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往事
“这人啊,一旦狠下心来,可比豺狼虎豹可怕多了……”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笑了一声。 沈虽白熟悉这笑容,若非遍尝人世冷暖,在枪林箭雨中摸爬滚打过的人,怎可能露出这样一番神色。 五年前她也是这样,叹息着告诉他,她要走了。 然今日,不同的,是他而已。 “所以你出手救下林家的后人,是为了向林丞相报恩?” 顾如许瞥了他一眼:“谈不上‘报恩’吧,我也没那么伟大,说到底只是因为大家的目的都在同一条路上罢了。林相国师承宁国府,尊我爹一声‘老师’,求的是解惑,得的是知己,或许你会觉得我这么说有些无情无义,但他在泰和殿前击鼓鸣冤,是他深思熟虑后作出的决断,他会如此做,实则是赌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在我看来,这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忠良为自己的知己,师长鸣冤不平,为大周曾经的肱骨争一句真相,这是足以令我钦佩的义举,倘若我将其视为‘施恩’,才是对林家的亵渎。” 她看了过来,目光一闪:“所以你现在是猜出我当年救下的是谁了?” 沈虽白沉默片刻,叹息道:“能留在你身边的,都是你信赖之人,林家的一双儿女,实则比你年长些,算起来,至今的年纪应当在双十之华前后,红影教中能与之对上首尾的人,放眼望去也不难猜,但我还是仔细查验了一番,才来问你。你也是大胆,竟连他二人的名讳都不曾换过。” 大周左丞林之焕,当年在楚京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所进之言,所做之事,为百姓,为大周社稷立下过不可磨灭的丰功伟绩,可以说正是在他与宁国公的竭力辅佐下,才得以在短短数年间成就当初的大周盛世。 那时先帝还在位,宁国府还是大周朝野的镇国柱石,刚刚稳固的边关,尚且动荡的中原,从烽火连天到河清海晏,一步步走来,四海升平,盛世繁华,实在教人感喟不已。 谁又能料到那等结局。 相国与妻十分恩爱,林府后宅,除了一位大夫人,便只有一位小妾,传闻乃是林相国的一位表妹。 相国膝下,只有一双儿女,嫡子系发妻于氏所出,庶女系妾室季氏所出。 当年的楚京,可谓人才辈出,世家大族养出的公子哥儿都是要送到枫山书院教养的。枫山书院本就是皇家为培养人才而修建的公塾,用的自然都是楚京最好的老师,就连身为帝师的司家当家司太傅,也时常来此授课。 书院中文武双全的翘楚,比比皆是,再显赫的家室,若是学问和武艺不够出挑,也不见得受人尊敬。 京中青年才俊云集于此,平日里显眼之人,似乎也变成了沧海一粟。 何况当年枫山书院中,还有宁国府世子顾铎。 放眼楚京城,能掩其锋芒,与之比肩的少年郎,实在是凤毛麟角。 而林家公子,顾如许那时,也只是略有耳闻罢了,听闻其容姿不凡,但那会儿她瞧惯了她哥哥那张蓝颜祸水的脸,也从未将旁人放在心上了。 这二人的名字,还是在她听闻林相国被处以车裂之刑,林夫人殉情而亡之后,在流放边疆的途中打听到的。 “我赶上流放的队伍时,只找到林家公子,林家小姐被人先行带走了,我辗转了一年有余,才打听到萱谷。”顾如许叹了口气,既然他都查过了,她也没有在隐瞒下去的必要,“林煦和阿舒,就是林之焕的儿女。” 她和兰舟追上流放的队伍时,林煦正被那些不知廉耻的官役折辱,那样心高气傲的一个人,被捆住了双手,逼着他跪下奉茶,他不跪,便被硬生生打断了一根腿骨,双眼被纱布蒙着,还渗着血,也不顾他死活地压着他低下头去。 她虽与他不相识,也禁不住怒上心头,若不是兰舟拦着她,她早就冲上去了。 后来,他们趁着夜色,扮作山贼流寇,劫走了奄奄一息的林煦。 她在马厩里找到他时,只因他怒不可遏地回了一句嘴,那帮畜生竟让马蹄生生踩断了他两根肋骨,那一瞬间,她脑海中那根理智的弦彻底绷断了。 那是她第一次杀人。 那时的她还没有红影剑,也没有一身盖世武功,她夺了那些差役腰间的刀,全凭着一股子愤怒,杀了十余人,直到兰舟赶来,拉住了她,杀红了眼的她才反应过来,被自己摁在地上刺得浑身上下没一处好rou的那个差役,早在她扎下第二刀的时候,就断气了。 她自己也中了好几刀,好在都没有伤到要害。 在山野中遇到贼匪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尽管死了那么多差役,还看丢了不少犯人,但兰舟做事十分干净,他们也顺利脱身了。 “把人救回去之后,我请了好几个大夫,林煦身上的伤都治好了,可眼睛,却落下了病根。” “是柔然花吗?”沈虽白显然也查过这件事。 顾如许森冷地笑了一声:“几个差役的手中,竟然有塞外的柔然花,此花之毒,虽会令人体虚乏力,但一两回也只是会令人精神萎靡罢了,若非对着眼睛熏了数十回,凭兰舟的医术,也不至于落下病根。” 兰舟为林煦诊治时,除了延缓失明之症,已是束手无策,要不是之后到萱谷求药,林煦怕是早已失明。 柔然花在塞外也不常见,可不是几个差役能弄到手的。那么多毒花,只用在林煦一人身上,怕不是想在他抵达边疆之前,就将他折磨至死。 “你可知我亲眼看着林煦被那些畜生羞辱的时候,想到的是什么?”她忽然看了过来。 沈虽白一怔:“想了什么?” 她淡淡地勾起了唇角,不见怒色,说是笑,却也不像。 “曾几何时,山河破碎,大周上下齐心抗敌,从前多么不对付的人,都能携手并肩,共谋盛世。可等到盛世谋成,这人心怎么就散了,就凉了?阴谋诡辩,明哲保身,明明就在眼前的人命,竟连路边的草芥都不如……我在想,是不是用我这双手,再现乱世,待烽烟起,那些人便会醒悟,终于晓得自己错在了哪儿。” 她慢慢地说着,却是悄无声息地捏紧了手中的药瓶,几乎要将瓶身掐个粉碎。 沈虽白静静看着她,许久,一字一顿道:“你不会。” 她忽然一笑:“人心狠着呢,你不仁我便不义,顾家那么多条人命,枉死在一桩腌臜的权谋之争中,他们可都是我的血亲,那会儿看着他们死的人,我数都数不清,夜深人静,他们可会心虚,可会胆寒?你又不是我,怎么晓得逼到绝路,我不会这么做?血染山河,或许就是我心中所求呢?” 沈虽白连眼皮都不曾眨一下,只是这么定定地注视着她,仿佛早已将她看透了一般,斩钉截铁道:“你是顾家唯一的血脉,也是这世上最像宁国公的人,你心里只要一日还当自己是顾家人,便断然不可能将黎民百姓与自己的仇恨放在一处权衡。” 许是他说得太过坚定,这股子信心也不知是从何处得来的,竟连顾如许自己都为之怔了怔。 回过神来,她又为自己方才脑海中一闪而逝的念头感到荒唐,起身道:“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似的,沈虽白,你这没头没尾的信任,未免太自以为是了些,光凭这些,哪一日我真掀起动乱,你这脸可就打得啪啪响了。” 闻言,沈虽白笑了笑,不置可否。 “好了,你问也问了,该说的我也不曾隐瞒,既然你已经留意到秦姨娘,便从她身上下手,今日我便让人留意一番,你平日在郑承面前再谨慎些,莫要让他看出破绽。”顾如许嘱咐道。 沈虽白点了点头:“毕竟是后宅妇人,我的确不好打听,不过却是能从二公子那问些话出来,与你同来之人想必也是混入胡姬之中,昨夜在花厅中没能认出,不知是哪一位?” 她顿了顿:“是阿舒……还有阑珊阑意。她们都在西院,郑承命人严加看守,院外还留了暗哨,看来是对这些胡姬颇为不放心。不过那些暗哨和侍卫防着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舞姬还行,以阿舒的功夫,想出来也并非难事,只是要小心些。” 他略一沉吟:“郑承疑心极重,从后宅妇人下手,或许能成事。” “郑家这两位公子,瞧着也能查出点什么,郑安这酒色之徒,倒是好对付,不知那二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她陷入了沉思。 “我见过郑洵几回,其人与郑安截然不同,似是有些畏缩,或许是嫡庶之别,难免令他感到自卑吧。”沈虽白猜测道。 她思虑半响,也只能暂且接受了这等说法:“且不论这二人性子如何,他们是否知晓五年前那桩案子的一些旁枝末节才最是要紧。依你之言,郑承如此多疑,该是不会草率地将此事告知两个儿子,秦姨娘是否知晓实情也难说,我们这是在赌。” 她很清楚,对于她和兰舟而言,回到楚京就意味着时刻将脑袋悬在裤腰带上,浪费不起的不仅是钱财与人脉,还有时间。 拖得越久,他们的行踪越容易被阮方霆乃至宫中发觉,届时只会更为艰难。 郑承这边,若是难有进展,待阿布纳一离京,她们这些胡姬是会被当做奴隶还是视为jian细处斩,都很难定论。 “这本就是一场赌局,沉不住气,必输无疑。”沈虽白道。 顾如许倒是极少见他如此凝重的神色,不知为何,反倒觉得有些想笑。 诚然将他牵扯进来,她心里是万般纠结的,但又因为他执意留下,而怀着一丝欢喜。她晓得,那是侥幸的心理,经历了这么多,她还是不免对眼前的人,心存不舍。 明明总担心他会因为她一时犹豫,重蹈第一世的覆辙,说不定还会牵扯到更多的人,还是会想见他,想把他留在身边,似乎多看一眼都是好的。 这等小家子气的想法,说出口教人笑话,却是她割舍不下的心思。 也许她终有一日要狠下心来逼他离开,可眼下他说要留下来帮她,不可反驳的是,她的的确确有些高兴。 回想起来,第一世的时候,他也帮了她不少,那时她还是个无所畏惧的人,以为有着女主光环便无所不能,无论吃了多少苦头,也乐意不顾一切地走下去。 而沈虽白,就是这条路的终点。 她至今还有许多事没有想起来,甚至连自己当初怎么死在荒野中的,也记得十分模糊,唯一确信的,这一回定然又是一条坎坷的路,一旦输了,无论是谁,都不会有好结果。 令她想笑的,并非他的话,而是事到如今还没能从这轮回中解脱的自己。 渐渐的,她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了。 看着枝头的鸟雀,她无声地叹了口气:“险,总得有人去冒的,总不能指望真相,会自己从土里长出来,还死人清白。” 仔细想来,她也没有那个闲工夫去思考什么人生吧,她之所以回到这里,不正是为了替五年前冤死之人讨个公道吗。 就像兰舟说的,他二人都是本该在五年前就死去的人,如今还能活在世上,是因为故去之人心有不甘。 他们是从鬼门关爬回来的厉鬼,要在这楚京城最为阴诡的角落里,搅动一场倾动朝野的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