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1节
祝缨把赵苏带到书房,面授机宜,以督促转运粮草为名,看一看盐州的情况。 赵苏惊讶地问道:“齐王?陛下在想什么?天家兄弟,岂不又要相争?” “不然呢?难道要把儿子养废?自己与兄弟打得头破血流,却是笃信自己的儿子会手足情深。” 赵苏道:“那也不敢让藩王染指兵权啊!” “自家人比臣子危险,也比臣子可靠。” “他心眼子怎么突然多起来了?”赵苏嘀咕一声,“以后不会太平了。您也得早做准备了,不止东宫与齐王。王相公虽然去了,冼詹事可还精神着呢。又有郑相公。眼下还算客气,等到图穷匕现的时候,恐怕双方都容不得您不偏不倚了,终究是要有所交待的。” “什么交待?倚靠谁又信任谁?他们不是乔木,我们更不是丝萝,咱们可以更有志气一点。”祝缨说。 赵苏眼睛一亮:“是!” “准备准备,动身前,东宫会有人找你的。” “是。” 祝缨道:“去吧。” 赵苏走后,祝缨安静坐了一会儿,将接下来要做的事想了一遍,看了几页书才去休息。 次日朝会后,她不急着回户部办理公务,特意留到最后,求见皇帝。 第386章 明白 见到祝缨,皇帝的心情还不错,声音明显带着些轻松。 他甚至不等祝缨先开口,就问祝缨有什么事。 祝缨恭敬地说:“臣无能。” 皇帝惊讶地道:“发生什么事了吗?为何突然这么说?你若无能,还有谁是能干的呢?” 祝缨道:“臣竟不能使府库充盈。” 皇帝认真了一些,问道:“是因为北地免赋,还是有灾情?战事平息,花费会变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莫急,我不催你。” 祝缨轻轻地摇头,道:“臣算了一笔账,陛下请看。” 自从接掌户部,祝缨就开始盘账,前阵子才盘明白,然后是做预算。之前她只是管一个地方的事务,整个天下的情况她并不很清楚。近来与各地刺史打了些交道之后,发现情况比预想的还要差一点。 首先是气候没有先帝时好,然后是花钱的地方比先帝时还要多了。凭心而论,皇帝的家庭比先帝后期规模小多了,这一笔日常花销少了些。但是用兵、灾情减赋之类花得更多了。此外,接下来皇帝还有几个儿女都要开府、成家,这花费是另算的。 各地刺史,对朝廷还算忠心,粮也是缴的,数目也勉强合得上。 皇帝道:“这不是还可以吗?且过几年节俭的日子,过一阵子就好了。” 祝缨道:“这只是表面。” 底下的情况是,兼并已经在发生了。兼并是顽疾,权贵即使不以非法的手段,普通百姓遇到一次天灾,又或者家里顶梁柱生病死了,很可能就要破产,典当土地。立国至今近百年了,这个兼并,已经比较严重的。 盐州的流民事件,就是一个信号。 情况只会越来越恶化。 当然,朝廷还是能勉强维系下去的,京城还是歌舞升平。但也不能等到不能维系的时候再想办法,到那个时候就晚了。 皇帝到底读了些史书,认真地问:“卿的意思是?” 祝缨道:“都知道要抑兼并,只是不能急于求成。第一请皇帝坚定心志,第二要摸清各地的情况,第三要换上能干的亲民官,要会甄别。然后才能动手。否则就是朝中这个样子了。” 皇帝松了口气,道:“有道理。依卿之见,哪些人可以用呢?” 祝缨道:“臣年轻,资历尚浅,所知不多。请陛下暗中观察,徐徐图之。” 皇帝听进去了,道:“不错,整日火急火燎,显其威权的,不像话!” 祝缨与皇帝谈了一小会儿,她没有指望皇帝多么的英明、能够有一个可行的方案。 在王云鹤去世前的一段时间,皇帝就对“王云鹤主导的新法”兴趣不大了,王云鹤去世之后,他更是不提这件事了。没有一个领头的人主持这件事,整个朝廷层面,几乎停顿了。 得在郑熹起复之前,往皇帝的脑子里塞点东西。否则,这个皇帝不够郑熹玩儿的。 与皇帝说这许多,是告诉皇帝,户部没什么钱了。冼敬等人虽然不讨喜,但是抑兼并没有错,得让皇帝认识到这一点。 同时也要告诉皇帝,这事儿急不得。祝缨自己面对整个国家的事务,也没了当初在梧州时的把握。国家太大,情况也很复杂。富裕地方与穷乡僻壤的差别令人不敢想象。最富裕的几个州承担了“天下财赋之半”竟是写实而非夸张。不同的民情,决定了不同的地方必须有弹性。 得摸个底,慢慢来。 最后,皇帝问祝缨有什么办法,祝缨道:“徐徐图之,户部正渐次核实各地田亩、人口数。” 皇帝道:“哦,那你去办吧。” “是。” 这件事祝缨已经在暗中着手了,对皇帝说,是以防万一。如果户部与地方上起了冲突,皇帝这儿知道了,祝缨也好有个解释。 她自己就在地方上干过,深知报到户部的数目会有什么样的水份。一个州的,她能估计得出来,几个州的,也能勉强。全国的水份加起来,她是真估不出来。得暗中派人查。 她将全国州县分作几类,将这些地方官也分作几类。有些地方官可以信任、水份少,比如顾同这样的“亲信”。又或者卢宇这样算是依附自己的人,还指望她帮忙平事,对她也会讲些实话。另有一些平庸之辈,万事不上心的,就沿用前辈的数字,掌控力就变差。另有一些“能人”,出于种种目的,对朝廷有所欺瞒。最后是什么本事也没有,把局面搞坏的。 分门别类,各有不同的应对之策。 干事,得靠人。 头一个就是皇帝,第二个是太子,得有他们的支持。这二位成事或许不足,但败事的本事,绝对有余。不能让他们被旁人影响,坏了自己的事。 祝缨很注意,没有在皇帝面前提王云鹤的名字,皇帝不喜欢王云鹤,这一点祝缨已经领教过了。作为皇帝,他必是希望国家好、至少自己有钱花,所以他会在意财赋。 拿捏住这两条,与皇帝说话就会变得顺利。 祝缨从皇帝这里得到了一个态度,便要辞去。 皇帝突然叫住了她,问道:“据卿看来,盐州几日能平?” 祝缨张了张口:“臣没去过盐州,只能估计。大军调动要时间,剿平匪患之后班师,快也要一、两个月。现在又是冬季了,会更久一点。再算上安抚百姓,时间会更长。” “没有更快的办法吗?” 祝缨觉得奇怪,虽然打仗花钱,但是两、三千号兵马的粮草,户部还拿得出来,她开始反省自己刚才是不是把皇帝吓得太狠了。 不意皇帝却说:“齐王这一行,不好总困在那里。他还要巡边。怎么样才能年前回来呢?” 祝缨道:“那……剿抚并用。” 皇帝皱了皱眉。 祝缨道:“这是最快的,只诛首恶及危害百姓者,胁从不问。” 皇帝气道:“此等败类公然抢掳朝廷赋税,死有余辜,如何不问?” 祝缨道:“陛下要从速,这是最快的,可以瓦解他们。况且,群氓无知,是要教化的。” 皇帝还是摇头,道:“你呀,办事用力,就是不好动心思。你想一想,若是附逆之人都得赦免,岂不是告诉天下人,抢劫不会受到惩罚?会有多少人效仿呢?就是要让他们看到后果,不敢再为逆。” 祝缨见他的眉间出现一道竖痕,知道他已经打定了主意,马上躬身称是。 皇帝的眉心打开了,微笑道:“户部给你,果然令人放心。” 祝缨唯唯。 这回再告退,皇帝就没再叫住她了。 ………… 出了大殿,祝缨的脸就冷了下来。 有些人,靠他越近,越能体会得到他的魅力所在,另一些人,靠得越近,就越发觉得它不是个玩艺儿!但凡给它一丁点儿敬意,都是自己在犯傻。 她抬手抹了一下脸,放下手来,脸上又是一片平和。 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今天是赵苏到户部报到的日子,祝缨回到户部,赵苏已经与户部上下都认识了一遍。晨会开完,祝缨对赵苏道:“你与我去东宫,太子有东西要给齐王。” “是。” 东宫里,冼敬正在对太子诉说一些勋贵的“不法之事”,劝说太子支持加大科考取仕的比例。 这个比例是当年王云鹤还在世的时候,与郑熹等人协调的一个结果。冼敬拿郑衍、王氏案做例子,游说太子:“经过筛选的总比没筛过的强。” 此外他又举了些例子,比如郑家的那个外甥柴令远不学无术,根本不读书,这样的人让他做官,他能干什么?耽误事的。 太子道:“原来是这样。”并不很快地答应下来。他知道冼敬的想法,但是事情不是这么做的,得一点一点的来。 他看得分明,王云鹤晚年也在调整,以王云鹤的能力与威望,尚且不能一蹴而就,太子还是倾向于更慎重一些。据太子观察,冼敬手上的人也不是个个可靠的,不可能完全放手给冼敬去做。 冼敬的态度又是值得鼓励的,太子也就听着,不打断他。 直到祝缨过来。 太子笑道:“他倒守信。请进来吧。” 祝缨带了赵苏过来,一番见礼,祝缨将赵苏介绍给了太子。 太子道:“果然一表人材!你看重的人,无不精明强干。” “殿下过奖了。” “郝大方。” 郝大方上前,将赵苏引到一旁,与他说一些给齐王捎带物品的事。太子、冼敬就与祝缨说话,冼敬道:“这时节正忙,没想到子璋会亲自过来。” 祝缨道:“我把今天早上空出来办些事情——才从御前回来。” 太子知道她不会无故提起,问道:“阿爹还好么?入冬了,我总担心阿爹的身体,前番阿爹生病,委实吓人。” 祝缨道:“还好,说了一会儿话,陛下也担心儿子,说到了齐王。看到您关心兄弟,陛下必是高兴的。” “哦,”太子说,“当然啦,他此生头一次出远门,陛下与我,都是挂心的。盐州,安全么?” 祝缨道:“官军剿平匪患并不难,不过陛下似乎是要严惩附逆者。” 太子点了点头,冼敬道:“严惩?” 祝缨道:“以儆效尤嘛。陛下正在气头上,到时候再劝吧。几百户人家,有点儿可惜,留着,哪怕充实边地呢。” 太子道:“既然陛下有安排,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祝缨点了点头:“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