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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鞘

    有时候,局势中一点微妙的变化便会影响全局。

    兵法曰:“有必胜之将,无必胜之民。”自古以来,行军打仗求胜必要有得力将帅,主帅若是乱了阵脚,队伍便会失去灵魂,成为一盘散沙。

    这支队伍是盛笑春带来的,他原本的算盘是待王书钧打好头阵,他跟在后头用噬魂阵收拾残局即可,却没想到一个年纪轻轻的丫头势头居然如此狂猛,甚至与全盛时期的仇鹤不相上下。

    他连皇帝都不怕,只怕仇鹤。

    所以他要跑。

    这一跑,先扰乱了宋秋水的心思;宋秋水神弓一毁,又扰乱了随行其他人的心思。

    其他侍卫见盛公公脚底抹油跑在了前面,宋大人亦现颓势,谁也没了跟玉竹拼斗的念头。一支临时拼凑起来的队伍散的散,逃的逃,纷纷涌向了长廊的出口。

    盛笑春难得亲自下地跑动,这么不远的一段距离已是累得腿肚子转筋,偏偏又中了一箭,便再也跑不动了,索性折回身子,怒目视向奔逃而来的残兵,气喘吁吁地尖声道:“谁让你们跑的?”

    另一边,宋秋水见弓弦崩断,亦不恋战。他疾退丈远,一把夺过了旁边人的弓箭,又是一连串快箭。

    寻常的弓不比他那把雕花弓,那弓是专门为他而制,千钧之力方能拉满,出去的每一箭都有劈山断水的狠劲。宋秋水用这把随手夺来的弓只能发挥五成力,他射出了几十支箭,九成被玉竹闪身避过,还有一成被长刀截断空中。

    混战之中,随行的小兵要么被玉竹刀剑砍中,要么是被宋秋水冷箭误伤,一会儿的功夫,这长廊之中尚能再战者竟只剩宋秋水盛笑春玉竹三人。

    玉竹也受了新伤。

    一来是因为宋秋水那一只短箭,二来是因方才的人海交战中,不知哪一位壮士搏命在她背上刺中了一刀。

    蛟龙九式只是提升功力,她的身体仍旧是rou体凡胎,自然也会觉得疼痛难支。可是剩下的两个人根本不容许她有喘气的机会。

    玉竹鼻尖已经渗出了汗珠,她冷漠扫视了一左一右将她围在中央的盛宋二人,仍决定先向宋秋水下手。

    这并非是因为宋秋水更容易解决,而是因为宋秋水距离曾韫只有一丈之遥,倘若他意识到手中还有这么一张王牌,场中情势可能会瞬间发生变化。

    玉竹在这么想的时候,忍不住余光瞥了一眼倒在墙角的曾韫。

    宋秋水并非是盛笑春,这昏暗的灯光下,他本不会注意到这一眼。

    但眼下他的对手只有玉竹一人,视线理所当然地牢牢锁在她的身上,多年刀口舔血的直觉告诉他,玉竹这一眼有些古怪。

    这眼神不是面对敌人该有的凌厉肃杀,如若给它冠上一个名字,四字足矣——投鼠忌器。

    宋秋水恍然大悟的同时,心中一喜,几乎是在玉竹飞身而来的瞬间,一个箭步冲到了曾韫的面前,手兀地抓住了他的衣领。

    现在的曾韫奄奄一息,没有丝毫的反抗之力,宋秋水仅需一掌便能取他性命。

    玉竹见状,只好慌乱地停了下来。

    宋秋水拿准了玉竹放心不下曾韫,周正的面庞露出了一抹不怎么友善的笑意:“想救他?”

    玉竹看着宋秋水的手在曾韫颈间比比划划,一股火腾地升起,手攥成了硬拳,“格格”直响。

    宋秋水一笑:“求人得有个求人的样子,你这个样子,我万一不小心……”

    他十分卖弄地,把五个指头渐次覆在了曾韫的颈部,又一个一个依序松开。

    玉竹气焰顿敛,咬牙道:“要我做什么?”

    “把你的刀和剑扔在地上,然后踢过来。”

    看对方站着不动,他讥诮道:“不乐意?那可别怪我手下无情了。”

    玉竹额角青筋突突暴跳,眼看宋秋水的脏手又摸向了曾韫的脖子,焦急喝道:“慢着!”

    她缓缓蹲下了身子,将手里的刀剑放在地上,只是尚未起身,忽然向后一转,刀剑双双刺向了身后突袭之人!

    盛笑春眼疾手快,在刀与剑的交错中顺势一滑,游鱼一般地躲过了这凶险的一招,只在脸颊处留了一道血口。

    紧接着,他和玉竹都听见了一声凄惨的大叫。

    这叫声来自宋秋水。

    就在盛笑春扑向玉竹的同一时刻,宋秋水蓦地发觉手指一阵剧痛,低头一看,抚过曾韫脖子的地方竟然肿得如婴儿脑袋一般,手上的经脉暴起,东一块西一块布满了黑斑!

    半死不活的曾韫抬起头,断断续续道:“在下祖父乃……潜蛟,先前自报家门的时候……阁下……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宋秋水惶恐地睁圆了眼睛,可是痛感已经像电流一般顺着手臂直传到了胸口,他想要寻刀断臂,以求自保,却是一步也迈不动了。

    黑斑迅速蔓延到了他的身上、脸上,发出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腐烂气味,宋秋水猛地一阵抽搐,抖颤着跌落在地,眼里最后一丝火星也暗了下去。

    至此,三奇八怪中的最后一人也命丧黄泉。他们所犯下的恶事,造就的恶名,只有在百姓茶余饭后的唾骂里出现,再也不会祸害江湖了。

    盛笑春一见自己最后一名手下中毒身亡,反而沉静了下来。他不再想着逃跑,冷笑了几声,直视玉竹道:“当年……若不是卫余容向师父告发我,我怎会被逐?……现在死了还要阴魂不散……你作为他的徒弟也该杀……该杀!”

    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完,忽然飞身而起,庞大的身体飘在空中,犹如一只吃饱了风的大红布袋,夺夺冲向了玉竹。

    玉竹架起刀剑,欲正面迎击这一招,殊料手中的剑刚一碰上那铁丝似的拂尘韧丝,只听“嗡”地一声,山猫猝然崩断。

    这老太监不知道用了什么邪法,这一击内力非比寻常,常人完全无法接招。

    玉竹不好硬碰硬,只得旋身而退。

    盛笑春见玉竹一招一式都与当年的仇鹤如出一辙,原本心生忌惮,未战先逃,现在交手后发觉丫头后生之力不过仇鹤七八成,信心大增,提起拂尘又是一击。

    玉竹扔开断剑,全身内力化作一股苍然劲气,逼至厚刀,“锵”地一声抵上了拂尘。

    那方才还硬如铁石的拂尘却突然一软,骤变作万千柔丝,柔柔地绞了上来,封住了长刀的去路。

    盛笑春阴沉一笑,露出了一排焦黄的尖牙:“不交出秘籍,我这就送你们师徒阴曹地府里团圆!”

    玉竹见势头不妙,牙关一咬,干脆使出浑身解数,将一招绵延的“鹤舞”对上阴柔的拂尘,登时如温风载絮,两厢缠绵不绝,谁也难压谁一头。

    这相持难下的状况不过须臾,在这关键时刻,玉竹稳住长刀,发力一拨一挑,打乱了平衡。

    拂尘霎时被碎成了三截。

    盛笑春肺腑受震,喉间立即涌上了一股腥甜,他匆忙连退五步,惊骇不定地看着眼前这姑娘,不知她刚刚使出了什么怪力。

    玉竹挥刀拍开那几截拂尘,并没有乘胜追来,反也后退几步,长刀杵地,把身子绷成了一张弯弓,这才“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哪有什么怪力,她不过是把仓促运作的蛟龙九式用到了顶点,以超出身体负荷的方式强行使出了那一招。

    这相当于揠苗助长。强提三分力,必会反噬五分,待她逞完威风,来日还能不能睁开眼睛都未定。

    可她没得选择。

    玉竹一抿嘴角的鲜血,冷声道:“不巧,今天你既不会拿得到《死毒经》,也没命——”

    “命”字未落,她忽然一个哆嗦,只觉五脏六腑似被人用刀子捅了似的,体内真气狂乱奔流,眼前的景象跟着模糊起来。

    即便手中有刀,也再难支撑住身体,玉竹摇晃几下,“扑通”一声跪落在地,血跟瓢泼似的倾盆而下。

    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刚一思及反噬,这反噬就来了。

    但说到底,她所修炼的蛟龙九式不过是个把时辰的粗糙功法,虽然幸运避过了走火入魔,却只能勉力支撑短暂的时间,过完这段时间,终将有数倍的反噬,迟早迟晚罢了。

    只是没想到这么不是时候。

    盛笑春拂尘被毁,心凉大半,然见玉竹吐血不止,双目殷红,牙齿格格打颤,才反应过来她刚才那一招不过是强弩之末,登时大喜过望。

    盛笑春慌忙在地上摸出了一把被人丢弃的大刀,拖着不甚利索的小腿,凑近了嘴角还在渗血的玉竹。

    他闭气打量了玉竹片刻,见她连跪都跪不稳当,高声狂笑道:“哈哈哈……哈哈……卫余容,你压我了半辈子,现在看见了么,我不仅要拿了你的秘籍,还要把你的徒弟祸害殆尽!”

    话音将落,他手中的长刀便要刺向玉竹的胸膛。

    这一刀下去,了却前事,他终于笑到了最后。

    可盛笑春没能笑得出来。

    ——就在这时,但见白光一闪,制住了那只握刀的手。

    是把飞刀。

    曾韫在密室中来回演练的那把飞刀。

    暗器讲究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曾韫用尽了最后一点气力,在盛笑春最没有防备的时候,终于这把飞刀打出了一个漂亮的反击!

    长刀和断手齐齐落地,血泉暴现!

    玉竹呕血不止,但盛笑春一刻不咽气,她就一刻不敢放松。模糊的视线里,她跌跌撞撞地走到了不住呻吟的人影跟前,提刀砍了一下、两下、三下……盛笑春的惨叫渐渐微弱了下去,模糊的人影再也不能动弹,玉竹的刀却还没有停止。

    她像一只失去了意识的提线木偶,不断重复着一刀一刀的劈砍动作,直到死去的人被剁成了rou泥,淌出的血汇成了一个小洼,浸得她双膝发冷,这才听到了曾韫微弱的劝阻声。

    玉竹终于住了手。撑着她的那口气再也留不住了。

    她眼前一黑,毫无征兆地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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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竹感觉自己好像睡了很久。

    梦里曾韫好像抱着她毫无形象地哭了好一阵子,然后到了一个很是亮堂的地方——怎么去的她并不清楚,只迷迷糊糊觉得颠簸的厉害,硌的她伤口疼痛不已,她几次想要抗议,却张不开嘴。

    再后来就是没日没夜地喝药,苦不拉几的药汁,她闭气不进,然而总会有人捏着她的鼻子,嘴对嘴地逼她咽下去。

    那人身上一股淡淡梅香,像极了曾韫。想到这里,她便又觉得那药汁似乎没那么苦了,喜滋滋地吞进了肚里,顺便会细品一番混杂其中的甜香。

    除了喂她汤药的人,还会有一些其他的人来她跟前走动,她闭着眼睛都能感受到对方投来的好奇眼神,但那些人往往只在她面前停留片刻,便会被人驱开了。

    守在她床前时间最久的,仍旧是那个逼她喝药的人。此人几乎日夜都在她跟前徘徊,有时候会听见他读文绉绉的诗书,听得玉竹胃里泛酸;有时候他则会说些陈旧往事,说一阵,沉默一阵;但更多时候,他什么也不说,不做,只是静静地坐在床前,看着玉竹。

    玉竹看不见那人的眼睛,但她莫名的肯定,那是温柔的眼神。

    她没日没夜地就这么睡着,身体的疲惫让她无力再去想那天之前发生的一切,但凡去想,便不由自主回荡起那日刀刃割破血rou的黏腻声音,听得她心里直发怵。

    那天刽子手一样杀人的剑,与她当初畅想行侠仗义的剑,实在是相去甚远。

    还是睡在梦里更令人愉快。

    梦里什么都有,甚至包括四季。

    约莫是下雪的时候,天一下子冷了,似乎周围有人抱着炭火进来,开门的时候漏进来的风里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气。守在床前的人出去了一段时间,末了弄回了几支梅花,摆在床头,熏得一股让人安眠的味道。

    那人低低的道:“说好了带你来看梅花,你怎么还睡呢?”

    说完,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了她的睫毛根上,顺着眼角滚了下去。

    梦里飘荡自在的她被这来路不明的水滴戳中了奇怪的痛点,竟有点想醒来看看,然而还没等这想法成型,身上的剧痛又让她沉沉昏睡了过去。

    然后是春天,夏天。

    她睡过了惊蛰,春雷惊动大地,万物苏醒,她独成了漏网之鱼。又错过了谷雨,夏至。

    那人却依旧在她塌前,寸步不离地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