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之士[科举] 第185节
柳贺堂堂朝廷大员,又是张太岳的门生,岂是那么轻易好惹的? 此刻天子执意要罚沈和,太后在这事上理亏,自然无法开口叫天子放过,何况沈和还未爬上高位便如此猖狂,长久看来也是个祸害。 沈和被天子命人拖了出去,柳贺对天子恭恭敬敬一拜:“多谢陛下。” 但对他来说,《育言报》的遭遇,只处置一个沈和还是不够的。 …… 慈宁宫中。 李太后听得沈和被打了二十棍后逐出宫门,写佛经的手停了停:“他家若还有亲人在,送些银子过去,都是穷人家出身,本宫也不愿太苛刻。” “民间都说太后娘娘心慈,如那活菩萨一般。” 李太后笑道:“本宫待旁人慈和,待天子却是严苛的。” “陛下渐渐大了,我也不愿理朝政事,省得令陛下心烦。” 李太后的心腹道:“太后娘娘莫要这么想,陛下会那般,都是被文官给蛊惑了。” 李太后面上一派平静,心中却十分恼怒。 如果说先前她的怨气是对着柳贺和《育言报》,此时却转移到了天子身上。 她抚养天子长大,到今日,这是天子第一次反抗她。 李太后默默叹了口气:“这次便算了,那《育言报》天子极是喜爱,本宫也不是不能放过。” “娘娘心善,陛下必能理解您一片苦心。” 那宫人与李太后说了一阵,逗得她眉头舒展,李太后心想,此事她可以揭过,但柳贺此人已经不适合留在天子身侧了。 李太后思索了一阵,忍不住想,张居正平日一副为天子效忠的模样,却连一个门生都舍不得舍弃。 她虽信重张居正为天子治理这天下,心中对张居正却很是防备。 可惜天子不懂她一片苦心,将张居正的门生当作好人,反倒把她当成恶人。 “太后娘娘。” 李太后一卷佛经还未抄完,便听服侍她的太监来报:“今日文官们纷纷上疏,要陛下惩治jian佞——” 这一日,文官的上疏竟有几十封。 其一要天子及太后约束宫中太监,正德朝时刘瑾之祸令京中官员人人自危,如今出了这沈和,他权势远不如刘瑾,然行事却极有刘瑾当年风范。 一位官员直接上疏道:“慈宁宫内侍敢矫旨,实是太后约束不力,太后虽为天子之母,然朝政之事却应归天子。” 这封疏一上,天子直接把上疏的官员踢去了广东布政司,但这人走归走了,疏的内容却传遍了整个京城。 天子一踢人,官员们个个来劲了。 我说错了吗?没有。 那天子为何踢人? 就是不想听官员的劝告呗。 继续上疏。 有官员 弹劾武清伯李伟,说他不是东西,天天不干人事。 也有官员说,《育言报》使天下读书人畅所欲言,沈和一把火将文章烧了,就是不将天下读书人放在眼里,今后太后和天子若要招亲信的太监,能否别招这种文盲?简直丢太后和天子的脸。 这人又被下放了。 总而言之,官员们上疏的多数内容都是要太后不插手朝政之事。 今日是礼部倒霉,好在柳贺这礼部尚书能刚。 明日若轮到刑部、户部及其他衙门呢? 何况就算当年嘉靖这般蛮不讲理的帝王,也没有派太监去找六部麻烦的。 总结下来,李太后也不是不能管事,但管事的水准不要太低。 因着这些上疏,李太后直接称病,天子见此极为担忧,日日去李太后宫中认错,李太后却不肯见他。 天子一气之下,便将上疏的官员能踢的都踢走了。 京中一时之间出现了许多空缺,倒令吏部十分忙乱。 然而官员们的上疏却未就此停止。 官员们本就觉得李太后管得太多,她插手天子日讲倒也罢了,毕竟为母者总要为子计,可《育言报》这一出却着实得罪了一众文官。 沈和何至如此猖狂?不正是倚仗着太后之势吗? 连翰林都敢动手,下一回是不是就得对阁臣、对首辅动手了? 何况沈和犯的不是别的罪,而是矫旨之罪,难道天子之母便能矫天子之旨吗? 圣旨代表着什么?代表着皇权。 假冒圣旨是其一,令天子担上污名是其二。 此事本就是太后之错,可太后犯错,却要天子长跪不起去认错,她究竟将大明朝的天子当成了什么? 官员们侍奉的是天子,而非太后。 他们寒窗苦读数十载,才得以见到天子真容,才能够随侍天子左右,他们不是为了挨东厂番子揍才去考进士的。 天子越是认错,官员们上疏弹劾便越多,李太后便越是生气。 这几乎是个死循环了。 三方之中,必须有一方先退让。 天子是不可能退的,官员们也不会允许。 因而,能退的只有李太后。 自天子登基以来,李太后从未被人这般压迫过,然而文官们却非要她先低头。 李太后足足病了半月,这半月中,弹劾的帖子如同雪花一般,武清伯李伟原先行事高调,到了此时也不由默默缩住。 文官们还是内斗好,若联合起来弹劾勋戚,真没人能扛住。 第240章 不必生怨 “陛下这是嫌我碍事了。”想及此处,李太后不由悲从中来,“因而才纵着那《育言报》,纵着那群文官。” 她说话时,慈宁宫内静寂无声,无人敢回应一句。 “陛下还在外跪着吗?”李太后问。 “禀太后,陛下仍是跪着。”宫人应了一句。 “他是该跪,否则该如何显出他委屈?” 天子越是在慈宁宫前跪着,越是显得李太后挟持了天子,那《育言报》所遭祸事、文官的上疏……皆是冲着李太后而来。 李太后心中明白,天子也……心知肚明。 这几日与其说是天子向李太后认错,不如说是天子借着文官之势摆脱李太后的钳制。 “太后,陛下一贯纯善,只是抵不住有那黑心之人鼓动。”宫人劝解道,“待日后,陛下必然会懂太后您的一片苦心的。” 李太后沉默了半晌,方才道:“张太岳口口声声说要替本宫辅佐天子,可你瞧瞧,他的门生和本宫对上,他却要那群文官将本宫踩到泥里去。” 宫人忧心太后气坏了身子,连忙劝道:“太后,您还有潞王,总要为王爷考虑考虑,若是……” 李太后点点头,道:“是啊,总不能因我之故破坏他们兄弟间的情谊。” 帝王家兄弟阋墙者不知凡几,眼下潞王还小,李太后对他偏爱,天子对这个弟弟也极是宠爱,但日后如何就未知了。 若是天子亲政,她再多插手朝事也的确不合适,恐怕真会令天子心中生出嫌隙。 可真如那些文官所愿的那般放权,李太后同样也是不愿。 她辛苦十数年才将天子抚养长大,若轻而易举便将天子推到文官那边,她这太后也不过是个摆设罢了。 半月以后,李太后终于见了天子。 天子自幼便在李太后身边长成,隆庆帝过世后,李太后又搬到乾清宫照顾他的起居,李太后待他虽严苛,母子间的情谊还是深厚的。 李太后终于肯见他,天子“扑通”一声即是跪倒:“母亲身子无碍,孩儿就放心了。” 李太后道:“我这半月日思夜想,陛下已是成人,朝中之事我的确不该多过问。” “母后,孩儿绝无此意。” 李太后摆了摆手,神色也变得柔和起来:“钧儿,原先我对你十分不放心,朝臣多狡诈,你虽是天子,却比不过他们心眼多,但这一回,我也见识到了你为君时的气魄。” 母子二人谈起了过去,嘉靖帝还在时,隆庆帝活得战战兢兢,唯恐自己不是嘉靖看中的继任者。 隆庆并非一定要当这个皇帝,但他是长子,又是朝臣公认的储君,若换为景王继位,他一家老小结局必然凄凉。 李太后想起那段时日也觉得唏嘘,天子那时虽年幼,可他少时便聪慧,父皇成日惶惶不安,他依然有印象。 李太后神色柔和,天子便回想起了李太后曾对他的种种好,心中便愈发愧疚。 他知晓,在《育言报》上有错的是李太后,但李太后毕竟是他的母后,母亲纵然有错,他也应当包容。 闲谈了许久,李太后方才道:“陛下一日日成人,你父皇若是见了,心中必然十分欣慰。” “只是钧儿,你仍需记住,你是天子,不该受我这当娘的钳制,但也不能受朝臣钳制。”李太后道,“《育言报》一事因柳贺而起,据为娘观,这柳贺一开始就打着裹挟文官的主意。” “他收买人心的本事,钧儿你也见着了。” 想及柳贺,李太后心中仍是有怨言:“这柳贺就如同张太岳一般心机深沉,钧儿,若你有朝一日亲政,柳贺可为部堂,却不可为 阁臣,这话你得记下。” 天子清楚,李太后一开始就对柳贺有偏见,可李太后都这般说了,他不可能不应下。 “若是柳贺任了首辅,以他之为人,必然如张居正般将朝臣都收拢过来,你到时想后悔也是不及。” “孩儿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