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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骨 第29节

    人群中?有人低声说:“孟大人,不可。”

    孟宴礼循声望去?,那个年轻翰林不敢看他?的眼睛:“宋也川是罪人,如今又是宜阳公主的面首,如何?能让他?再去?碰这些圣贤之书?翰林院鲜少涉及朝局,如此下去?,岂不惹人非议”

    孟宴礼的目光掠过在?场的每个人,所有人都低下了头去?。他?忍不住有些悲凉地一笑:“所以?,你们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对吗?你们都觉得,像他?这样的罪臣,不再配与你们为?伍是吗?”

    “孟大人……”

    “罢了。”孟宴礼长叹,“你们一个一个,全都自诩是清流文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孟宴礼并?不想难为?你们。差事完不成,不就是一个死么,你们放心,到那时我孟宴礼第一个上刑场!”

    *

    三?希堂中?,明帝的脸色很?不好。虽然他?骨子里并?不是一个重文臣的皇帝,但他?看中?的是自己的千古之名。他?依然希望自己在?世人眼中?,是一个文采风流的帝王。德勤殿与文渊阁接连被烧毁,他?比任何?人都要不满,就连早朝时都没有给大臣们好脸色。

    直到郑兼说宜阳公主来了,他?的面色才稍稍缓和了些许。

    温昭明给明帝带了一些自己亲手做的点?心,明帝略尝了些表示了赞许,温昭明在?明帝身边坐下,笑盈盈地说:“儿臣见父皇神情不虞,不知所谓何?事?”

    明帝将手中?的奏折翻过一页,漫不经心道:“文渊阁昨天走?水了。旁的倒是不要紧,翰林院的几个翰林们总是喜欢推脱着,说起?修书便总是有千难万险一般。”

    “父皇养着他?们,只想着食君俸禄,却不愿为?君分忧,的确是他?们的不是。”温昭明替明帝倒了一杯茶,徐徐说:“儿臣倒是不懂这些,但文渊阁里的藏书,大多是孤本,有些倒是可以?从江南的天阅阁中?寻抄本来,但很?多书都是前朝遗留或是民间所得,怕是不易复刻。”

    明帝的神情不变,温昭明继续说:“自然,这些本就是他?们该做的事,但儿臣想给父皇推举一个人。”

    明帝的目光落在?温昭明的脸上:“你想说宋也川?”

    “是。”温昭明敛衽行礼,“他?昔年跟随翰林院修纂《大梁史》,文渊阁之中?的书曾由他?经手大半。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那些书或许可以?由他?复刻一部分。其余不曾过度毁坏的,可以?交由翰林院重新编纂。”

    明帝的笔尖蘸入朱砂中?,缓缓旋转了一圈,他?的声音中?含着几分冷冽的肃杀:“昭昭,如果是任何?人,朕都会重金重用?,但不能是宋也川。”

    三?希堂中?的空气有片刻的凝结,温昭明轻轻收回目光:“是儿臣思虑不周。”

    可在?那一刻,就连温昭明自己的内心之中?,都开始感觉到一丝悲凉。

    回到公主府时,宋也川就站在?府门外等她,他?在?原地似乎已经等了很?久,腿有些疼。他?缓慢的移动着自己的重心,看到温昭明回府,他?立即站直了身子,有些殷切地看着她。

    “父皇不同意。”温昭明走?下马车,和他?一起?向府内走?去?,“其实,我也觉得你不该插手这件事。这些书都是被火烧过的,翰林院那些人精都不愿意接这烫手的山芋。这种事,做得好没有赏,做了不好轻则受罚,重责砍头,百害无一利。”

    “殿下,”宋也川轻声说,“可若这件事,也川不去?做,那么这些书的命运,便是彻底被历史的尘沙掩埋。不知道殿下有没有读过《遐地说》,这本书是行者徐远花了二?十七年时间,走?过全国八百多地后书写的详尽人情风物。他?这一辈子,就为?了这么一件事,您说,这本书要是没了,他?不就白活了?”

    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垂着眼,语气也分外温柔,温昭明看着他?纤细的睫毛上下颤抖,一时没有忍住,轻轻摸了摸他?的睫毛。宋也川愣了一下,随即耳朵便开始红晕了起?来,他?猛地后退:“殿下有没有在?听?”

    温昭明长长地嗯了一声,漫不经心:“你总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我的面首,我摸你的眼睛怎么了,又不是别的地方。”她的目光向下扫去?,徘徊于宋也川的腰间,宋也川耳朵上的红晕终于开始向脸颊上转移,他?纠结地握住自己的衣摆,语气之中?既无奈,又有几分赧然:“殿下。”

    “你继续说啊。”温昭明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我只是摸了摸你的眼睛,又没有堵住你的嘴。”

    宋也川似乎叹了一口气,才继续顺着刚才的话题说:“所以?,我想做这些事,并?不是因?为?谋求什么恩赏,只是因?为?,我希望这些人耗费一生完成的事,不要白费。”

    他?的目光宁静而悠远:“这世上许多人并?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而活着。或是人云亦云地考学,又或是周而复始地在?田垄上劳作。可殿下您知道吗,这世上还有像徐远一样的人,踏遍寰宇四方,让我们看到那些毕生看不到的东西。他?去?过的地方,我一辈子都去?不了,但是我用?眼睛看到过了。您说,这样的书,不该让更多人看到吗?”

    “宋也川,”温昭明淡淡说,“《遐地说》藏于文渊阁中?,本就不能轻易示人。这种书,若被夷族所知,便会因?利乘便,利用?山川地势危害我父皇的江山。”

    “但只要这本书有存在?的一天,便总会有公之于众的机会。”宋也川终于仰起?头,言语之中?带了一丝恳求,“殿下,我很?想试一试。”

    黄昏的日?光下,宋也川整个人的人影也显得有些朦胧,温昭明摇头:“这种事我不能答应你。”

    她走?到宋也川面前,看着他?的眼睛:“宋也川,你要知道这本就不是什么好差事。翰林院的那群人避之如洪水猛兽,三?推四阻不愿沾染毫分。你写的好不见得有赏,但父皇若怪罪你,你没有招架的余地。”

    宋也川安静地一笑,他?说:“殿下,在?也川心中?,有许多比性命重要百倍的事情。”

    “在?也川入朝前,曾去?过沙洲。玉门关与阳关之间,有一片前朝留下的石窟。这里屡经战火,吐蕃与大梁在?此争权夺利,这片墙画石窟已然荒废。也川偶然经过,却见十余名汉人正在?此地修补。黄土颓圮,断壁残垣。”宋也川睁着清亮的眸子看向温昭明,“殿下,他?们所图又是为?了什么?”

    “殿下,这是信仰。”宋也川安静地看着她,缓缓说道。

    第40章

    他俩就?这?样僵持了良久, 温昭明才问?:“所以,你想怎么做?”

    一个浅浅的笑容浮现在宋也川的脸上,他说:“我会把我记下来的书默写出?来, 还请殿下方便时替我带进宫里去,交给孟大人。”

    “你就?笃定孟宴礼会收?”

    “是的殿下。”他温和地?看向温昭明,“他曾是我的老师。”

    温昭明轻轻哼了一下:“知道了。”

    认识温昭明良久,早知道她向来是嘴硬心软的人。宋也川温和笑着对着温昭明一揖:“多谢殿下。”

    *

    回到西溪馆时, 太?阳最后的一抹光辉也已经彻底消失于天?际,宋也川摊开一卷纸, 研墨之后,落下了第一行字:遐地?说。

    西溪馆的灯从日暮时分?一直亮到了翌日清晨, 直到温昭明带着几分?怒气?推开了他的房门。恰见宋也川红着眼?睛从黄卷中抬起头。

    他下巴上冒着一层胡茬,神色中也带有几分?倦怠,可?他眼?中却涌动着温昭明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欣喜。

    她突然没?有那么生?气?了。

    倒是宋也川有些赧然地?把笔放下, 用衣服擦了擦手,有些局促地?说:“殿下怎么来了。”

    “我若不来, 你便熬上三天?三夜, 把这?本书写完?”

    “不是的……”宋也川垂眸, “夜里的思路比较好, 印象也更清晰些, 我便没?有停笔。”

    他有些不安,显然是怕她生?气?,可?偏偏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神情便显得有几分?窘迫。

    温昭明走到桌前, 翻过他写的纸张。宋也川的字写得和昔年间的笔体并不相似, 可?风骨却是一般无?二的。清瘦而隽永,哪怕已经写了整整一夜, 依然看不出?潦草。

    一夜的功夫,宋也川写完了这?本书的前四章。这?本书温昭明也读过,她用眼?睛扫了一遍便知道,和记忆中的并无?差别?。

    桌上的云纹笔架上放着宋也川惯用的毛笔,看得出?材质并不好,笔尖的狼毫已经有些不齐,笔杆也有些开裂。

    她把书放在桌上,对着宋也川伸出?手:“让我看看你的手。”

    宋也川不解其意?,缓缓伸出?了两只手来。

    他的姿势很像是等着被?上锁枷,看着有些喜感,却又?显得有几分?心酸。

    宋也川的左手生?的很美,像是一块玉石上透露出?一丝青色的纹理,不论是手腕处的关节还是手背上的血管脉络,都像是一件极美的艺术品,指尖染着几分?墨迹,看得出?执笔的痕迹来。

    但他的右手却显得有些黯淡,是一种了无?生?机的枯萎之感。外观上的端倪其实并不明显,唯有细致去看,才能体会出?不同。

    温昭明的手握住了宋也川的手,他轻轻抖了一下,却没?有挣脱。

    “以后给你的宣纸,我每日都会有定数,你不能这?样不眠不休地?写下去。”她松开了手指,宋也川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自己空荡荡的指尖。

    “是,殿下。”

    温昭明将他桌上的纸张尽数收起,而后纤纤玉指指向床榻:“我刚好要进宫一趟,你现在去睡。”

    于是在温昭明炯炯的目光下,宋也川终于走到了床边,慢吞吞的坐下来。

    温昭明的眼?风扫过,宋也川默默脱去鞋履,躺在了床上,又?将被?子拉到下颌处。

    温昭明这?才满意?离去。

    *

    途径文华殿时,温昭明去看了看听?讲的温珩,等他散学之后,才把手中的书册交给了孟宴礼。

    只一眼?,孟宴礼的眼?睛就?泛起了一丝红色:“这?是……也川写的。”

    温昭明有些意?外:“他如今的笔体和过去早已不同,孟大人为何如此笃定是他的手书?”

    孟宴礼的手指指着其中的一个字说:“他写字时有自己的癖好,有些字喜欢减笔画。旁人可?能不知道,但是熟悉的人一眼?便能瞧出?来。”他顿了顿,又?苦笑着说,“再者,除了他,还有谁会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

    手中厚厚的一叠纸,是那个倔强孩子的一腔子热血,沉甸甸的,让人心中感慨万千。

    温昭明点了点头:“他写好了还会再拿来的。”

    说罢欲走,孟宴礼突然叫住了她:“殿下。”

    温昭明回身,孟宴礼犹豫了一下,才低声说:“这?孩子是个死脑筋,倔得像一头驴,干起活来不要命似的,麻烦殿下多规劝他,别?让他熬坏了身子。”

    一丝笑浮现在公主的眼?睛里,她说:“这?我知道。”

    孟宴礼见温昭明并不反感,忍不住又?说:“臣不知殿下对也川是什么样的心意?,是利用也好,真心也罢。我这?小徒弟心思单纯,认准的人和事一定不会回头,他受的苦也太?多了些,恳请您……别?让他伤心。”

    鬓发已斑的孟大人絮絮地?说着,他对宋也川的那份心意?可?见一斑。

    “他救过我的命。”温昭明平静地?看着孟宴礼,“我会善待他,也会尊重他的心意?。我会让他清清白白地?站在世人面前。而孟大人要做的,是不要辜负他的这?份心。”

    温昭明已经走了很久,孟宴礼却依然站在原地?。

    他有点想哭,也有点想笑。

    想笑是因为这?个一根筋的佞徒终于遇到了一个对他好的人,想哭是因为这?个人是尊贵的公主。

    他们二人的云泥之别?,哪里会让宋也川获得真的安宁与幸福呢?

    *

    宋也川投身于无?边书海之中,一转眼?便是两个月。这?段日子里,温昭明赴宴、交友、入宫,和他寡淡的生?活并无?交集。除了偶尔于府中相见,才会说上几句话。

    温昭明给宋也川的纸是有定数的,他为了能多写几个字,总会刻意?把字写得很小,温昭明心中暗想,反正看得费力的人是孟宴礼。

    宋也川总是会在清晨时等在温昭明的寝房外,将书稿交给她,他的身上披着露水,连发丝上都微微泛出?一丝潮湿,唯独眼?睛很亮,像是九天?之上的星星。

    时间已经来到了七月底,天?气?越发热起来,温昭明派人给宋也川送了些冰,然后百无?聊赖地?听?霍逐风为她报公主府的各项开支。

    她接过霍逐风手中奴才们的身契,随手翻开,竟看到了宋也川的名字。

    他的生?辰:宣平十九年,八月初六。

    温昭明漫不经心地?想着,宋也川的十九岁生?辰好像马上要到了。

    八月初六这?天?早上,宋也川惯例来温昭明的寝房外取纸。

    暮夏时节的风徐徐地?吹过树梢,温昭明立于树下,正在仰头看向头顶的紫薇树。簇簇粉色的花苞宛若片片流云。听?到脚步声,温昭明侧过身来。

    宋也川行礼:“殿下要出?门吗?”

    “嗯。”

    “殿下路上小心。”

    温昭明掀起眼?皮漫不经心地?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宋也川脸上轻浅的笑意?滞住了,他垂下眼?说:“八月初六。”

    “既然知道是自己的生?辰,就?该猜到,我是在等你。”温昭明笑盈盈地?说,“这?是我送你的贺礼。”

    她从冬禧手上拿过一个托盘,上面是一整套上好的笔墨纸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