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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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我要亲自下手伤李六?”韦庆度打断他的话说,“这未免太抬举了他,他有人,我也有人,大家在暗中较量好了!” 说着,韦庆度叫秦赤儿连夜到曲中去找安阿利——他是“昭武九姓”胡人之一,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的族人,在长安是有名的游侠少年。 然后,韦庆度叫侍儿把那支血渍犹存的断箭取出来,再拿一柄他惯用的短刀,用根红丝绳紧紧扎在一起。扎好,放在旁边,也不说作何用途,只是谈笑自若地跟郑徽饮酒食rou。 约莫半个时辰,安阿利来了,看年纪二十刚出头,身高七尺,凹眼黄须,生得异常剽悍,他管韦庆度叫“十五哥”,韦庆度叫他“阿九”。 “阿九,李六叫人放了我一箭!” “那还有什么说的!照样给他来一箭!” “那倒用不着,我想吓唬吓唬他,你看好不好?” “十五哥别问我!你只说要我干什么?” “明天你在三曲等着他,”韦庆度拿起身旁的刀和箭说,“把这个钉在他车上,最好不要让他发现,给他挂个幌子,出出他的丑!” “交给我吧!”安阿利又问,“就是这点小事?” “对了。”韦庆度说,“坐下来喝酒!” “喝就喝,坐可不坐了,喝完了我就走,曲中还有朋友等着我。” 韦庆度叫侍儿取来一个巨觥,斟满了河东的名酒“干和葡萄”,安阿利立饮而尽,取了刀箭,也不跟郑徽招呼,管自扬长而去。 郑徽还是第一次见到游侠儿的真面目,那种豪迈狂放,不为礼法所拘的真性情,使他十分向往。然而“侠以武犯禁”,虽是执法不公,社会不平的征兆,却也不值得赞扬鼓励,因此,他内心向往,表面上则是绝口不提。 “你好好将养吧!”他站起来告辞,“明天我再来看你。” “看我倒不必。你明天来听消息,看李六见了我的刀说些什么。还有,一发榜了,你必是高中的,虽是私试,也不可不庆贺一番。明天晚上我们把阿娃、素娘都找了来,好好玩一玩。” “玩,我不反对,庆贺则大可不必,就算中了元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你的口气好大!”韦庆度笑道,“你到长安不久,长安轻薄子弟的口吻倒学得很像了。” “这不是学轻薄,另有个说法在内,今天太晚了,不谈吧!” 其时已二更将近,三曲却还相当热闹,丝竹之声,不时从短垣高楼中,随风飘度。郑徽带着杨淮,按辔徐行,从闹市转入比较清静的鸣珂曲,遥见李家门口,灯火通明,他有些奇怪,但还来不及问话,杨淮已一抖缰绳,催马下去了。 等他行近李家,贾兴已迎了上来,在马前拉住嚼环,笑嘻嘻地说道:“快请到西堂去吧,李家小娘子都等得不耐烦了,正要叫我上韦家去请郎君回来呢!” 郑徽心知是怎么回事,却不作声,下马进门,沿着一路照耀的红烛,直入西堂。 阿娃在阶前迎接,盛妆未卸,双颊红艳如火,痴痴地笑着,大有醉意了。 “恭喜,恭喜,及第荣归!” 他看她如此高兴,忍不住问了一声:“第几?” “差状元一肩。” 这是第二名,“韦十五呢?”他又问。 “他也高中了,第十。” 等进入西堂,刚刚坐定,李家的侍儿又来称贺,一行青衣,绣春领头,小珠殿后,整整齐齐地拜了下去。郑徽还了半礼,拜罢起来,慧黠天真的小珠讨赏,郑徽出手很大方,每人赏一贯钱,博得个皆大欢喜。 绣春知道郑徽和阿娃都很累了,需要休息,她约束她的姐妹们保持安静,又点了茶,准备了醒酒的梨和柑橘,一起端入西堂,然后检点了炉火灯烛,悄悄退下,关上了西堂的屏门。 郑徽颇有些倦意了,但他的精神是亢奋的,那不是由于私试第一场发榜的结果,而是他有许多话要告诉阿娃,并且渴望跟她温存缱绻,来补偿他两天孤栖独宿的凄清。 阿娃一样也有许多话要跟他谈。她坐在妆台前面,一面卸妆,一面把这天朱赞所招待的晚宴的盛况说给他听。朱赞把她视作郑徽的代表,不叫她侑酒,也不叫她唱曲,完全以客礼相待。这一点,她谈起来还十分高兴。 郑徽自然也觉得很安慰,但也不免有欠下一笔人情债的感觉。朱赞这样尊重阿娃,是刻意笼络他的一种手法,以后要拒绝入棚,便更困难了。 “韦十五郎怎么样?”阿娃忽然转脸相问,收敛了笑容,微皱着双眉。 看到她的忧形于色,郑徽便不肯说实话,随随便便地答道:“给一个打猎的冒失鬼,糊里糊涂射了一箭,伤在左肩上。” “伤势不重吧?” “不重。”郑徽说,“一个人在家喝酒吟诗,兴致好得很。还邀我们明天晚上到他那里去玩。” “啊,这怕不行!” “怎么?” “姥姥刚才说了,明天晚上她备酒给你道贺。” “这可不敢当。你替我辞谢了吧!” “难得她老人家高兴,你不要做煞风景的事。这样,我跟姥姥说,改在后天吧,把韦十五郎和素娘也请来。” “这倒可以。”郑徽笑道,“但似乎受之有愧。” “别客气了。”阿娃停了一下,又指责他说:“你这个人言不由衷!” “奇怪了!”郑徽真的有些不解,“我什么时候欺骗过你?” “你一直喜欢自吹自擂,目中无人,真的考得好了,又说什么受之有愧,不是言不由衷的假客气?” 她指责得很有道理,但他所说的也是真心话,只是他不愿将朱赞可能cao纵了这一次私试的想法告诉她——因为,cao纵之说,究竟没有真凭实据,可以存此怀疑,不可公然说破,否则,对“主司”于玄之便是一种侮辱。 于是,他不能不承认自己是“假客气”,但却反驳地问:“我不客气一番,难道真的大言不惭,说是分所应得?” “如果真的分所应得,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我——”阿娃想了一下说,“我要了解真正的情形。一郎,”她的神色更显得认真了,“你对考试,究竟有几分把握?” “这很难答复,我要说有七八分把握,你说我自吹自擂,我要说没有把握,你又会说我假客气……” “别跟我扯皮!”阿娃以一种做jiejie的严厉口吻说,“跟我说正经的。” “正正经经地说,原来有七分把握,今天第一场发榜,只有六分把握,如果明天第二场发榜,名次依旧很高,便只有五分把握。” “越说越玄了!” 阿娃十分不悦,懒得跟他多说,起身更衣,然后铺床,连正眼都不看他。 郑徽觉得好没意思。他需要真正能够测验出自己才识学力的私试,任意颠倒,难分高下的名次,只会使他陷于迷惘,失去信心,所以说发榜以后,把握越来越小——这是正正经经的真话,无奈她无法了解。 他认为一定要解释,更要表明他的光明磊落。想好了话,走过去扶住她的肩,问道:“阿娃,你看重一个进士,还是看重一个够资格中进士的人?” 她一时弄不清他的意思,睁着大大的双眼凝视着他,好久都无法作答。 “我说明白一点,你希望我怎样?不择手段去弄一个进士,还是凭真才实学去应试,能不能及第,且先不问。” 这下阿娃明白了,但她不能从他所指定的两个答案中去选一个,“我希望你又有真才实学,又能进士及第!”她说。 “我就是要这样,凭真才实学,题名金榜。” “这话又说回来了,你有几分把握呢?” 同样的发问,只有同样的回答,但如果又重复一遍七分到五分的话,势必更惹她生气,所以他想了半天,只有这样答道:“阿娃,这一次私试不算数,等我另外再来一次,我再告诉你——我想,我还是有把握的。” “这我就可以放心了!”阿娃点点头,又自问地说,“中了进士以后会怎样呢?”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郑徽毫不迟疑地答说,“不管我到什么地方,都得带着你走!” 阿娃不响,他的话不说她也知道,她只是在心里想她自己的事。 “你不相信?”他又认真了,凑近她问。 在没有盘算好以前,她不愿多说,免得徒乱人意,所以赶紧答道:“相信,当然相信。”然后又乱以他语,“睡吧,这两天你也辛苦了。”一面说,一面站起来替他解衣带。 两人共着一个枕头,却仍是各想各的。郑徽把两天私试的情形又回想了一遍,说:“这篇‘九衢赋’,我自己认为还得意,但那也是你的功劳。” “别给我乱戴高帽子!”阿娃笑道,“那与我什么相干?” “是真的。昨天你不是说:‘这是今年第一场瑞雪。试官说不定会拿它来做题目。’这话提醒了我,一路上我很注意长安的雪景。正好‘九衢赋’这个题目,也用得上这些材料,即景生情,可能要比别人强些。” “这样说,今天发榜第二名,你一点都不是侥幸的?” “是的,这还说得过去。如果明天发榜,名次仍旧这样高,那就不对了。因为第二场策问,五道题,我顶多只有三道题答得还像样子,绝不可能再中第二名。” 结果,第二天午间发榜,竟是凌驾第二名而上的“状元”! 当贾兴策马狂奔累得满头大汗来报喜时,几乎李家所有的人都集中到了西堂,先是欢呼,然后七嘴八舌地议论,有的忙着去给李姥报信,有的说要张灯结彩,有的陈设了香案准备郑徽叩谢天地祖先,有的悄悄在研究,昨天已经贺过喜了,今天是不是再来一次?结论是照贺不误,再讨一份赏。 于是那班青衣侍儿乱哄哄地挤进西堂,一面站队排班,一面鸦飞雀噪地高喊:“一郎请上座,受贺!” 又有人喊:“小娘子也该一起受贺!” 满面笑容的绣春,自作主张在西堂正中设下两把交椅,来扶阿娃坐。阿娃一半害羞,一半谦虚,坚辞不肯,拖拖拉拉地,好半天不得开交。 对于高掇状元,郑徽并不高兴,但眼前掀起的这片欢乐高潮,即使是镜花水月的虚好看,他也觉得世俗得热闹有趣,特别是跟阿娃一起受贺,在他又认作是永结同心的吉兆,所以并不反对,只站在一边,含笑旁观。 阿娃终于被强纳在座位中,郑徽也居之不疑地坐了下来,侍儿们乱糟糟跪了一地,拜罢起来,郑徽不等小珠再开口,先发了赏,每人又是一贯。 接着,是男仆,包括他自己的家童也来叩贺,这一次阿娃趁早避了开去,郑徽也只是虚应故事,但照样发了赏。 “姥姥来了!”有人在外面喊。郑徽和阿娃一起出去,把她迎了进来,“一郎!”她第一句话是,“你该写个泥金帖子回家报信,这是规矩,让你堂上二老也好放心。” “姥姥,这是不作数的私试,用不着小题大做吧?”郑徽微笑着回答。 “不然!”李姥正色答道,“你千里在外,哪知道家里父母怎么样的惦念你?哪怕寄回去片纸只字,做父母的看了都高兴,何况是一大喜事?你别看轻了私试,我早说过:‘几场私试下来,谁能及第,谁要明年再吃一场辛苦,大致都能看得出来。’我也说过:‘发出榜来,你一定在前五名里面。’我的话一点不错吧?” 这一派教诲的口吻,郑徽不能不唯唯称是,接着,李姥又指点了他许多规矩,要拜谢主司于玄之和主持私试的朱赞,并且主张他马上出门去拜客,才显得恭敬尽礼。 郑徽心想,这话不错,不管朱赞是不是别有用心,于玄之是不是听人摆布,就表面来说,他应该表示深切的谢意。早早还了这笔人情债,一无牵惹,倒也痛快。 于是,他叫牛五备马,写好名帖,带着贾兴先到河东节度使府第,拜访朱赞。 名帖一递进去,朱赞亲自出迎,一见了面,他就长揖到地,先向郑徽道贺。 而郑徽却有如芒刺在背,不安极了。他倒是宁愿朱赞跟他老实道破,这个状元根本是假的!不愿他这样假戏真做——因为那使他觉得自己是个傀儡,而朱赞是他的幕后的牵线者。 郑徽深悔有此一行,但事已如此,好歹得敷衍过去。于是随着朱赞来到退思堂,堂外粉壁高悬两张素笺榜文,第二张第一名“郑徽”两字赫然在目,第一张的榜尾是韦庆度——原来一百二十五名私试,只取十名,韦庆度背榜,阿娃却说他“高中第十名”,想来倒有些好笑。 堂内先有十几个人在,最初看到郑徽,并不怎样注意,及至朱赞一提他的名字,那些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轻呼,纷纷瞩目,并且迎了上来。 朱赞为他一一引见,然后分别归座。自然,他是举座的主客,酬应的中心。那时的社会还保留着东晋的风气,以丰神俊逸、谈吐隽妙,最为世人所推重,而郑徽正是这样的人物。叙家世、论诗文、谈风物,从容周旋,谈笑风生,很容易地挑起了一片欢洽热闹的气氛。 但也有两三位座客,只是默然旁观,那锐利的冷眼,使他感到窘迫,他觉得他们的眼中仿佛在寻求一个答案:这姓郑的何德何能?竟能邀得朱赞的赏识,把他捧得那样高? 由于受不了那种无言的威胁,他捉住一个谈话的空隙,翩然起身,告罪辞别。他向朱赞再次道谢,并且打听于玄之的住处。 “在崇德坊,恐怕不容易找。”朱赞停了一下,说,“我派人领你去。” “那太好了,感谢之至。” “郑兄借寓鸣珂曲李姥家?”朱赞又问。 “是的。” “明天我去奉看。” “不敢当。”郑徽心想,照规矩应该招待他一次,以表谢意,所以接着又说,“如果朱兄不嫌我客居简陋,明天下午,奉屈小酌,肯赏光吗?”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朱赞欣然接受邀请。 订好了后约,郑徽在朱赞所派的人引领之下,到了崇德坊于玄之的住宅,一问,于玄之不在家,郑徽不无怏怏之感,但也没有办法,只好留下名帖,折回平康坊,来赴韦庆度的约。 “嘿,定谟!”韦庆度一见他就高兴地叫道,“你一举成名了!有不少人知道我跟你交好,到我这里来打听你!” 郑徽深感意外,一场私试,而且发榜还不过半天,怎能如此引人注意,“你在说笑话吧?”他将信将疑地,“还是故意挖苦我?” “信不信由你!不过,我可先告诉你,以后你再想像今天以前那样,紧闭西堂,独享清福,一定办不到了!” “怎么?” “慕名来访的人,会使你应接不暇!” 看韦庆度的样子,不像开玩笑,他倒要好好问一下:“会有些什么样的人来看我?他们的目的何在呢?”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爬,眼看你中进士如探囊取物,前程无量,自然都想结交你这个人,将来互通声气,也好有个照应。” “那可不胜其烦了!”郑徽爽然若失地说。 “别人要想这样不胜其烦,还办不到呢!” 韦庆度的话,已略有讥嘲的意味,再说下去,可能会误会他矫情。意识到这一点,郑徽不再提及此事,只说:“我们把素娘、阿娃去接来吧!” 不一会儿,阿娃先到,正在殷殷询问韦庆度的伤势,素娘接踵而至。她中午已来看过韦庆度,他对她说,他已从郑徽那里听到她的警告,又把如何托安阿利对李六报复的情形告诉了她。她害怕他跟李六会引起公开的决裂,彼此结下深仇,招致杀身之祸,又因为这次私试,韦庆度只取了一场,相形之下,不如郑徽甚远,所以心情更为灰恶。但是,在表面上她不能不强打精神,装出高高兴兴的样子——身在平康,随时随地得要笑脸迎人。这话,王四娘不知道教导过她多少遍了。 韦庆度却并不因为自己私试的结果不太如意而影响了兴致,也没有把李六那一箭太放在心上,素性重视友情的他,对于郑徽的一鸣惊人,不仅止于高兴,甚至竟像他自己“状元及第”一样,感到非常得意。席间,谐谑嬉笑,竟近于放浪形骸的程度,自然不会理会到素娘内心的忧烦。 酒兴正酣之时,秦赤儿来禀报:“有客。” 韦庆度接过名帖一看,皱眉说道:“他跑来干啥?不见他不好意思,见他,一聊半天,又扰人清兴。” “谁?”郑徽问。 “朱赞。” 郑徽也颇感意外。他敏感地想到,朱赞可能又是要请韦庆度做说客,重申前请来邀他入棚,便说:“我避开吧!我不想见他。” “不必,我出去见他,好歹把他敷衍走了吧!” 韦庆度换了衣服,在客厅接待朱赞。他们也是极熟的朋友,用不着客套寒暄,朱赞便从衣袖中取出一柄小刀,手执刀尖,反递过来说:“这是你的吧?” 韦庆度接刀细看,正是交给安阿利的那柄,便故意问说:“你从哪里弄来的?” “李六托我转交给你。” “哼!”韦庆度冷笑道,“他倒还有点眼力,认得是我的刀。” “祝三,你露这一手,用意何在?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何不去问李六,他放我一箭是什么意思?暗箭伤人不算好汉!” “那一箭,未见得是李六的。” “你怎么知道?”韦庆度不悦。 “我只是听李六这么说,说你误会了他。”朱赞从容不迫地说,“冤家宜解不宜结,祝三,你肯不肯接受我的调停?” “怎么个调停法?难道我就白白挨他一箭?” “既然他不肯承认,这就输了你一着,你何必还计较这一点?” 韦庆度觉得朱赞的话,说得很好,慨然答道:“我依你,这趟算扯直了。” 朱赞满面笑容地拱拱手:“承情之至。” “这无所谓。”韦庆度还了礼说,“以后呢?” “这就是我今天的来意。祝三,你再依我一句话,跟李六玉帛相见吧!” 韦庆度沉吟久之,总觉得李六阴险难测,不可随便放松,便问说:“你知道不知道,李六为什么跟我过不去?” “我做调人的,自然打听过。” “你知道就好。”韦庆度点点头说,“我们打开窗子说亮话,他看中素娘,而我跟素娘早有交情。三曲人人可去,原来也用不着仗势欺人,李六自以为有奥援,敢于横行,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这你可能有点误会。”朱赞很委婉地解释,“李六虽是宰相家的子弟,但是你府上也是长安巨族,门生故旧遍天下,李六不敢……” “不,你的话错了!”韦庆度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我斗李六,只是我一个人,与寒族无关。” 朱赞极善机变,立刻迎合他的意思说:“这更好了,只是你跟李六两个人斗意气,我们做调人的,更容易着手,你说吧,祝三,要怎么个样子,你们才能解开那个结?” “我说了你能替李六做主?” 这句话很有分量,韦庆度是先要探明他跟李六的关系,究竟深到什么程度?这一层用意,朱赞自然明白,他不愿让韦庆度产生一个印象,以为他站在李六那一边,所以答复得非常谨慎。 “你知道的,我跟李六的交情,远不如我跟你的交情。今天他来托我说和,做朋友的,无论为他为你,自然都乐于调停。不过,”朱赞语气一转,“我不能向着他,叫你骂我,所以我跟他讨了口气来的,大概可以使你满意。你先说吧。” 韦庆度对他的解释很满意,不再作盘马弯弓,直截了当地提出条件:“第一,素娘不容他再染指,也不许暗地里对王四娘报复。” “君子不夺人之好,而且我知道素娘也不愿跟他。这第一个条件他不肯答应,也得答应。第二呢?” 韦庆度没有想到朱赞替李六答应得这样痛快,第二再应该提个什么条件,一下子倒想不起来了! “我替你说了吧,第二,不准再暗箭伤人。可是?” “对了,对了!”韦庆度说,“当然,我也不会暗箭伤他,也不会再叫他难堪。” “好,一言为定。我的调解算是成功了。” 多少天的宿怨,凭朱赞片言之间,烟消云散,好倒是好,却似乎有些不可思议。韦庆度定神想了一下,忽然得了个主意,“郑徽在我这里,我们把他找来做个见证。”他停了一下,又解释着说:“这不是我不信任你,好像做媒一样,冰人该有两个,你说是不是?” “你的话一点不错。”朱赞不住点头,“郑徽在这里好极了,赶快请来相见。” 于是,韦庆度遣一名侍儿去请郑徽出见。略事寒暄以后,朱赞将受李六之托,来做调人的经过,叙了一遍,提到要请郑徽也参与其事,做个见证,问他的意思如何? 李六竟如此让步,这在郑徽也是不容易相信的。但想到朱赞黄金结客,神通广大,同时以他和韦庆度的交情和深知韦庆度有一班游侠少年可供驱策,未能轻侮,那么他是不可能也不敢帮着李六来暗算韦庆度的。 看透这一层,他觉得他可以做这个见证,便高高兴兴地答道:“我虽不识李六,而朱兄是我信得过的,自然乐于从命。” “好极了!”朱赞很欣赏地说,“祝三和郑兄都很赏我的面子,十分心感。化干戈为玉帛,事情到此,就算大功告成了。几时我再设个菲酌,不邀别人,就是祝三、郑兄、李六和我,杯酒言欢,尽释前嫌,岂非一大快事!” “只怕李六不像我这样胸无城府。”韦庆度淡淡一笑,转脸对郑徽说道,“定谟,你愿做见证,可要负责!万一李六包藏祸心,再使暗箭,你可要找朱兄讲话,替我报仇申冤!” 这话说得太重,就是朱赞那样老练的人,脸也变色了,他勉强笑道:“祝三,你这完全是杞忧,李六不敢!如果真如你所说,第一个我就饶不了他!” 韦庆度用右手握着他那只因肩伤不能动弹的左手作为抱拳行礼,一面说道:“足见关爱,一切仰仗。” “言重,言重!”朱赞起身告辞,郑徽代表韦庆度送出大门,临别之际,重申前约,请他明天下午早些到李家欢叙,朱赞欣然答应。 等郑徽回到筵前,素娘和阿娃都已听韦庆度谈过这事,她俩自然都非常高兴,尤其是素娘,她一直在害怕,韦庆度和李六明争暗斗,愈来愈烈,将有不测的祸事发生,现在李六自愿求和,满天阴霾,一扫而清,无怪乎她眉眼舒展,称心满意了。 “一郎,”阿娃笑向郑徽道,“我们俩专敬素娘一杯吧!可怜,一直是西施捧心似的,到今天才算真的有了笑容。” “对!”郑徽敬过酒,又说,“素娘,趁你今天高兴,我要提出个请求。” “一郎,你该罚!有话吩咐就是,什么叫请求?”素娘答说。 “你的琵琶,在我所听过的,可算海内第一,不敢亵渎,所以只可说是请求——而且要等你高兴的时候,才能得心应手,入于化境!” “听你说得这么郑重其事,倒吓得我不敢下手了。”素娘说是这样说,仍旧叫侍儿取来琵琶,除去锦袱,调好了弦,对韦庆度说道:“你何不也向阿娃提个请求?” “好啊!”韦庆度傻呵呵地反问,“请求什么?” “用不着你请求了!”阿娃接口说,“我知道素娘的意思。”她又问素娘,“你弹个什么?” “《春莺啭》好不?” 阿娃点点头,回身向韦家的侍儿,低低嘱咐了两句。于是,当筵铺下了一方红毛毡。 “啊!”韦庆度异常欢欣地叫道,“阿娃的舞,配上素娘的琵琶,那真是珠联璧合。”他又问郑徽,“《春莺啭》也是龟兹乐吧?” “应该是的。”郑徽答说,“高宗深晓音律,有一次细听莺声,有所会意,命乐工白明达谱曲,题名《春莺啭》。白明达是龟兹人,所谱的曲子自然也是龟兹乐。” 他们这样谈着,阿娃已卸去绣襦,另披一幅极长的轻绡,自双肩下垂,分执两端,款步走向红毛毡正中,先微微屈身为礼,然后轻绡一挥,素娘五指急捻,琵琶上立即发出一串呖呖的清声。 “好!”郑徽情不自禁地高赞一声,“探骊得珠,一出手便是春老莺啼的光景!” 素娘对他的赞语,恍似未闻,静穆的眼光,专注在阿娃身上。圆润的乐声和轻盈的舞姿,融而为一。郑徽和韦庆度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他们这年春天在扬州同游瘦西湖的记忆,粼粼碧水,依依杨柳,柳丝间三数金莺,穿梭般既飞且唱——他们都记得,当时曾在柳下踟蹰了个把时辰,还不忍离去。 忽然,乐声渐缓,仿佛莺啼已倦,稍作栖息,阿娃的舞姿也愈见轻柔,犹如一片春风拂过,柳浪起伏。这使郑徽陡然想起近人的一首七绝,便依着乐曲的节奏,朗声高唱: “兴庆池南柳未开,太真先把一枝梅。 内人已唱春莺啭,花下傞傞软舞来!” 当他唱完,琵琶已近尾声,玉盘珠定,阿娃的舞步亦倏然而止。韦庆度想鼓掌称快,却忘了左肩受伤,猛然抬手,牵动肩上的伤处,疼得额上冒出黄豆大的汗珠,但嘴角的笑意仍在,弄成一副啼笑皆非的怪相。 素娘赶紧放下琵琶,为他在肩部轻轻揉着。韦庆度痛楚消减,依然逸兴遄飞地高谈豪饮,素娘脉脉含情地在一旁把盏,却不时流露出心不在焉的神态。 阿娃眼尖心细,知道素娘有衷曲要跟韦庆度细诉,便提议早早散席,郑徽自然附和,韦庆度伤处未复,也有些累了,所以并不坚留。 等郑徽和阿娃一走,韦庆度让侍儿扶着躺下,叫素娘坐在床前的绣墩上,陪他说话。 “我早就跟你说过,我有的是办法。”韦庆度不免得意,“你看,李六还不是乖乖地投降了?我早就算定,这个酒囊饭袋不敢跟我拼的!” “那也亏得安阿利他们这班小兄弟。倒要好好谢他一谢。” “用不着的。他们缺钱花了,自然会来找我。” 素娘点一点头,说:“现在,我算是放了一半的心。” “还有一半是什么?” “还不是明年礼部的考试?”素娘微蹙着眉说,“这一趟私试,你第一场背榜,第二场连背榜也没份,真叫人替你着急!”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急什么?”韦庆度毫不在乎地说,“落第了,下一年来,有你陪着我,日子好混得很。” “你就这样不上进!”素娘忽然生起气来,“一年年鬼混下去,怎么得了?” “哟,哟!”韦庆度故作吃惊地,“你真比我妈管得我还紧!” “说说就没有好话了!”素娘以白眼相向。 韦庆度最爱逗她生气,目的已达,只嘻嘻地笑着,觉得十分好玩。 “唉!”她轻轻地喟叹着,然后又自语似的说,“我真羡慕阿娃,省多少心。” “你是羡慕阿娃遇见郑徽这个人?” 素娘不响,自然是默认的表示。 “我哪一点不及郑徽?素娘,你说说看。” “人家是稳稳的一名进士子,你呢?” 这句话可说得韦庆度不再觉得“好玩”!他愤愤地说:“你就看得我这样一个钱不值?” 素娘不敢作声,她也知道她的话说得太重了。 韦庆度却越想越气恼,“你心心念念只是一名进士!”他说,“那也好办得很,从此刻起,我们暂且分手,等明年礼闱过后,如果我及第了,再来招呼你;若是依然落第,那就什么都不用多说了。”说完,他转脸朝里,不睬素娘。 他这番话,在素娘听来,心如刀割。她觉得自己的话说得不够婉转,但本意无它,第一,她也是一番好胜之心,不愿让旁人把他看得不如郑徽;第二,要他中了进士,她才得遂从良之愿,若是依然落第,他家里不会答应他纳妾,他对家里也说不出要替她赎身的话。既然他的及第与否,跟她的终身大事有着密切的关联,那么望之切,责之苛,也是情理之常,他应该想得到的。 而结果,他说出那样绝情的话来,难道竟无一丝体贴之心?素娘越想越觉得委屈,眼泪如断线珍珠一般流个不住。 韦庆度好久听不见她的动静,有些奇怪,转过头来,看她泪流满面,心里倒吓了一跳,大声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不问还好,一问,素娘更忍不住了,以袖障面,索性抽抽噎噎,哭出声来。 这下,韦庆度又怜又痛,但心是软了,话还很硬,“你尽管哭好了!”他说,“反正你的眼泪不值钱,一碰就哭,哪来这么多眼泪?” 这两句话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素娘很快地擦干了眼泪,垂着眼,闭着嘴,站起身来准备走了。 “哪里去?”韦庆度一看素娘真的生了气,一挺身从榻上起来,连鞋都顾不得穿,抢上前一把拉住了她。 “别拉住我!我的眼泪不值钱,人也不值钱,哪里有你看得上眼的地方?”说着,重重一掌,打落了他扯着她的衣袖的手。 “何苦呢?说句笑话,生那么大的气!”他用右臂揽着她的肩,把她半拖半抱地弄到榻上,一起坐下。 素娘何尝肯走?只是负气而已。她随他摆布,只绷着脸不响。 于是,韦庆度软语相求,保证他自己要好好努力,去中那名进士。又谈朱赞结棚的内幕,说是除了文章以外,另外还有助力,他中进士的机会,跟郑徽一样的多,叫她放心。 素娘终于回嗔作喜了。两人轻怜蜜爱地谈到三更将近,她才回去。 第二天一早,韦庆度在床上刚醒,就想到了素娘昨晚上的话。在以前,他斗鸡走马,饮酒吟诗,从没有认真地想过他的进士考试,而此刻,他不能不细作考虑,因为他已在素娘面前夸下海口,好歹要中它一名进士。许下的诺言,不管多么困难,一定要把它做到,他的性格一向是如此的。 而且,今年已落第了一次,明年依然榜上无名,对家里也不好交代。还有郑徽,诚如素娘所说,已是稳稳的一名进士,如果自己不中,到那时分隔云泥,相形之下也是件很难堪的事。 这样想着,他才感到光阴的宝贵。礼部进士试在明年元宵节后举行,只不过还剩下两个月的时间,得要静下心来,好好理一理书。 于是,他不再留恋温暖的床,起身匆匆漱洗,叫从幼为他伴读的秦赤儿,把尘封的经书都取了出来,收拾干净,然后焚一炉好香,在冬日的南窗之下,静静读书。 午饭后,郑徽不速而至,有着一脸的懊恼。 “祝三,”他说,“让你说中了,蓬门如市,烦透了。你看!”他从衣袖中取出一叠名帖,递给韦庆度看。 数一数共是十四张,其中有一半是韦庆度所认识的,“名下士很不少,你见一见又何妨?”他说。 “尽是语言无味的俗客,实在懒得跟他们周旋。” “既然你不愿见,不会挡驾?来客总不好意思直入西堂来跟你套交情吧?” “不行!”郑徽说,“李姥自作主张,在款待那些俗客,不容我不见。而且,她还坚持要我去回拜。” “李姥是行家,她自然懂得怎么样替你宣扬声名。” “你知道的,我不喜欢这一套。像现在这样,一天见二十个客,再一家一家去回拜,怕忙得连吃饭的工夫都没有,那不是太苦了?” “这也是实情。”韦庆度点点头,同情地说,“那么,你怎么办呢?” “只有避开,避到你这里来。” “我这里人来人往,不是隐蔽的地方,他们发现你在我这里,不会找了来?” “对的,我不能替你找麻烦。” 如果是在平时,韦庆度一定会否认这话,因为他一向好客,但现在刚立下心愿,要静静用功,确是不宜有人来扰乱他,所以默不作声。 “不过,”郑徽又说,“你总得替我想个办法。” “有个办法,怕你不愿意。” “姑试言之。” “我跟朱赞说,邀你搬到河东节度使府第去住,让朱赞替你应付你所说的那些俗客。” “这不行。”郑徽一口拒绝,“我不愿再欠朱赞的情。” “那么,”韦庆度说,“你索性避得远些。” “避得远些?”郑徽问说,“有什么适当的地方?” “多得很。譬如,你带阿娃到东都去玩一趟。” 郑徽心想,这个主意很好,东都洛阳,帝王旧京,一切规模建制虽稍逊于长安,却还是大有可观,就不说避嚣这一点,也是值得去游历一番的。 于是,他说:“你的话不错,我决定到洛阳去住些日子,不过也不能说走就走,这里需要料理一下。” 他要料理的事,就是还那两笔人情债。第一是朱赞,这天下午他为朱赞所设的宴会,十分讲究,选歌征色,广召三曲名花,闹到三更过后,才一个个扶醉归去。这一席盛宴,花了郑徽二十贯。 第二是谒见于玄之,向他道谢提携之德。于玄之十分器重郑徽,殷殷以前程远大相勉。又谈到他私试的两篇文字,说“九衢赋”道人所未道,是郑徽自己也明白的,但那五道策问,何以为于玄之拔置第一,却有个他所想象不到的原因。 原来于玄之是张九龄的门生,张九龄为李林甫排挤去位,做门生的,自然也愤愤不平。郑徽那“治道”一策,正好搔着痒处,所以于玄之特别赏识。 这个内幕的揭破,一方面证明了于玄之并未受朱赞的cao纵,衡文自有主权,使郑徽感到相当欣慰;但另一方面也证明了他这一次私试中,所以能出类拔萃,高居状头,并非全靠真才实学,只是正好碰到一位别有会心的主司而已。 因此,他先不谈去洛阳的话,决意再参与一场私试,看看自己有多少把握。 在慕名来拜访他的客人中,有个叫崔敏的,也是“棚头”,在他去回拜时,崔敏提到也想办一场私试,郑徽立即表示愿意报名应试。 参与这一场私试,他是在绝对秘密的情况中进行的,甚至阿娃也不知道那两天他一清早出门,是干什么去了。 崔敏所办的那一场私试,规模不及朱赞,只有八十个人。私试的办法则大致相同,但第一场私试不是赋,而是一首八韵的五言排律;第二场仍是策问五道,一道经义、两道时务、一道方略、一道征事,范围比于玄之所出的题目来得广泛。 结果,泥金报捷,再次中元! 这下郑徽心满意足了,阿娃和韦庆度则是又惊又喜,李姥也格外地另眼相看。自然,他的声名更高了,连公卿之间也常提到他的名字——这是朱赞听说的,他一直在用各种方法笼络他,希望他入棚;同样地,崔敏也倾心结交,希望郑徽为他那一棚争光。 慕名来访的,折简邀宴的,公卿中托人示意,希望他去投一个“行卷”的,络绎不绝,连阿娃也有些不堪其扰的感觉了。 “我们逃吧!”郑徽说,“逃到东都去过几天清静的日子。” 阿娃点头同意。于是他们带着贾兴、杨淮和绣春,东出灞桥,直往洛阳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