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僧人依旧保持着一脸的平和:“信仰是信仰,有些问题,还是专业人士知道得更清楚,毕竟现在是科学时代。西方人信仰上帝,但是心理咨询这个行业在他们那里不是也很发达吗?” “这位师父说得没错。”搭档从门外拎着本子走了进来,“信仰能解决大部分问题,但是在某些时候还是需要求助于其他学科的。”说着,他瞥了我一眼。 我没再吭声,讪讪地坐到了一边。 搭档坐下,摊开本子,把胳膊肘支在桌面上,双手握在一起,身体前倾,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这位师傅,您有什么问题呢?” 僧人:“我出家5年了,一直都很好。最近开始做噩梦,但是醒来记不清是什么内容,只记得梦的内容与观音有关。” 搭档:“观音?观世音菩萨?” 僧人:“不是,千手观音,你知道吗?” 搭档:“我对宗教不是很了解……千手观音真的有1000只手吗?” 僧人:“不,千手观音其实只有40只手臂。” 搭档:“那为什么要叫‘千手观音’?” 僧人:“各个经文上记载不同,而且个人理解也不同,有些寺庙的确供奉着有1000只手臂的千手观音。” 搭档点了点头:“您5年前为什么出家?” 僧人把目光瞟向窗外,沉吟了一阵儿才开口:“家人去世后,我有那么几年都不能接受事实,后来经一个云游和尚的指点……就是这样。” 搭档:“明白了。您刚刚说是最近开始做噩梦的,之前都没有,对吗?” 僧人想了想:“之前都很正常。”此时他眼神里飞快地闪过一丝犹疑,稍纵即逝。但我还是看到了。 搭档:“那么,您还记得梦中都有些什么吗?” 僧人:“记不清了,所以我想通过催眠来重现一下梦境……我们什么时候才开始呢?” 搭档:“很快,不过,通常在催眠前都有一些准备工作,例如通过谈话的方式来了解到您的一些其他信息,以及梦中给您留下最深印象的一些元素等。” 僧人:“哦,好,那让我想想……梦里还有……对了,我还记得在梦里看到过莲花宝座。” 搭档:“佛祖坐的?” 僧人:“就是那种。” 搭档:“很漂亮……呃……我是说,很绚烂吗?” 僧人:“不,神圣!” 搭档点了下头:“对,神圣……可是,这样的话,这个梦看起来并不可怕。” 僧人:“这点我也想过。开始的时候,这个梦的确不是噩梦,但是后来……后来……我就记不清了。” 搭档:“这件事问过您的师父吗?您应该有个师父吧?” 僧人叹了口气:“师父总是很忙,经常不在寺里,我找不到机会问他。不过,我问过我师兄。” 搭档:“他怎么说?魔障?” 僧人:“因为我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样的噩梦,所以师兄说也许是我不够精进,要我诵经。可是问题就出在这里了,我越是刻苦诵经、打坐、做功课,越是容易做那个噩梦……” 搭档:“等等,您的意思是,您总是做那个梦吗?” 僧人凝重地点了点头。 搭档:“除了噩梦之外,有没有别的什么发生?” “别的……”僧人低下头想了一会儿,“有……” 搭档:“是什么?” 僧人:“偶尔在打坐后,我跑去看千手观音像,发现凶恶的那一面……嗯……更明显。” 搭档:“凶恶的那一面?我没懂。” 僧人:“寺里供奉的千手观音像是40臂11面,也就是有11张脸。” 搭档:“每张脸的表情都不一样?” 僧人:“对,有慈悲的,有入定的,有展颜的,有凶恶的。” 搭档:“为什么会有凶恶的?” 僧人:“‘神恩如海,神威如狱’,想必你听说过。” 搭档:“原来是这样,我听懂了。就是说每次您做完功课,去看千手观音像的时候,发现总是那张凶恶的脸最明显,是这样吧?” 僧人点了点头。 搭档:“我能问一下您在入空门之前是从事什么职业的吗?” 僧人:“在村里做木匠。” 搭档:“出家前,结过婚吗?” 僧人:“没有。” 搭档:“家人反对吗?” 僧人:“父母去世了,我也没有兄弟姊妹。” 搭档:“那出家前的财产呢?都变卖了?” 僧人:“孑身一人,本无什么财产。” 搭档:“问一句冒犯的话:指点您出家的那个云游和尚,是怎么跟您说的?” 僧人想了想:“大致上就是‘苦海无涯’一类的。” “嗯……”搭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还是给他催眠吧。”搭档挂了电话,边说边透过玻璃门向催眠室望了一眼,僧人此时正平静地坐在沙发上,歪着头等待着,看上去是在欣赏催眠室里播放的轻音乐。 我:“我也这么想,因为目前以我个人经验看,这个和尚似乎……有问题。” 搭档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你也发现了?说说看。” 我:“看上去,这个人很虔诚,但是他的虔诚后面有别的动机。” 搭档:“嗯,是这样。他的确不同于那些从骨子里对宗教狂热的人……还有吗?” 我:“你问到是否只是最近开始做那个噩梦的时候,他在撒谎……嗯……我是指某种程度上的撒谎,他之前很可能还被别的什么噩梦干扰,也许并不一定是梦……还有就是,他对出家前的很多问题都刻意淡化了。” 搭档把食指放在下唇上来回划动着,没吭声。 我:“另外,还有一个我不确定的……” 搭档:“什么?” 我:“视觉效应,你知道吧?他说自己能看到千手观音凶恶的那张脸特别明显,我猜是有……嗯……怎么讲?” 搭档:“你想说心理投射一类的?在宗教里,那被称为‘心魔’。” 我:“对对,就是那个,只会看到跟自身思维有关的重点。” 搭档:“很好,看来我不用嘱咐什么了。开始吗?” 我:“我去准备一下,帮我架摄像机。” 僧人平静地看着我:“我能记得自己在催眠时所说的吗?” 我从上衣口袋里抽出笔,捏在手里:“可以,如果有需要,催眠即将结束的时候我会给你暗示,你都会记得。如果有短暂记忆混乱的情况也没关系,有摄像机。”我指了指身后的摄像机。 僧人深吸了一口气:“好吧……你刚才说的我记住了:不是打坐,不要集中意识,放松。开始吧。” 我点了点头:“是的,就是那样……就像你说的……放松……慢慢地平缓你的呼吸……很好……我会带你回到你想去的那个梦里……” 僧人的身体开始向后靠去。 我:“你感到双肩很沉重……想象一下……你身处在一条黑暗的隧道中……在前面很远的地方,就是隧道的尽头……” 僧人开始放松了某种警觉,正在慢慢进入状态。 我小心而谨慎地避开刺激他的词句,足足花了好几分钟才让他的头歪靠在沙发背上。 “……你就快走到隧道的尽头了……” 他的呼吸沉缓而粗重。 “3……” “2……” “1……” “告诉我,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梦?” 搭档似笑非笑地坐在僧人斜后方不远的椅子上。 僧人:“光……是光……” 我:“什么样的光?” 僧人:“……神圣……永恒……慈悲……” 我:“那光之中有什么?” 僧人:“……这里……这里是圣地吗?到处……七彩的……光。” 我:“嗯,你在圣地。还有呢?” 僧人的脸上带着一种向往及虔诚的神态:“那……是莲花……我佛……慈悲……” 我:“莲花宝座上是佛祖吗?” 僧人:“我……看不到……光芒……看不清……” 我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现在呢?能看到吗?” 僧人:“看……看到了……是……千手观音……” 我:“很高大吗?” 僧人:“是的……” 我:“然后发生了什么?” 僧人:“有……声音?”他似乎不能确定。 我:“什么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