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鬓边待诏 第55节

    他想杀回洛阳,迎嘉宁公主回家。他需要天授宫的权势,需要军队、粮草、信徒……

    裴望初缓缓闭了闭眼,淡声道:“时辰不早了,请吧。”

    老宫主被迫跳入丹炉,火光高高窜起,瞬间湮没了月白色的鹤氅,几声痛苦的惨叫过后,炉鼎里又渐渐归于寂静。

    裴望初推门出去,郑君容正指挥门下弟子清理尸体,众人见了他,在郑君容的指引下,齐齐恭迎跪拜。

    “参见宫主,大道千秋!”

    一声声拜贺如疾风偃草,层浪扑石,在此大势面前,所有的不甘不忿都被湮没。

    裴望初在天授宫中举行了登位宫主的仪式,向世人昭告他天授宫宫主的身份,他留郑君容在天授宫处理后续杂务,自己则点了两万骑兵与十万担粮草,昼夜赶往西州支援王瞻。

    王瞻在西州城里守城四个月,几乎守到了粮草耗尽、士兵战绝的地步。马璒带着胡人骑兵轮番攻城,王瞻数番亲自督战守城,上个月腿上中了一箭,至今还未养好伤。

    他躺在病榻上计算城中剩余的兵力,竟没有把握能抵挡住马璒的下次冲击,下次攻城会是什么时候,五天,十天,半个月?

    他强撑着坐起来,命人拿来纸笔,慢慢给自己写遗书。

    一封是给王夫人的,感念她生养之恩,请她在庶妹王芜的婚事上多用心,给她寻个知冷知热的好夫婿。一封是给父亲王铉,劝他不要避战,要以大魏百姓为先,欲得天下,先得民心。

    最后一封是写给嘉宁公主的,因是遗书,只求不留遗憾,不必顾及下次见面尴尬,王瞻行文间便大胆了许多。

    “紫竹林初见殿下,以未赠丹青为憾。世人皆言殿下之恶,我观殿下如静山水,神清气和,故心生想往……汜水畔一别,今又半年,可叹此生难再见,满怀心事付东流。此后愿殿下平安顺遂,早归洛阳……子昂,拜上。”

    他将这封书信小心以火漆封口,忽听城头鸣金,马璒又来攻城。

    王瞻掀被下床,起身披甲,属下劝他留在城中休息,王瞻固执地摇头说道:“西州不能丢,此战是死战!”

    他带领城中残余不到一千的士兵登上城楼,以投石器和箭矢逼退搭云梯攻城的胡人,箭矢射空,就拆城砖、用斧头往下劈。远远望去,仿佛一群黑蚁密密麻麻往城楼上爬。

    王瞻挥剑将云梯上的胡人逼退回去,还要分神被攻破的缺口,攀上云梯的胡人越来越多,局势越来越艰难,眼见着他们铺天压来,直奔城门,西州城即将失守——

    当此之际,忽见远处马蹄惊尘,杀声震天,两万骑兵气势汹汹奔涌而来,将马璒的军队团团围住。

    为首的裴望初此次未戴面具,于马上挥长剑指向马璒,高声道:“生擒马璒者封万户侯,取马璒首级者赏金万两!”

    一声令下,两万骑兵如潮汐压城而来,马蹄惊飞,将攻城的胡人踩乱成一团。

    王瞻在城楼拄剑而立,惊讶看着这一幕,待那领头的少将驭马驰近,看清他的脸,当即更是目瞪口呆,缓不过神来。

    “开城门啊子昂兄,”裴望初仰面望向他,笑道,“半年不见,不认得我袁琤了吗?”

    第62章 建康

    西州城一战, 马璒被擒,他率领的胡人骑兵也逃的逃、俘的俘。

    王瞻被抬进屋里养伤,军中大夫按着他给他包扎伤口, 却听这位一向脾气温和的王家公子拍着床板高声痛骂:“袁琤!裴望初!你嘴里有一句实话吗?你把别人都当傻子!你为何不敢进来见我?!”

    裴望初在外间安排战后的事宜,被他吵得头疼,走进去对王瞻道:“别人都当裴七郎已死,我若不换个身份,如何在洛阳周旋, 卫炳不会信任我, 王司马也不会听我的话,子昂兄应该能体谅我的苦衷。”

    “我体谅你?”王瞻被他气得抚胸直咳, “别的事都好说, 你解释一下嘉宁殿下的事,你不仅诓我在殿下面前给你做人情,还劝我别与死人争……那你倒是死干净些!咳咳!”

    想起“袁琤”从前给他卜卦,说他与嘉宁公主命格不合, 又明里暗里撺掇他成婚留嗣, 那副伪善的样子恨得王瞻牙根痒痒。

    裴望初并不觉得心虚,他轻轻挑了挑眉, 对王瞻道:“子昂兄还是好好养伤吧, 待你见了殿下,请她给你作主便是。”

    王瞻气噎, 做什么主,嫌给他刷的存在感还不够多吗?

    可惜王瞻连伤都未来得及好好养两天,马璒被擒, 胡人落败,远在洛阳的王铉和萧元度没了外患, 迅速翻脸开战。

    黄眉军在洛阳一带声势浩大,萧元度想以前朝太子的身份在洛阳自立为帝,王铉见势头不妙,拿出了当初用一万骑兵与裴望初换得的盖了大魏玉玺的圣旨——如今圣旨被伪造成了一封传位给大司马王铉的禅让诏书。

    两方各不相让,都说对面是乱臣贼子,一边逼各大世家站队,一边试探着开战,大有要么弄死对方、要么将大魏一分为二的架势。

    收到洛阳的消息后,裴望初嘲讽道:“胡人虽然败了,但南晋五皇子登基,刚好腾出手来趁虚而入。我若是南晋新皇,必趁大魏内乱不止、国力空虚的机会发兵北上,既能树立新皇的威望,又能抢占城池,何乐而不为?”

    王瞻问他道:“你更希望我父亲登基,还是希望前太子登基?”

    裴望初不答反问:“子昂兄希望我支持谁?”

    王瞻道:“河东裴氏若在,必然支持萧元度,但我总觉得巽之兄心中另有想法,毕竟当初若非你的谋划,我父亲不会有今天这个局面。我生为王氏子,于情,当全力支持父亲自立为帝,于理,我却看得清楚,父亲他重权而多疑,非爱民之人,他若登基,恐会重现太成帝之祸。”

    他十分真诚,将心里的想法和盘托出,裴望初听罢问道:“那你觉得谁是合适的大魏新帝人选?”

    王瞻苦笑道:“我哪有为黎民百姓选新帝的资格,不过是随遇而安中求无愧于心罢了。”

    “我的想法与子昂兄一样,无论是王司马还是萧元度,我都不支持。”

    裴望初屈指扣了扣桌子上的羊皮地图,让王瞻看如今的形势,“萧元度为复位,强逼百姓落为草寇,他虽做过几年太子,如今却是山匪出身,上不得台面,王司马我就不必说了,这两人将洛阳一带闹得乌烟瘴气,南晋新皇若趁机起战事,必会自宣城发兵,经南陵、当州,渡丹水,先占建康。”

    王瞻瞳孔微缩,“建康——”

    “嗯,嘉宁殿下在建康。”

    王瞻当即道:“我这就带兵往建康去,保护殿下。”

    “这件事不劳烦你,”裴望初点着羊皮地图,让他仔细听着,“眼下你手里有一万人,我再给你三万精兵,你到洛阳去,先与王司马一同镇压黄眉军,然后废王司马,争取世家的支持,抓住机会自立为帝。”

    王瞻瞠目结舌,“你的意思是让我登基——”

    “子昂兄是不敢么?若是王司马登基,很可能立你为太子,与其让他再折腾几十年,不如跳过这一步。”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你为什么不自己带兵去洛阳?”王瞻大惑不解。

    裴望初道:“我自然要去建康保护殿下,你放心,我在建康守着,南晋半年之内别想越过汜水。”

    王瞻沉默了片刻,似是想通了什么,“你刚才说既不支持萧元度也不支持我父亲,是不是本来有自立为帝的想法?”

    裴望初并不否认,“是这样想过。”

    若是利用好天授宫的势力和魏灵帝亲生儿子的身份,想在眼下这个群龙无首的大魏自立为新帝,对裴望初而言并非是件异想天开的事。

    王瞻也想通了这一节,因此更加不解:“那为何又改了主意,要拥我上位?”

    裴望初解释道:“因为建康我必须去,而洛阳的局势不能再乱下去了,我觉得子昂兄做皇帝,应该会比那两位合适很多。”

    “你为何不让我去守建康,你自己带兵杀去洛阳称帝?”

    “因为你守建康,我不放心。”

    “什么?你……”王瞻无语,“你不放心我守建康,却放心让我去洛阳夺位?恕我实在不能理解。”

    裴望初耐心解释道:“你去洛阳夺位,能成事固然好,不能成事也无妨,不过是后面麻烦些,但建康决不能有失,嘉宁殿下在建康,此地于我是重中之重,难以利弊衡量,所以我不放心交给别人,即使是你也不行。”

    王瞻沉默半晌,似懂非懂道:“所以你是为了嘉宁殿下,要放弃逐鹿洛阳的机会?”

    “不是为她,是为了我自己,”裴望初淡声道,“是我承担不起可能失去她的代价。”

    王瞻觉得他简直太荒唐了,却又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在心里拧巴了半天,苦笑道:“实在没想到,巽之兄原是爱美人不爱江山。”

    裴望初闻言笑了笑,“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自古得江山者众,但得殿下一句‘沧海水、巫山云’的,却只有我一个。”

    “你!”王瞻气噎。

    若非独他得嘉宁公主青睐,难道自己就甘心去洛阳而不去建康吗?

    裴望初安排好了一切,第二天就启程前往建康,害怕走得慢一步王瞻会后悔。

    王瞻心里确实也有些后悔,他不该被裴望初的豁达一时震住而答应杀入洛阳自立为帝这件事,且不说他并非十分甘心将嘉宁公主拱手相让,王司马毕竟是他的父亲,王夫人是他的母亲,他这一答应,到时候可是得背父叛母……此等大逆不道之事,他实在是没有勇气做出来。

    因此王瞻越想越后悔,写了封毁约的信派人快马追赶裴望初,请他自己掉头到洛阳去。

    建康虽属大魏,却毗邻南晋,西州被平定后,建康城中很快吹起了南晋新皇要攻打大魏的风声。

    谢及姒心里有些发慌,问谢及音要不要早做准备,谢及音道:“当初离开洛阳来建康,是因为胡人铁骑有屠城的暴虐行径,不走就只能等死。如今建康之外的大魏也不太平,又能走到哪里去?何况,我也没有足够的粮食,能再次带着这些百姓跋涉千里。”

    “那咱们便在建康等死么?”谢及姒问道。

    “建康本地有驻军,洛阳来的百姓,拿起刀剑也皆可御敌,”谢及音道,“你想离开就尽早离开,我打算留在建康。”

    谢及姒闻言仍心有不甘,经过这一年多的波折,她眼睁睁看着谢及音带着洛阳百姓一路到建康,指引他们安居置业,从当初被世人视为不祥的“怪胎”,逐渐变成怜悯子民的“神女”。

    她觉得谢及音是个极有手段的人,不相信她会眼睁睁在建康等死,她说的这些话只是为了敷衍自己,她一定留了别人不知道的自保的手段。

    于是她暗中留心谢及音这边的动静,恰逢崔缙也千里跋涉,来到了建康。

    崔缙是受王铉之命,来请谢及音回洛阳。

    王铉想在身份正统上与前太子萧元度抗衡,仅有一张盖了玉玺的遗诏实在是勉强。他听闻谢及音因携洛阳百姓避难一事而赢得民心,便想请她站到自己的阵营中来,借她的名声为自己登基增加说服力。

    崔缙见了谢及音,劝她道:“王司马眼下已是众望所归,你留在建康,将来连公主的身份也保不住,不如随我回洛阳,待王司马登基,可以收你做义女,你还是高贵的皇室公主。”

    谢及音闻言冷笑道:“与其指望我做王家的公主,不如你我就此和离,你直接去做王家的驸马,岂不是更直接?”

    崔缙道:“我若是为了自己,何必千里迢迢跑来建康,我这是为了你。”

    “不必,”谢及音直言拒绝了他的好意,对岑墨道,“送客。”

    崔缙被赶出了宅子,万般无奈,只好去忙另一件事——找谢及姒打听玉玺的下落。

    太成帝死后,玉玺至今没有找到,他既然没有将玉玺交给卫贵妃来保小太子登基,那很有可能是交给自己的女儿带出了皇宫。因为谢及姒自幼更得太成帝的宠爱,所以崔缙倾向于怀疑玉玺在谢及姒手里。

    他对谢及姒可就没那么客气了,打听到她置办的宅子后,直接带人闯进她家中,乱翻乱砸一通,拎起她尚在襁褓中的女儿,威胁她交出玉玺。

    谢及姒又恨又怕,泪眼哭诉道:“我以父皇的在天之灵起誓,他不曾将玉玺交予我,那时我已嫁到卫家,一举一动都受卫时通监视,就算父皇敢给,我也不敢要……青云哥哥,你要相信我!”

    她哭得梨花带雨,好不伤心,又动之以情,倾诉了一番青梅竹马的故情。崔缙见她又是赌咒又是发誓,十分情切,心中已有动摇,再加上确实没有翻出玉玺,虽心中不愿,但也不得不信。

    谢及姒低泣道:“我若得了玉玺,必然会交给青云哥哥,否则我一介女流,要玉玺做什么?”

    崔缙神色转缓,“那你觉得先帝还有可能把玉玺交给谁?”

    谢及姒闻言一顿,心中想到了一种可能,忽而冷笑了几声。

    “青云哥哥是不是忘了,父皇还有一位公主。”

    “你说嘉宁?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谢及姒抹了抹眼泪,越想越觉得事情如此,“若是玉玺不在皇姊手中,她何必要赚爱民如子的名声?王家六郎又何必放着洛阳的皇位不争,千里迢迢护送皇姊到建康?眼见着南晋就要打过来了,皇姊却不慌不忙,不急着逃难,必然是因为她手里捏着玉玺,知道王六郎早晚会来救她,青云哥哥,你说是不是?”

    崔缙实在不愿相信这种可能,他想不通,若是玉玺真在谢及音手中,她为何不交给自己的驸马,反而要交给王瞻一个外人?

    谢及姒殷切地望着他手里的襁褓,女儿正因受惊而放声大哭,她急声道:“青云哥哥若是不信,一试便知,若是玉玺真在皇姊手中,出了事,她一定会首先带上玉玺的!”

    闻言,崔缙心中一动。

    第63章 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