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第7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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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犯尾犯笑而不语,给她描眉画眼,梳发盘髻。 捱到酉时一刻,人终于坐到了金车里。 天稍稍黑,临走前,浮云卿扒着车窗,朝女使吩咐道:“在我回来前,不论如何,一定要将驸马请出书房。实在没招,就说,我命令他歇在卧寝。” 女使“欸”了声,敛袂道声万福,在晨晨暮色中,送走一辆金车。 及至青云山脚,黑漆漆的天落在眼前。 车夫将一杆守夜灯递到浮云卿手里,不放心地劝:“公主,要不然小底与您一同上山寻人罢。天黑,山路难走,偌大一座山,您要是走迷了路,小底可担待不起。” 半夜走山路,车夫心里怕得兀突突,反倒是浮云卿出奇地胆大:“你就在山脚等我罢。青云山的路我很熟,打着灯照,不会走错路。” 年青人血气方刚,说不怕,当真不怕。 迈了几十步台阶,浮云卿才想起,这座山里落着不知名的森森白骨,还有那座诡异瘆人的坟。 她爬台阶的脚步愈来愈慢,走了两百阶,侧身回望,茂密的枝桠树叶挡尽山下风景。她看不到山脚那辆金车,眼前一片黑漆,耳边穿过簌簌风声。夏夜里,她的心比冰块还冷。 浮云卿紧张地咽了咽,尝试小声喊人:“卓先生,你在吗?” 山野空旷,这道细微的声音被不断放大,余声回荡在她耳旁。 浮云卿眼一闭,心一横,干脆速战速决罢! 继而左手提着裙摆,右手握着灯杆,一鼓作气,恍似逃命之徒,三步当一步跨,用着平生最快的速度往山里跑。 跑得忘我,风声无情地拍打着她脸庞,变成无数个巴掌,直愣愣地往她的脸庞扇,扇掉脂粉,扇掉冷汗。 脚不能停,生怕一旦停下来,就会踩到指骨与头骨。 “啊——” 浮云卿再顾不得什么端庄形象,放声大喊,哪怕整座山不断回荡着她的叫声,也无心计较。 明知自己跑得狼狈,却仍不敢停脚。她不知自己是在往哪个方向跑,不知眼前是何种风景,只知只要喊出来,她就不会害怕。 喊了一路,喊到声音沙哑,仍旧没停脚。 单纯的叫声已经无法倾泻浮云卿恐惧的情绪,她开始咒骂起卓旸。 “卓旸,你这天杀的,都怪你!恨死你了!” “呦,真这么恨我?” 扑簌簌的风声里,传来一道她再熟悉不过的,轻佻戏谑的声音。 浮云卿猛地睁开眼,却见有道黑影蹲在树桠上,岿然不动。 “啊!”她惊得又喊一声,丢了守夜灯,连连向后退去。 惊恐地瞪大双眼,却见那道黑影,利落飒爽地从树桠上跳到地面,又拍拍手里不存在的灰尘,朝她走去。 冷清死寂的月色下,他舒展的眉眼生动轻快,是这座死气沉沉的山里,唯一靓丽的景色。 卓旸伸出手,“别往后退囖。你身后是下坡路,再退一步,就会滚在下坡的泥潭里。” 他戏谑的话语中,难得带有几分安慰之意。 她一路寻找的人,忍着担惊受怕寻找的人,眼下就站在她的身前。 心酸委屈不听使唤地从心头冒出,浮云卿拍掉卓旸的手,“你差点吓死我,知不知道?” 卓旸见她眼眶鼻尖泛红,忙走上前安慰道:“不是告诉你,我在青云山吗?我在青云山,这就代表着,哪怕你待在山脚不动,我看见灯火,会立即下山寻你。” 浮云卿听罢他这话,又气又恼地捶着他。 但凡她知道这点,就不会如傻子般,一路不要命不要面子地飞奔过来。 “有嘴不会说话吗?”浮云卿颤着声捶着他紧实的胳膊,“非得让我担惊受怕,你就好受了?” “抱歉。” 卓旸认真道。 他来青云山,最初的确是赌气。他气浮云卿在乎敬亭颐,也气自己在乎浮云卿,更气浮云卿与敬亭颐相互在乎。 他留下那封信,不过是置气之举。信上潦草地写两句话,其余什么都没交代。 因为他赌浮云卿不会来寻他。 他赌输了,却高兴得像是娶了新妇过门。 他是诚心诚意致歉,哪知浮云卿听了他这话,抬眸眨巴眨巴眼,泪珠便从眼眶里奔涌而出。 “我真的很害怕,都把遗言想好了,你知不知道。” 浮云卿越哭越凶,哭得脸颊通红,身子不自觉地颤抖。 “你……你别哭。” 卓旸往蹀躞带上胡乱摩挲一把。蹀躞带上挂着火石袋,挂着针筒,挂着刀子,唯独没挂一张擦泪的帕子。 一刹那间,卓旸动过用衣袖给她拭泪的念头。可转念一想,小娘子家爱干净,他的衣袖凑上去,恐怕被会嫌弃脏罢。 卓旸叹口气,伸手将浮云卿的脸捧了起来,用手笨拙地给她擦拭泪珠。 手心里有茧,他怕刮疼浮云卿的脸颊,用手上最柔软的指腹,小心翼翼地给她拭泪。 他收着劲,可她的脸颊依旧通红,不知是哭意染的,还是他刮红的。 浮云卿没有拒绝他的接触。 起初哭,是害怕失去又重新拥有,心里落差大。后来哭,却不知为何。明明慌乱的思绪渐渐平静下来,可泪珠仍在往外涌。 再回神时,卓旸宽大的手掌,已淹在她的泪水里,浸着泡着,渍了一层水光。 浮云卿吸吸鼻头,掏出衣衫上别着的一张帕子。先把脸上的泪擦干,又将那帕子扔到卓旸怀里。 “喏,擦擦手罢。你没帕子,可我有。笨,也不知道先问问。” 卓旸连连点头,那张帕子似块烫手山芋,烧得他手心又痒又热。 浮云卿掖着泪花,将卓旸当成出气筒,一拳捶在他宽阔的背,一拳捶在他劲瘦的腰。 “没听见我一直喊你的名字吗?也不知道给声回应。”她嘟囔怨道。 卓旸失笑,“我在树桠上睡得香,四周静谧,确实没听见你的声音。要是听见,我会置之不理?” 浮云卿幽怨地剜他一眼,“那我是误打误撞,进了你歇息的地方囖。” 卓旸满心歉意,心虚地来回张望,“这不是……没想到你真的会来寻我。” 浮云卿无奈地跺跺脚,“你都写了信,难道我会任由你在荒郊野岭里睡一晚?” 再说,若非得要得罪人,得罪两头,还不如得罪一头。 卓旸给她赔不是,“既然寻到了人,那就赶紧下山罢。” 他弯腰捡起被浮云卿扔在地上的守夜灯,将灯杆塞进浮云卿手里,“回去罢。” 听他那话意,仿佛是要护送她下山,而他仍要在山里呆一晚。 浮云卿不乐意,“不急,好不容易上了山,还是看看风景罢。” “看风景?”卓旸满头雾水,“大半夜的,哪有风景看?” 浮云卿指了指他躺过的那根树桠,“我想坐在那里,看风景。” 那处树桠高,粗壮稳固,两人坐也能支撑得住。 卓旸说行,捋起衣袖,正打算把她抱上树,就窥见她蹬腿伸手,原来是想攀爬到树上。 往上爬了几寸,又滑了下去,反反复复。 卓旸摇摇头,他真是低估了浮云卿的野性。 只知她哭得脆弱,忘了她疯野起来,什么都不顾。 “那棵树,是爬不上去的。” 卓旸踅到浮云卿身侧,搂着她的腰,借力往树桩处一蹬。 下一刻,二人便坐到了树桠上。 浮云卿惊得瞠目结舌,“你不是说,这世上没轻功吗?” 卓旸跅驰笑道:“噢,其实我是骗小孩的。” 有没有轻功,都不重要。 寻常人学个皮毛功夫够防身就行。学的越是高深复杂,要应对的危险就越多。 他不愿置浮云卿于险境之中。 “看风景罢。”他说道。 浮云卿将守夜灯放到身旁,葳蕤黯淡的灯光,照着卓旸俊朗的脸庞。 高处吹来的风更紧更密,她却仰着脸,惬意地感受风吹来拂走。 卓旸说看风景,她就看风景,甚至只看风景。 她望着天边皎洁的明月,一句应景的诗脱口而出。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她感慨地说,“不知在多年以前,或多年以后,会不会也有俩人深更半夜地坐在树桠上,望着这轮明月。” 卓旸侧眸看她,“会有的。” 但总归不是她与他。 没有人会像她,义无反顾地扎到黑魆魆的天里,将冷清的山喊出哗然的气势。 没有人会像她,哭哭笑笑,自己心里怕得要死,还逞强安慰别人不要怕。 旸山开晓眺。 他明明该是一座沐浴着日光圣辉的山,却长成了孤寂冷清的青云山。她喊山,也是在喊他的名字。 卓旸敛着眸,仔细描摹着她的脸,将她的脸记在心里。继而转眸,与她一同望着那轮明月。 此时此刻,天边的明月,与心里的明月,都属于他。 在他们约见的青云山,她也曾有过一刻,一刹那,属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