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可若真是她呢? 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她呢? 裴戍眉眼少见地带上些浮躁。 哪怕真的是她,又与他裴戍何干!她有丈夫有儿子,需要一个她避如蛇蝎之人去寻吗?! 疾驰的骏马缓缓停了下来,蓑衣被风掀起,露出里面鲜血淋漓的伤口。 他腰侧的刀伤只经过简单包扎,正在源源不断地往外渗血,雨水将那里打湿了一片,淡粉色的雨水不断落下。 他突然觉得什么都没变。 裴戍还是多年前,宋初姀的一条狗。 - 惊雷乍响时,宋初姀正趴在池边看鱼。 巨声仿佛在耳畔炸开,闪电映在脸上,她长睫微颤,头也未抬。 急雨打进池塘里,起了一池面的水泡,鲤鱼如逢甘露,争相跳出,一派生机。 马夫站在连廊中,抻着脖子喊:“夫人,房间已经准备好了。外面雨凉,还是赶紧进来吧。” 宋初姀回头,支着下巴说知道了。 嘴上说知道了,但是却完全没有动的意思,另一只手指尖还在池塘里划水。 雨水沿着纤细白皙的指尖顺流而下,汇入池塘里。 马夫飞快低头不敢再看,忧愁道:“夫人,这雨短时间内应当停不了,再呆下去是要生病的。观中准备了饭菜,虽都是些素食,可夫人过来吃一些,还能保暖。” “我知道了。”宋初姀失了耐心,语气偏冷:“你先去就好,不必管我。” 主家都这般发话了,马夫也不敢再劝,只能悻悻然去了饭堂。 暴雨中,观中院落只剩下树下撑伞的女子。 天色阴暗,宋初姀半张脸映在池塘中,冷风刮过,额头一阵冰凉,吹得她有些发晕。 手从池塘里缩回来,指尖因为在水中浸泡太久起了褶皱。 宋初姀模糊想起,自己是因为大雨生过病的。 第11章 光华二年,夏,宋初姀十六岁。 建康繁华一片,她是建康城内家喻户晓的宋家女,亦是世家贵女之中翘楚。 彼时百花凋零,她于傍晚施粥归家,收到了一封邀帖——左中郎家的小女儿邀她明日去城外的私园里品茗赏花。 宋初姀与她不熟,只隐约记得那是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郎,只是两人从未说过话。 她不想去,可看到坐在堂中的祖母,拒绝的话到嘴边又咽下。 于是第二日清晨,她没有去施粥,而是坐上了左中郎府邸的马车。 左中郎家小女儿名唤许如意,比她小一岁,很是活泼。 自她上马车起,许如意便滔滔不绝地与她说起有趣事儿,还时不时jiejiejiejie地叫着。 宋初姀对自己不熟的人总是无法太热络,只坐在她对面,一边感受着马车轻微的摇晃,一边秋风过耳一样听着她的喋喋不休。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在城门前缓缓停下来。 熟悉的声音在外面响起:“谁家的马车,出城做什么去?” “许大人家的马车,尔等也敢阻拦?” “城中盗匪流窜,军中有令,特殊时期马车都要一一查验。” 门外人声音冷硬又不留情面,脚步声响起,马车车帘便被人猛地掀开。 宋初姀抬眸,对上裴戍冷漠的视线。 掀帘人也没想到里面的人会是她,表情微怔。 四目相对,很快又彼此错开,两人演技都是一流。 建康城内没人知道他们的关系,没人知道裴戍住在宋初姀城东的私宅里,也没人知道他们会在深夜耳鬓厮磨。 就像现在,没人会将世家贵女与守城门的将士联想在一起。 裴戍很快整理好思绪:“军中有令,还请两位女郎下车。” 宋初姀眸光微动,刚起身,却被许如意拽住了袖子。 许如意:“何人的命令,难不成你觉得九华巷世家会包庇盗匪?” 她刻意咬重了世家两个字。 “这是军令。”裴戍回答。 话音刚落,一盏茶杯猛地砸出。茶杯摔落在地,炸起碎片,飞溅到裴戍靴子边。 许如意全然没了刚刚与宋初姀说话时的天真活泼,语气高傲又不屑:“不知死活的贱民,许府的马车都敢拦!” 贱民这两个字如一支利箭划破长空,响在每个守城士兵的耳畔。 宋初姀皱起眉头,忍不住去看裴戍。 裴戍却神色未变,岿然不动。 领头笑哈哈地走过来,敷衍地看了一下,挥了挥手道:“放行。” 车帘放下,马车缓缓驶离城门,守城士兵的表情却都算不上好。 领头打破僵局,不在乎道:“你们都是刚来的,还没经过事儿呢。” “天子脚下龙庭边儿,咱们算什么,小虾米都不算。” “今日是许家的小姐明日就是王家的郎君,世家与咱们普通人这中间儿啊,隔着大沟呢。” 裴戍目送马车远去,抱刀靠在城墙上,沉默不语。 日头西沉,同僚前来换值,提了一壶好酒,一把塞给裴戍,示意他可以回家休息了。 裴戍却没动,拎起酒退到一边,一边喝酒,一边望着城门的方向,不知在等谁。 同僚是兵油子,插科打诨问他:“裴兄弟,这是在等谁家的小娘子啊?” 他模样是一众人里最好的,白日往城门一站,不知惹得多少小娘子春心萌动。 裴戍神色不动,笑了一声,仰头闷了口酒。 再抬眼,熟悉的马车便映入眼帘,缓缓向城门驶来。 她回来了。 裴戍收回目光,提起酒挎刀便往回走。 转身刹那,马车行至身侧。风骤起,他眼含笑意偏头。 马车内,没有宋初姀的身影。 - 建康城外,盘龙山,大雨倾盆。 宋初姀浑身被雨水打湿,缩在竹林一角。 她被耍了。 许如意骗她说穿过竹林便是私园,她进了竹林,一转头方发觉,这里只剩自己。 竹林茂密,盘龙山阴侧一眼望不到头,周围全是一模一样的竹子,她走不出去。 山上多雨,临近日落西山时候,盘龙山照例下了一场雨。 周围没有遮挡的地方,她只好躲在几根竹子下,冷静地开始反思。 她还是不够聪明,她和许如意一点都不熟,许如意怎么会突然邀请自己赏花。 不,也许不是她不够聪明,是许如意太蠢,是她始料未及地蠢,所以才放下戒心。 她和许如意以前只是在宴会偶尔碰面,两人从未结仇,她实在是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她,让她用这样的蠢方法陷害自己。 宋初姀浑浑噩噩地想着,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的额头不知什么时候竟已变得guntang。 淋雨太久,她应当是生病了。 身体好的时候满脑子都是许如意好蠢,一生病,她开始思考自己会不会死。 可能真的会死,夏日衣衫薄,夜里山上气温骤降,她很可能会被冻死,或者病死。 雨还在下,耳畔是打叶声,听觉逐渐放大,最后又模糊。身上仿佛被车轮碾过,无一处不痛。 心中怨恨被无限放大,宋初姀恶毒地想,早知如此她应当把许如意从马车上推下去,这样起码死得不亏。 然后她听到有人在叫她,声音很远,她听不太清。 额头抵在竹子旁,鬓发贴在脸上很难受,宋初姀想要将头发上的玉冠摘下,手却脱力往下滑。 落到一半,冰凉的手腕被攥进温热的掌心。 宋初姀努力眯眼,待看清眼前人,她鼻尖一酸:“裴戍...” 掌心的冰凉让裴戍的心狠狠一沉,他去摸少女额头,一片guntang。 “你发烧了,我带你回去。” 他声音沙哑,用指尖将少女脸上的发丝摘到耳后:“翘翘别睡。” 十六岁的少女身轻如燕,若是以往单只手就能将她抱起,可是今日他老老实实蹲下,将她背起。 山上一片漆黑,五感被大雨占据,裴戍只能循着记忆往来时方向下山。 两人狼狈的不相上下,雨水将两人浇了个透。夜雨寒凉,彼此的温度是两人唯一的慰藉。 身下男人的肩膀格外宽厚,少女半张脸窝在他颈间,哑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