇帝,见了面有时连话都说不出来。” “噢!”太后诧异,“我倒不知道。” “这话不假。” “当然。十四爷一定有根据的。”太后又说,“照这样看,只有皇后来说。” “十四爷”想了一下说:“皇后是适当的人选,但另有一个人更适当。” “谁啊?” “傅恒的妻子。” 太后一时不能接受这个建议,答一句:“十四爷倒说个缘故我听。” “第一,跟皇帝说这件事,可能会惹他生气。如果皇后去说,皇帝一生气,答一句重话,皇后就没法儿往下说了。” “这倒是!”太后深深点头。 “如果是傅恒的妻子,皇帝看在亲戚分上,又是女流,即使生气,也不会发作,傅恒的妻子还是可以往下说。” “啊!啊!说得有理。” “第二,傅恒的妻子,能言善道,如果她不能把皇帝说动,就没有人能说得动皇帝了。而况,她是最了解这件事的经过的,没有人再能比她说得更透彻。” “好!十四爷的话真有道理。准定这么办!不过,”太后想到一样不便,“皇帝召见命妇,合适吗?” “事有经权。再说,这件事她是经手的,让她跟皇帝面奏,并无不可。倘或太后再降懿旨,就更名正言顺了。” “这是一定的,我一定会交代下去。事情就这样定局了。”太后欣快地说,“我也不必另外找人,就托十四爷交代傅恒照办吧!” 傅恒又回到了热河。夫妇小别重逢,倍觉情深,一宿缱绻,情话不绝。最后谈到了太后跟“十四爷”的决定。 “不行!”傅夫人想到皇帝那双眼中,荡漾着不可测的意向,直觉地拒绝。 “为什么呢?” 为什么?这个缘由何能向丈夫明说?傅夫人只说:“从无皇帝召见命妇之例。” “这也好办!就作为你去看jiejie,皇上闯了进来,你不就可以谈了吗?” 傅恒口中的“jiejie”,便是皇后。这个办法看来可行,傅夫人就无法推辞了。 “再说吧!好在时间还早。” “也不早了!只有不到一个月的工夫,皇上就要起銮。”傅恒又问,“那边怎么样?” 傅恒很怕太太,原因甚多,口才不及是其中之一。既然无法说服太太,只好闭口不言。反正时候还早,果真到了非她跟皇上去说不可时,自然会有太后或皇后能让她就范。 傅夫人对见皇帝虽有些疑惧,不过对她的任务还是很热心的,便即问道:“你这趟进京商量定了没有,是什么时候才揭穿那件事啊?” “一揭穿了,母子就得见面,这样,要等皇上来了以后才能动手。” “好,我知道了。” “话又得说回来。”傅恒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上,“两头儿总得有一头儿能有确实把握,事情才能办得顺利。你说是不是?” “怎么呢?你倒把其中的缘故跟我说一说。” “一揭穿了,李姑娘的身份就不同了,第一件事就得上封号,假使李姑娘倒答应了,皇上反觉得委屈了亲娘,不愿意那么办,事情不就成了僵局了吗?” 说到头来还是要去先说服皇帝。傅夫人不作声,心里在盘算:看样子这件事不易推辞,恐怕非硬着头皮去见皇上不可! 傅恒观察她的神色,猜想她心里有点活动了,便催问一句:“怎么样?” “你的话也有道理。太后把这么一件大事交给你,办妥当了是咱们两个人的面子,办砸了于你的前程也有妨碍。好吧!我去说就是!” 居然如此爽快,傅恒颇有喜出望外之感,一揖到地,笑嘻嘻地学了一句戏词:“多谢夫人,下官这厢有礼了。” “谢倒不必!”傅夫人说,“我很想回京去看孩子,要走就让我早点走吧!” “行!我马上让他们预备。不过,李姑娘那儿,得你自己去说。” “怎么说法呢?” “随你自己编,只要李姑娘相信就成。” 傅夫人想了一会儿说,“我得留个伏笔。” “伏笔?”傅恒不解地问,“什么伏笔?” “回来说破那件事的伏笔。” 傅夫人跟李姑娘说,总管传话,皇后宣召,有话要问,后天就得进京。李姑娘即时就紧张了。 “皇后有话要问?皇后不是不大喜欢你吗?” “是的。” “那,会有什么话问?只怕没有什么好话,”李姑娘并不掩藏她的感想,“我很替你有点儿担心。” “不会的!”傅夫人笑道,“那天有个太监替我看相,说我最近气色很好,端午前后要走运,会立一场大功。干妈,你看我气色怎么样?” “气色倒是真不错,又红又白。不过我可不懂,你会立什么大功?”李姑娘又加了一句,“有什么大功是你能立的?” “我看,”秀秀在一旁笑道,“是鸿鸾天禧,皇后大概要指婚,拿你配给什么番邦的王爷,就像昭君和番那样,你替国家立了大功,自己成了王妃,不就是交了大运?” 秀秀是在开玩笑,李姑娘却认为她的话很有道理,“对了!除非是这么个样子,你才能立大功。”她说,“果真如此,我们很盼望能得个送亲的差使,闷了这么多年,能出去走一走也好。” “干妈别说得那么轻松,上边疆苦得很呢!” “秀秀,”李姑娘说,“你别替我担心!要说吃苦,还有比这里像关在笼子里那样更苦的吗?” “干妈也真是!”傅夫人笑着说,“秀秀是逗你老人家的,居然就当真了。” “说实话,我难得有你们俩,像亲人似的,你们的事,我能不认真吗?”李姑娘又问,“你这一去,说了没有,还回来不回来?” “自然回来。” “哪一天?” “这可没有准儿,也许十天半个月,也许问完了就打发回来,三五天的工夫。” “好吧!我就算你半个月好了。免得三五天你不回来,让我惦记。” 傅夫人心中一动,含笑问道,“干妈,你真的舍不得我?” “怎么?”李姑娘喜滋滋地问道,“你也可以不去是不是?” “皇后宣召,怎么能不去?” 李姑娘颇有失望之意。照此态度,她对傅夫人是真个难以割舍,亦就无须再求证了。 “干妈,”傅夫人乘机说道,“干妈如真的舍不得我,我一定侍奉干妈一辈子。” 听到这里,李姑娘双手合十,喃喃说道:“我不敢这么指望,我不敢这么指望。” “我不是骗干妈的。” “我知道你不会骗我。不过,姑娘,你是要出阁的。” “那也不要紧,如果在京里,来看干妈方便得很。即使是在外省,三两年总得回来一趟,见面的机会多的是。” “那敢情好!”李姑娘喜逐颜开地说,“若能这个样子,真正是我老年走运。” “我会看相,干妈的老运好得很呢!不过,干妈,我自己知道,我这个人样样都还过得去,只有一样不好。这话,我得预先禀告干妈。” “你尽管说。” “我这个人心太热,跟谁亲近了,我就要替谁拿主意。要是不信我,我会不高兴!” “你是说,如果我有什么事,你要替我拿主意?” “对了!”傅夫人紧接着问,“干妈听不听我的呢?” “听!”李姑娘毫不迟疑地答说,“我不听你听谁的?” 傅夫人心花怒放,忍不住抱着李姑娘像个女孩子撒娇似的,揉着扭着。 “臣奉太后懿旨,面奏皇上,太后要派一位专使,有话跟皇上当面说。” “噢,”皇帝问道,“这专使是谁啊?” “是,”傅恒答说,“是臣的妻子。” 皇帝笑了,“让你来说不一样吗?”他问,“何必还要绕个弯子?” “臣妻面奉懿旨,是机密大事,臣妻不肯跟臣说,臣亦不敢闻问。” 皇帝心中一动,经仔细考虑,正色答说:“太后有话不跟我当面说,要派专使,甚至你也不能与闻,可知这件机密大事,非同小可,除了太后、我、你的妻子以外,不能有第四个人知道!” “既然如此,应该在镜殿召见。” “是!” 镜殿在圆明园内。圆明园四十景中最为世宗所欣赏的一景,名为“万方安和”。这座建筑在池沼之中,四面有桥,道向中间的房屋,倘能如飞鸟俯瞰,就会清清楚楚地看到整座建筑成为一个“卍”字形,这就是题名“万方安和”的由来。 世宗喜爱“万方安和”的原因之一是极其隐秘,关防严密。因为四面有桥,只要在桥口守住,就决不会有未奉许可的人胡乱闯了进来。 尽管如此隐秘,世宗还觉得不够,所以在“万方安和”的房舍中,特为辟了一座镜殿,只有前后两道出入的门,并无平视向外的窗户。只有仰望可窥苍穹的天窗。屋子里镶满了来自西洋的水银玻璃镜,高可一丈,明亮清晰,镶嵌的地位或正或侧,彼此映照,面面皆见,只要坐在宝座上,向前望去,前后左右的景象都逃不过眼下。世宗认为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做什么事都不愁有人窃窥偷听。极机密的军国大事是在这里处理。据说召幸爱宠,亦常在此处,为的是一身化无数身,自顶至踵,尽态极妍,才能享到酣畅的艳福。 这些传闻,傅夫人耳中亦听到过,因此听说皇帝是在镜殿召见,不由得一颗心怦怦地跳个不住。她一面是有些畏怯,一面却又有莫可言喻的兴奋,因为在她心目中,那是个男人视之为香艳神秘的地方,到底是如何异想天开,见所未见,终于可以开一开眼界了。 召见的旨意突然下来了,是下午。暮春天气,日丽风和,下午懒懒的正是宜于做春梦的时候,不道皇命宣召!傅夫人只得修饰好了,带着四个丫头,由傅恒亲自护送,直到圆明园。 一到大宫门,照例下车下马。内大臣马尔赛早就等在那里,看傅恒下了马,而傅夫人尚未下车时,急忙上来传旨:准傅夫人的车子,直驰“万方安和”。 但傅恒却并未奉准骑马入宫。这一来,夫妇便分开了。 到得池边下车,有个太监上来请安说道:“万岁爷已经等着了,请跟我来。四位姐妹到那边小屋子里喝喝茶,息一会儿。” 这一来,主仆也分开了。傅夫人孤零零地颇有不安之感,只能硬着头皮,跟在太监身后,跨上朱栏曲桥。到得入口之处,那太监推开了厚重的雕花木门。傅夫人望进去是深深的一条夹弄,尽头处有自上而下的光线,骤看之下,想不出哪里有房屋。 “你自个儿进去吧!皇上在里面。”那太监说,“并没有别人。” 最后一句是不是暗示?傅夫人心里在想,“花盆底”却咯噔咯噔地踏了进去。身后的门沉重地碰上了。 夹弄中不够亮,但可以辨得出路,她走到尽头,才发现右首垂着黄缎的门帘,便伸手揭开。 这一揭开了,顿觉目眩神昏,但见无数影子,似曾相识。定睛再看,正是自身,每一个影子的姿态都相同,手揭门帘,踟蹰不前。 皇上在哪里?她心里在问,不由得左右搜索。 皇帝是在她从镜中看不到的一个地方。不过她的一举一动,却都落在皇帝眼中。他故意不出声,要看她如何行动。 傅夫人有些畏缩之意。不过,好奇心的驱使下,她终于往前走了。一面走,一面张望,未免顾不到脚下,“花盆底”站不稳,左右摇摆,全靠腰肢扭动,方能保持平衡。这一来便如风摆杨柳,婀娜多姿了。 皇帝的想法又不同,她的腰好活!他在心中自语。 “孙佳氏!”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傅夫人大惊失色,一转身发现了皇帝,不由得以手拍胸,为自己压惊。 “真对不住!”皇帝歉意地笑道,“怕是吓着你了!” 傅夫人暂不作答,收敛心神,等皇帝缓步走近来,方始跪了下去说道:“臣傅恒之妻孙佳氏叩见圣驾。” “起来,起来!” 傅夫人一跪下去,双腿为旗袍绷住,花盆底又难着力,又站不起来了。 皇帝似乎有意恶作剧,伸出手去,却不说话。 傅夫人有些着急,不知其意何居,怕把自己的手一交过去,他会握住不放。 一只白皙、丰腴、温暖的手,终于还是交到皇帝手里。 “起来吧!” “是!多谢皇上赐援。” 皇帝轻轻一提,傅夫人得以起立,想挣脱时,皇帝借得机会,在她还未用劲时,他已先紧了一紧。 傅夫人知道自己不必再动挣扎的念头了,因为那不但徒劳无功,而且挣扎会使得皇帝加劲,反而自讨苦吃。 他牵着她直到宝座旁边,预先准备好的绣墩前面,方始得放手。 “坐!” “是!”傅夫人揉一揉手,请安谢了赐座,方始坐下。 “你在闺中时,叫什么名字?” 傅夫人不知皇帝因何而问,唯有老实答说:“闺名福如。” “是千祥百福的福,三保九如的如?” “是!”傅夫人觉得皇帝善颂善祷,不免得意,因而起身又谢恩,“多谢皇上宠赐嘉言。” 皇帝笑笑说道:“以后私下我就叫你福如好了。” “是!”傅夫人觉得“私下”二字刺耳,便即说道,“体制所关,奴才不敢奉旨,请皇上仍旧叫奴才孙佳氏。” 皇帝似乎听而不闻,喊道:“福如!” 傅夫人不答,但有些畏惧,把头低了下去。 “福如!”皇帝的声音高了些。 傅夫人依旧不答,皇帝也不作声。沉默得令人要窒息,她不由得呼了一口气。 “福如!”皇帝第三次喊,声音出奇地温柔,似乎在说:算了,不要孩子气了! 为这种抚慰的声音所软化,傅夫人的态度也硬不起来了,不过她的回答仍旧表明了她的本意。 “孙佳氏在!” “福如,”皇帝只管自己说,“这趟辛苦你了,我很感激。” “皇上言重了!理当效力,但恐效力不周。” “不会的!我已经接到报告,说我母亲很喜欢你。” 傅夫人大吃一惊,也是大出意外。 “怎么?”皇帝问,“你的神色不大对。” 在傅夫人的想象中,说破李姑娘是皇帝的生母,即使不会如明宪宗发现自己有个儿子那样惊喜激动,但他一定会有异常的反应,谁知他不但自己提到,居然能如此平静,岂不令人吃惊?怪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