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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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家里去省肿瘤医院确实不方便。先坐快速公交然后换乘,折腾了近两个小时才到导航定位的地方。街道边三三两两站的都是拉客吃饭住宿的中年妇女,便利店电子招牌大多上亮着假发、义乳的字样,赤裸裸的,触目惊心。 她一路上问了很多人,最后终于在泌尿肿瘤外科那层的护士站里问到了宋琪琪的房间号。就在电梯口旁边,非常简单的二人病房,连台电视机都没有。外侧的那张床拉着帘子,她往前走了两步,刚从布帘后面探出头,就看见了靠在床上低着头玩手机的宋琪琪。 半个多月没见,她几乎认不出宋琪琪来了。宋琪琪变得更瘦了,被子外面的上半身包裹在宽松的病号服里,尖尖的瓜子脸只有巴掌那么大。相反的,那头栗色波浪卷发长得异常茂密,仿佛把宋琪琪整个人的精气都吸走了似的,丰盈灵动,每个卷曲的弧度上都带着柔和的浅色光晕。 病床旁边支了输液架,好几只塑料输液袋挂在上面,然后由一根细细的透明软管垂下来,一直连到宋琪琪纤弱的手腕上。 她突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想走也来不及了。宋琪琪已经发现了她。 “小渊?”宋琪琪那描画精致的眉尾微微上挑,有些疑惑地向她身后看去,“你一个人来的?” 她点了点头。 “坐吧。”宋琪琪把手机放到左边的床头柜上充电,然后问她,“要喝茶吗?” “不用,我不渴。” 房间里非常安静,隔壁床的那个病人已经陷入沉睡,此起彼伏的鼾声透过布帘传来。她屁股底下的这张陪护椅似乎并不怎么牢靠,她稍微换了换坐姿,椅子腿就发出了清脆的吱嘎声。 “没关系,你不用怕吵醒她。”宋琪琪看着她如坐针毡的样子,抬头说道,“她就是这样,白天睡觉晚上闹腾,之前刚打了止痛针,很好睡的。” 她听到了,但依旧挺直了腰板一动不动地坐着。 “你舅舅知道你过来了吗?” 她摇了摇头。 “那我给他打个电话,”宋琪琪转身去床头柜上拿手机,“报备一下。” “不用了。” 她看到宋琪琪的左手在微微颤抖,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后来当宋琪琪把手机握住的时候,她看清楚了,那只手真的在不受控制地小幅度震颤着。 “那不行。你这个大宝贝,万一在我这里磕了碰了,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不要和他说,”她扯住牛仔裤往膝盖处拉了拉,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你不要和他说。” “怎么了?和你舅舅吵架了?” 她没说话,低头去抠中指关节上握笔生出的老茧。 宋琪琪似乎在看着她,不知为什么也没有再说话。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她才听见宋琪琪问道,“是因为昨天他送我来医院的事情吗?” 那块半透明的茧子很快就被整个撕下来,手指上失去皮肤保护的地方立刻开始渗出血珠。 “昨天下午我弟弟临时有事,你舅舅看我带的东西多,怕我一个人不方便。”宋琪琪微微直了直身子,把枕头折起来垫在腰后面,“但是医生说指标还是上不去,化疗做不了,明天又要出院。” 她听说过宋琪琪的弟弟,连高中都没有读完,之前在城西一个小区里当保安,后来听说酗酒闹事,被辞退了。 “那你弟弟明天会来接你吗?” “会的。还要办手续什么的,两个人方便些。” 隔壁床那人的鼾声突然响得像炸雷似的,然后戛然而止,听得她的心都揪了起来。还好过了两秒,呼噜声又恢复了原先的频率。 病房里醒着的两个人再次陷入沉默之中,似乎都没有话了,她等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说,“那我先回去了。” “好,路上小心,最近这边水泥搅拌车很多。” 她站得近,低头的时候看见床单和枕套上掉满了黑色的短发。密密麻麻的,简直到了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步,就连宋琪琪的病号服胸前也有零星的几根。她再次看了看宋琪琪那头油光水滑的栗色长卷发,突然觉得喉咙堵住了,像被人硬生生塞进一把枯草,然后反反复复地在里面来回搅。 她有点想吐,连忙侧过脸不去看,“我先走了。” 离开病房以后,还没等她走出电梯轿厢,贴着大腿的手机就开始震动起来。 牛仔裤又厚又紧,她从裤袋里拽出手机的瞬间,立刻感觉到中指的伤口被牵扯出一阵针刺般的疼痛,她用大拇指摸了摸,那个关节上面果然又开始出血了。 震动持续了很长时间,因为没有被接听而自动挂断了。停了不到一秒,手机又重新开始震动起来,屏幕上一直亮着那两个华文细黑的字体。 这熟悉的两个字让她心烦意乱。等到电话第二次自动挂断的时候,她迅速地按下了阻止此来电号码的按钮。 住院大楼外面的天气变得阴沉沉的,风卷着沙子拼命往她眼睛里扑。现在已经接近下午两点,她饿得胃疼,选了一家街边的面店走进去吃饭。 十几分钟以后,开始下雨了。店里进了很多人,一开始她坐的是正中间四人桌,后来老板过来和她商量,让她挪到了外面靠门的位置。 身后的玻璃门被来来回回地推开,然后再合上。不知第几次以后,有人匆匆走进来,一把长柄伞被随手扔在地上,甩出的雨水把她小腿处的牛仔裤都溅湿了。 那人脚步没停,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走过来坐到她的对面。街边的餐馆本就不大,为了多摆几张桌子,靠门的位置留得很小,她一个人刚好,挤进两个人以后空间显得十分局促。 她吐掉了嘴里含着的半只虾,不满地抬起头去看。 那人坐在她的正对面,肩膀被雨淋湿了一大片。棱廓分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安静地注视着她。 她咀嚼的动作停住了,拿着筷子的手僵在半空里。 “还在生气吗?”他问。 她没有回答,片刻之后又把筷子戳进面里,继续翻来覆去地拨弄着,想要挑出剩下的基围虾。 他站起身坐到她旁边。靠门的座位非常窄小,他跨进来的时候撞到了桌子,把一堆油盐酱醋的调料摇得叮当作响。旁边那几桌人纷纷转过来看他们,发现没什么好看的,又都陆陆续续地回头继续吃面。 她皱起眉毛,压低了声音说,“放开。” 见他没反应,她用力挣了挣,却依旧无法甩掉他的手。那只温暖干燥的大掌在她手背上磨蹭了几下,然后把她的左手整个握住了。看来这碗三鲜面是吃不了了,她把筷子往碗旁边一放,抽了张纸巾开始擦嘴。 “吃完了?” 她不想理他,一声不吭地别过头去。 他站起身去柜台结账,然后回来和她说,“走吧。” “不。” 他的手伸到桌子底下,与她的十指相扣,俯身轻声问她,“宝宝,我们回家再说,好不好?” 他的呼吸拂到她敏感的耳朵旁边,吹得她浑身一抖,汗毛都竖了起来。 “走吧。”他低头看了看她的表情,然后把她从座位里拉起来。外面的雨势慢慢变小了,他撑开那把深色的长柄伞,搂着她往医院停车场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