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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绒 第79节

    在这里,朱垓夸他稳重,诸将赞他成熟。

    他哪里是稳重呢?他就是一个反应迟钝的笨蛋,天生痛觉不敏感,也没有脾气,往往受伤后他还没有什么感觉,木恒就先嚎啕大哭,黑武再给骂骂咧咧地上药。

    而安央总是安静,他在兄弟们的感情中笨拙地汲取一些情绪。像孩童搭雪人一样,慢慢地捡一些旁人的喜怒哀乐,填到自个儿心里去。

    慢一点没有关系,安央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会学,我学会了快速拔刀,我学会了冲刺,我学会了变阵。

    安央一遍遍重复着,我很强。

    头盔举起,冰冷贴面,安央迎着旭日,转头对朱垓冷静地说:“我很强。”

    “那还用说!你是阿悍尔这一辈最出息的小将!老子这辈子也没挨过这么多打,安央!”朱垓抹掉脸上浊血,戴上头盔。

    “干他们!”

    *

    南北六线全线反击!

    北部的阿蒙山静悄悄,不闻战鼓声,只有窸窸窣窣的足轧雪声。

    一行人在雪山上缓慢前行,身后留下一长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

    封暄在翼城同样听不到战鼓声。

    他从唐羊关军务中抽出身,看着掌心疤痕,迟了一个时辰。

    司绒的信每日巳时必到,只有早,没有晚,然而今天迟了一个时辰。

    今日晴冷,寒风扑打窗扉,噼里啪啦的声音让封暄有些微焦躁,他把最后一份军令拟好,搁了笔,不自觉地走到榻边,不自觉地戴上护腕。

    房门外由远及近地传来脚步声。

    封暄扭头,扣上另一只护腕,在来人敲门前开口:“进来。”

    九山跑得满头汗,敲门的手转为推门,三两步奔到榻前,掏出怀中的信件,说:“公主,公主上阿蒙山了!”

    封暄脸色骤然沉下来,九山递了信立刻出去整集人马,随时待发。

    封暄一边往外走,一边几乎是粗暴地撕开封漆,指骨节绷得发白,一目十行地看完信。

    走出房门,迎面洒来温热的光线,他揉皱信纸,望着北方的皑皑雪峰,胸口缓慢起伏,头一回双目织红,胸腔滚热,磨得喉间带血似的,又气又痛地挤出两个字。

    “骗子。”

    第65章 公主不好惹

    大雪压山。

    塔音在暴雪时分进入阿蒙山, 到今日已有半月时间,她到了阿蒙山东面平原,与仅剩的亡命之徒周旋。

    果然如此前预料的一般,阿蒙山原班人马分为两拨, 一拨为钱为利被黎婕收买, 被编入敌军冲锋陷阵, 猛攻四营的人里头,有阿蒙山一份力,另一拨不愿受人掣肘的便聚集在此。

    另一拨人甚至在此建了第二座蚍蜉楼,这兵荒马乱的寒冬雪月里, 仍然有五湖四海的人来来往往, 看一眼传说中蚍蜉楼的“兽斗”。

    这就是一片三不管的灰色地带,盛放规则之下逃逸的罪恶。这世道上只要有人走投无路, 只要有人逃罪长奔,只要有人为世俗所不容, 蚍蜉楼就永远有生意。

    百里开外战鼓雷鸣,蚍蜉楼里正在开盘设赌局,百十来人吵吵嚷嚷地下注,铜板砸地, 溅出来的都是猩红的血渍。

    “王女头一回来蚍蜉楼,诸事开谈之前,不如先看看我们蚍蜉楼的‘兽斗’, 压生压死, 压手压腿,怎么玩儿都随你。”蚍蜉楼自李迷笛失踪后, 就是刘赫做头儿, 这人早年上山打过虎, 下山做过屠夫,因为与人口角杀人犯事,从北昭逃到阿蒙山,他生得体格健硕,壮乎乎好似座大山,又常年裹着一身虎皮,人人唤他大猫。

    刘赫引着塔音往楼里走,这新盖的蚍蜉楼没有上一座华丽,从外头看黑黢黢的。

    说是楼,实际上只是把中间的平地圈起来,四四方方地围上高高的木栏,木栏之后是石砌的高台,石台上摆着歪歪斜斜的桌椅板凳,大多人还是凭栏而立,朝场下高喊。

    “不要叫我王女,乌禄国成为了北昭的附属城邦,这世上再找不到一面乌尾旗,也不再有乌禄国,”塔音跟着大猫走上石阶,“今日同李大当家相谈的,是沙漠来的塔音。”

    刘赫哈哈大笑:“来到蚍蜉楼的人,都是抛却旧身份,为俗世不容者,塔音姑娘若入我蚍蜉楼,必定是一大助力啊。”

    “入蚍蜉楼?那就却之不恭了。”塔音十分从容,撩披风落座。

    刘赫没应这话。

    此时,场下人已经下完注,铜钱碎银丢得满地都是,他们轰然而散,攀栏爬到石台上。

    一名褐衣男人敲着锣鼓绕场走了一周,接着石台底下一道木门徐徐拉开,两名膀大腰圆的汉子赤着上身,拖出两只半人高的铁笼。

    兽斗开始。

    “看到那笼子了吧,那是关鬣狗的,从阿悍尔偷出来的赤晶钢全融了进去,迄今为止,只有一条‘鬣狗’曾经挣破笼子跑出来。”刘赫站在栏杆边上,打个响指。

    笼开,两只骨瘦如柴的“鬣狗”从笼中嘶吼着出来,手脚并用地前行,刹那间便厮杀在一处,他们常年被关在笼子里,身躯无法自然挺直,这种兽化的体征让四周高呼声更甚。

    蚍蜉楼把人当成鬣狗,厮杀在遍地铜钱碎银中,在绝望荒溃的日子里抛却为人的底线,以人为乐。

    塔音抿唇不语,不知想到了谁,眸子沉沉如墨。

    刘赫转过来,身上的虎皮融在昏暗的光线里,虎纹深深,森冷可怖:“小丫头,要入蚍蜉楼我自然欢迎,只是蚍蜉楼从来只收无依无靠之人。你被故土流放,这很好,但你并非无依无靠,你背靠阿悍尔!沙漠的乌尾蛇做了草原戾鹰的走狗,你此番根本不是来入蚍蜉楼的,是来剿蚍蜉楼的!”

    “磅!”

    蚍蜉楼大门应声而闭,人群寂静一瞬,场下野兽般的厮杀也停止了。

    一个头发蓬乱的人蹲在地上,鼻孔翕张,喘着粗气,他的对手蜷缩在地,衣衫破烂血迹斑斑,抽搐了两下便不再动弹。

    “咚————”

    胜负已定,锣鼓声环荡在蚍蜉楼内,人群再度爆发高喊。

    高喊掩盖了几道拔刀声,塔音也站起来,她身量高,站在刘赫跟前不用仰头:“草原的雄鹰是乌尾蛇的朋友,我背靠阿悍尔,手中刀取的却是你的项上人头!”

    话音方落,刘赫手握成钩爪,斜斜地就向塔音的面门抓来,狞笑道:“小小年纪口气不小!”

    塔音身手灵敏,扭头就躲了这一爪,翻身跃过栏杆,跳下了中间的场子。

    刘赫怎么能放过她,跟着翻身跳下,壮实的身躯在地上震起灰尘,脚旁登时落了几枚铜板。

    “吼——吼——”

    蚍蜉楼现如今的当家人亲自下了场。

    虎皮大汉对上碧眸美人。

    蚍蜉楼的看客都沸腾了,掏着身上的铜板,噼里啪啦往底下砸。

    刘赫对塔音势在必得,不但是为了这一场,更是为了塔音带来的八百人,那都是个个彪壮能打的汉子,如果能收到麾下,他在阿蒙山的底气便更足。

    他在阿悍尔北昭与蓝凌岛的战争里作壁上观,前不靠阿悍尔,后不挨蓝凌岛,就是在观望,他是夹缝里生存的人,但如果有人把主意打到他头上,就不要怪他!

    “我给了你考虑的时间,但是你仍然执迷不悟。”塔音自知不是他对手,只在拳风腿扫间灵敏地躲避着。

    “执迷不悟?你是谁?”刘赫被这敏捷的乌尾蛇耍得东跑西跳,渐渐烦躁起来,“好一个正义凛然的灭国王女啊,你当自己是北昭的官老爷吗?还是阿悍尔的大伽正啊!”

    “是要踩在你脑袋上的人!”塔音弯下身子,抓起一把混着血的铜板朝前扬去。

    刘赫被铜板砸了一脸,扬起的烟灰全扑他眼里了,当即沉身跺地,发出了凶狠的怒吼,扶住腰间刀柄,他不想再跟这乌尾蛇玩了。

    弯刀“刷”地拔出,如同一把火线,霎时间就点燃了四围的哄笑与呼声,新一轮的铜板与碎银哗啦啦地从天而降。

    漫天漫地都是铜钱。

    塔音站在铜钱雨里安然不动,那双碧眸犹如夏日的湖色,能承接噼啪的暴雨,也能消化狂猛的飓风。

    刀光疾速逼近。

    千钧一发之际,蚍蜉楼大门轰然大开,亮光就像乍泄的洪流,顷刻间就覆满了楼内兽场与高台,随之蹿入的,还有一道清瘦的人影。

    刘赫执刀的手被稳稳捏住,接着那腕骨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往旁歪斜,在万籁俱寂里,发出令人齿冷的声响。

    看客们还没有反应过来,门外又踱入一高一矮两个人,高的那个瘦得竹竿儿似的,矮的那个浑身裹着大氅,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脸。

    那张脸微微一转,眼角与眉尾折出锐利的弧度,明明带着笑意,却让人觉得跌进了冰窟窿里。

    而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蚍蜉楼的大门就这样被人一脚踹开,寨子里的人都死了?

    来人正是司绒和易星。

    稚山怒极,他差点就要来不及,差点就要看到这曾经碾压他尊严的地方,再度夺走他在意的人,愤怒让他的拳头毫不收敛,又狠又果决地往下砸,直砸得刘大猫成了病恹虎,整个人出气多进气少。

    塔音弯眸看着,眼里碧光点点。

    在稚山撂翻刘赫后,司绒踏步往里走,跨过遍地铜钱,一只脚轻轻地踩在了刘赫的腕骨上。

    就这么站在场中央,环视一圈,在乌泱泱的人头里,笑了一笑:“诸位,热闹啊。”

    随即摘掉兔绒帽,这才低头看一眼,像是没注意似的,略带抱歉地说:“真是不好意思,踩着了。”

    说着不好意思,脚倒是挪开啊!

    刘赫眼眶发紫红肿,他没想到对方还有后援,后援竟然还真是阿悍尔小公主,她,她还带来了稚山。

    “大猫,落魄啊,蚍蜉楼这样不景气了?竟需要二当家的亲自下场揽客。”司绒蹲下身,像老朋友似的,语气轻柔。

    刘赫鼻孔直呼噜着粗气,他看着逆光的司绒,她的阴影就压在他头顶,让他瞧不清她的脸,只能偏头吐掉一口浊血,血里滚出白森森的断牙,说。

    “公主……是蚍蜉楼的,老朋友了,今日相见,连旧交情都,都不顾了吗?”

    “是啊,老朋友了,”司绒转着自个儿的兔绒帽,轻言细语地说,“蚍蜉楼就喜欢对老朋友下手嘛,对阿悍尔拔刀相向也挺利落。”

    “打你阿悍尔的是刘坡那群人!与我们无关!”高台上,刘赫的手下当即喊道。

    阿蒙山也分帮结派,各不干涉。

    司绒站起身,把兔绒帽又戴了起来:“那怎么办呢?阿悍尔公主别的没有,就是喜欢迁怒。”

    都是一丘之貉,装什么无辜呢。

    “你!”

    “嘘——”

    司绒伸出一只手指,抵在唇边,而后站在兽场中心再次环顾一圈,摊开手,说,“诸位,压生压死,压手压腿,请下注吧。”

    那一截腕子浸在浑浊的血腥气里,就像血池中攀出的一弯新月,那样莹白细腻,仿若无害,却看得人手软脚颤。

    压个蛋啊!

    人都给你踩在脚下了!

    “拿,拿什么压?”人群开始sao动,上一刻还以人命为乐的人,此刻暴露在天光下,丑态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