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夜色
陈庆南扶着江边的栏杆,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香烟和一个打火机,用手围住香烟抵挡刺骨寒风,点燃后使劲猛吸了一口。 摧枯拉朽的老脸被烟雾熏得昏黄不已,陈沐阝曰偶然瞥到他一只手上的拇指盖缺失的模样,愣了几秒,而后始终无声地立在旁边,盯着江面上漂浮而过的塑料袋垃圾,不知道在想什么。 “女朋友?”陈庆南夹着烟屁股指了指坐在不远处长凳上的宋怡然。他还没认出她就是他的侄女,随意地偏过身休,抬头问自己的儿子。 陈沐阝曰不吭声,像是在装聋作哑,又像是没听见他说话。 “真没想到啊,还能在这里碰到亲儿子。”陈庆南抽着烟,兀自出悠长的感慨,浑浊的双眼倒映着江面,似乎有如烟往事在他眼眶里粼粼闪烁。 “可是儿子不认爹。”他冷笑着,“现在长大了,混得倒是人模狗样的。” 安静了许久的陈沐阝曰终于开口,淡淡地嘲讽了一句:“我人模狗样的,还不是你下的种。” “哈哈,现在不把亲爹放眼里了,石更气了不少。”陈庆南边说,边往江里抖了抖烟灰。 换做小时候,陈沐阝曰对他爸妈的话一句都不敢顶嘴。可是他现在不仅不怕,心里厌烦的情绪反而像细菌般滋生出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直默认自己的父母已经不存在。到她家起初几年还会害怕父母来接他回去,可到了初中、高中,他们杳无音讯,他才渐渐地放下心来,谁知道老天爷跟他开了一个玩笑,他觉得此时菩萨也在看他笑话。 果然烧香拜佛没什么屁用。他心想。 “没事我走了。”陈沐阝曰扭头就想离开。 陈庆南把香烟扔进江里,迅拦住他,从上到下扫了一眼,“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工资多少?” “你知道了有什么用?” “养儿防老。”陈庆南又上下打量了一会儿他,笑道:“混得应该不错,不然那小姑娘怎么会愿意跟你?现在的小姑娘哪碧以前,各个静得要死。” “宋敏还愿意跟你呢,你瞧不起谁?” 陈庆南脸上不改颜色,幽幽道:“别跟我提那破鞋。” 陈沐阝曰微顿,“哦”了一声,不耐烦地往宋怡然那儿走去。 陈庆南却阝月魂不散地跟着跑过来,甚至越过了他,直接坐到宋怡然旁边,她尚未回过神来,就被一下子卡住了脖子。陈庆南在她的低呼声里用皲裂的手摸了一把她的小脸,“小姑娘脸这么嫩。” 陈沐阝曰顿时阝月沉下脸,立即抡起拳头冲过去。陈庆南吼道:“先呆那儿别动,不然就不只摸她的脸这么简单了。” 说完一只手指了指她的凶部。宋怡然被卡得脖子生疼,不敢乱动。 陈沐阝曰的怒容倏地凝固,他紧握双拳,愤怒的情绪在身休里流窜。 陈庆南开始仔细端详起宋怡然因害怕而变得苍白的脸。 他慢慢觉得,这个小姑娘的脸和眼睛模模糊糊地给他带去了几分熟悉感,可又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难以描述的熟悉感。 陈庆南越想脑袋越沉重。他晃了晃脑袋,像是要把记忆都一一摇出来。 宋怡然双手紧紧抓着手机,指关节“嘎吱”作响。陈庆南往下睨了一眼,手机上方跳闪的小光点好似星火一般燃起了他悠远的回忆。 想起方才抢夺手机时屏幕上出现的内容,他浑浊的双眼此刻变得透亮不已,像是观赏到了一出好戏,看热闹似的瞅了儿子一眼:“她叫然然?” 陈庆南满意地看到儿子脸上阝月晴不定的神情。 他掰过她的脸,继续上下左右打量,时不时往前凑近了仔细瞧,陈庆南果然从她的五官中看见了宋家人的基因,尤其是圆形的大眼。即便在她小时候,他们也没见过几次面,可他依旧猜对了。 他气定神闲地喃喃自语:“你是叫宋什么然来着,对吧?”他冥思苦想了几分钟,终于脑袋里灵光一闪,“宋,宋怡然?” 陈庆南满意地看到她惊愕的神情,又不可置信地朝僵立的陈沐阝曰笑道:“还和表姐搞上了?我说怎么越看她越眼熟,果然三岁定八岁,八岁定终生啊,真是和小时候长得没啥区别啊。” “现在长大居然这么漂亮了。”陈庆南狡黠地笑,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你爸一定没想到,自己的一番好意竟然把女儿都给拱出去了。来,把你跟他的手机号输进来。” 宋怡然瞥了一眼陈沐阝曰,他的眼神半隐在黑暗中,看不清楚。 “看啥看,快输啊。”陈庆南拍了拍她的脸,她这才低下头,快在陈庆南手机里输了两个号码,“输好了,咳咳,你可以放开我的脖子了吧!” “等等。”陈庆南依次拨打了她输进去的两个号码,手机里传来熟悉的、机械的女声,他怒极反笑,“两个空号,你倒是很聪明,他妈敢糊弄老子?啊?” 陈庆南又用手机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脸,“输手机号。” 脸颊一侧被用力拍了好几下,宋怡然扁了扁嘴角,委屈又不甘地输了正确的手机号进去。陈庆南确认过后,才放开了她的脖子。 重获自由的一刹那,宋怡然猛地用靴跟踩压陈庆南破旧的解放鞋,将他苍老的手重重地扔在长凳上,指关节与长凳“砰”地撞击,陈庆南捂着疼红的粗手破口大骂,“你他妈的!” 她躲到陈沐阝曰身后,额头抵着他的脊背,不敢看陈庆南,拉着他就想走,谁知陈沐阝曰突然冲上前去想抢夺他爸的手机。 陈庆南像只鼹鼠一样,整个人躺在地上,把后背留给他们,抓着长凳的椅脚,怀里死死护着自己的手机。 陈沐阝曰的焦躁凶狠却敌不过他的无赖,最后抢夺手机的意图渐渐转变为拳打脚踢,他用力踹着自己的父亲,就像踢着路上的石头一样容易,他的耳畔听不见任何声音,世界就像是沉睡了一般安静,直到宋怡然跑过来抱住他,制止道:“别,别打了……” 江面上行驶而过的驳船出悠长的船笛声,刺透了他的耳膜。陈沐阝曰回过神来,意识到方才自己的暴戾失态,眼底掠过一丝狼狈。 “走吧。”他牵着她正想离开,原本趴在地上不停吃痛的陈庆南坚韧不拔地爬了起来挡住他们的去路。 陈庆南嘴里咕噜了一声,敛眉斜睨着他们俩,随意地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双手对着陈沐阝曰摊开,突然咧开嘴,龇笑起来:“既然打了老子,那给点钱,老子也不是白给你打的。最近缺钱花,才出来下手的。几百,几百就行。” “别,别给他……”宋怡然悄声嗫嚅。 陈庆南听到后怒喝道:“亲爹问儿子要点钱怎么了,你他妈一个外人在这里指手画脚个屁?” “闭上你的臭嘴。”陈沐阝曰很快掏出钱包,拿出九张红色大钞扔给了他,陈庆南急急忙忙地捧着接住,牢牢攥在手心里,在陈沐阝曰合上钱包的时候又猛地扑过去抢他的钱包,瞪着眼珠看到里面的几张零钱,也毫不客气地抓进了手中,甚至还要打他银行卡的主意。 正好看到他放在里头的工作证,陈庆南眼神灼灼地盯着他那张印有证件照和公司名称的工作证不停地审视,“哎唷,哎唷,人模狗样地穿西装啦?” 宋怡然立刻从后面伸出双手,用指甲使劲抠他紧抓着钱包的老手,对着他手上蚯蚓般的青筋猛拉了好几道口子。 上了年纪的中年男人不复壮年时的力量,被自己的儿子一把推开,摔倒在干枯的草坪上。摔倒时还不忘灵敏地圈住零零散散的钞票,在陈沐阝曰与宋怡然惊愕的眼神里自顾自笑弯了腰,无力的笑声却像是真心实意地从凶口出来的。 宋怡然惟恐姑父又要抢钱抢卡,拉着陈沐阝曰的手迅离开。走到一半,后怕地偏头瞟了一眼,却看到姑父津津有味地将粉红色的百元大钞一张张叠好的样子,倒八字眉下方的双眼凌厉地看过来,吓得她飞也似地拽着陈沐阝曰跑起来。 陈庆南踉踉跄跄地从草地上站起来,拂去钞票上的草屑泥污,如木偶般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去的两个背影。 “畜生。” ======= 猪年大吉,万事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