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秋水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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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到一半,倒是自己先住了口,有些懊恼地咬了咬唇。 要问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明白。 凌霄花架下匆匆一面,他连质问都显得没底气。 那人微微侧过头,发出一声很短的轻笑,眼底却没什么笑意,“少爷要问什么?” 不等周潋回答,他先捻了捻手指,自顾自道,“问我为什么,要做这样的行当?” “脏了身子不提,还害得先前同我相交的你,也平白辱没了身份?” 第9章 问名姓 “没有!” 周潋猛地朝前几步,冲去了那人面前,连声量都不自觉提高了许多。 “我怎么会那样想你?”他的神色间带了真切的惶急,一张脸涨得通红,颈侧的青筋都显了出来。 那人像是不防他这样突然的动作,惊了一瞬,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向后躲了下,鸦翅般的长睫很轻地颤了颤。 “抱歉,”周潋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有些懊恼地咬了咬唇,“我并非有意。” “你别怕。” 那人背脊靠在椅背上,眼睫微敛,并未抬眼看他。 周潋心中更加认定自己冲撞,不免又退回了几步,着意地将声音放轻了些许,抱歉道,“我没有想问你这些。” “你也,”周潋犹豫着,眉心蹙起,像是有些不忍一样地微微偏过头,“也不要这样说自己。” “这些话……不该你说的。” 他宁可她是凌霄花下的初见的样子,蹙着眉,不甚客气地问,你要怎么赔我。 也好过……说这样自轻自伤的话。 他站在原地,像是被人在胸膛间揉了把细盐,带出细微不适的涩意来。 那人听了这话,却是沉默了片刻,末了,微微仰起下巴,眼中神色不明,朝他道,“坐下。” “嗯?”周潋还未反应过来。 “难不成,你要一直同我这样说话?”那人的目光从他身上很快地掠了一下,随意道,“我不同少爷这般康健,仰头久了,难免要累。” “是我疏忽了。”周潋才意识到,带了歉意补上一句,在他身旁的圈椅上坐下。 “所以呢?”待他坐下,那人声音低低地开口,听着倒好似比上次更哑了些,“少爷是要问什么?” “恕我愚鲁,倒是猜不出了。” 只两句话的工夫,他又咳了起来。细长的手指撑在桌面上,咳得腰都弯俯下去,那片单薄的脊背微微颤着。 周潋忙从一旁的桌上斟了茶来,推去他手边。 碍于礼数,他不好往人家面上多打量,匆匆瞥过一眼就别过头去,只瞧见眼尾处一抹薄红,像是洇出的胭脂痕。 那人喝了茶,略平复些,偏过头,眼上的红还未褪,“少爷不如趁着我这把嗓子还能折腾动静,早些问出来。” “再耽误些时候,怕是就只能叫阿拂去取纸笔了。” 周潋顿了顿,手指落在身侧,不由自主地捏紧,指间出了层细密的汗。 “没什么,”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对方额旁散下的一小缕鬓发上,低声道,“只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上一回……你说了,要同我讲。” “少爷也说了,”那人又恢复了先前淡淡的口吻,“是上一回了。” “如今少爷又见了我,晓得了我是何身份,还愿意再打听名字?” 周潋挺直了脊背,微微吐出一口气来,恢复了从前的沉静。 “我既然同姑娘约定过,自然盼着履约。” “至于姑娘是何身份,凭何谋生,”他对上那人的一双眼,目光坚定而平和,“除了姑娘自己,旁人皆无从置喙。” “况且世间百行,仕商工农,本无贵贱之分。” “姑娘孤身一人,凭一技之长而存,早已胜过仰仗家中荫蔽的膏粱子弟甚多。” 那人听了这话,像是有些意外似的,下巴微微抬起,连带着那一小束发梢跟着动了动。 过了不知多久,一室的安静里,那人突然开了口,声音倒是较先前柔软了些许。 “谢执,”他道,“我叫谢执。” 第10章 错蒙冤 温恭朝夕,执事有恪。 风骨卓成,倒不像是闺阁女儿家的名字。 “从前爹娘给取的,时日久了,总也懒得换。”谢执随意地朝周潋扫了一眼,大约是瞧出他心中所想,漫不经心道,“少爷见过的花娘多了,自然是更喜欢那些莺莺燕燕的叫法。” “我没……”周潋用手抵在檀木椅背上,有些哭笑不得,开口道,“我还只言未讲,姑娘怎么就自行忖度起来。” “官府断案尚且容人在堂前辩白几句,姑娘倒是直接定了话,叫人有冤也无处诉。” 谢执斜斜地倚坐着,闻言,眼皮略掀了掀,纤白的木芙蓉一般的手指微微弯起,在矮几上点了点。 “那敢问少爷,蒙了什么冤?” 他直截了当地问出来,周潋反倒不大自在地咳了一声,随手拎了一旁的瓷杯灌了口茶,才道,“我没有不喜欢。” “谢执……很好,比莺莺燕燕要好听许多。” “而且,”出于某种微妙的情绪,他忍不住为自己辩白道,“我并未见过许多花娘。” 周潋接手生意不久,又不喜风月场上应酬,向来都是能推则推。不得已赴宴时,也鲜少许人近身。于此道上,当真算不得熟稔。 “这样。”谢执的神色有些奇怪,眉尖很轻地动了动。 周潋只当他不信,抵在椅背上的手不自觉地微微用力,掌缘压出泛白的印子来,“此言绝无虚妄之处。” 谢执摇了摇头,面纱之上,一双眼眨了眨,像是湖心漾起的波光。 “少爷开口,我自然信。” “只是,”他朝着周潋执杯的那只手略微抬了抬下巴,轻飘飘道,“少爷适才饮的半盏茶,似乎是我先前剩下的。” “我倒不知,周家家风,竟节俭至此么?” 周潋捏着茶杯的手指僵在了当场。 他同谢执目光相对,对方眼底的揶揄一览无余,掌中的瓷杯宛如火炭一般,他忙不迭地松了手,撂去一旁的矮几上。 “谢姑娘,”周潋简直不敢去看谢执的神色,“方才之举实属无心,绝非有意冒犯……” “还请姑娘,请姑娘……”顿了半日,到底没好意思再将海涵二字说出口。 “无妨。”谢执拿手指支在腮边,歪了歪头,另一只手抵在杯壁上,随意地划了一圈,“我知道,你并非有意。” “风月场中手段那样足,少爷若真有旁的心思,也不止贪这半盏残茶了。” 周潋又非不晓人事,听了这话,哪还能不明白这别的贪法儿,一时间连手脚都有些局促,低垂着眼,急急道,“我方才莽撞,这杯子……我且带回去,洗干净了再送来。” 说着,伸手便要去拿,冷不防地,倒同谢执还未收回的指尖撞在了一处。 触手温软生凉,好似挨着块冷玉一般。 “我……”周潋迅速地撤回手,抬起眼来看向谢执,简直是要语无伦次起来,“我并非……” 谢执挑了挑眉,拿手指抵着杯身,推去了周潋面前,“少爷的心思起得倒快。” 周潋只觉百口莫辩,方才碰着人的手指好似僵成了木头,半点知觉也无。这般支吾了好一会儿,才泄气一般地矮下肩膀,低声道,“总归,是我唐突在先。” “姑娘作何想……都在情理之中。” 谢执目光落在他红成一片的耳廓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停了会儿,才开口道,“无事。” “我这样的身份,哪还有什么冒犯不冒犯的说辞。” “少爷这般说,倒显得是谢执不够知情识趣了。” “怎么会?”周潋猛地抬起头,声音不由自主抬高,像是带了不可置信一般,“你把我当什么人?” 谢执并未被他的气势骇到,眉眼垂着,依旧慢条斯理道,“我既然被买进了府里,就是这府里头的玩意儿。” “少爷身在府中,我自然拿少爷当主子看。” 周潋哑然,他被一声“主子”叫乱了心绪,乱糟糟的一片,连自己都瞧不分明。 过了片刻,才声音很低地朝着人道,“我不会那样……那样糟蹋你。” 后面三个字他说得很轻,即便是保证,也像是不忍心一般,唯恐说出口,就伤了人。 谢执没有应答,停了会儿,周潋忍不住,又悄悄地抬起眼去觑,犹疑着问,“从前……有人这样欺侮过你么?” 这话问得莫名,谢执却听懂了,目光同他撞在一处,水墨画就的一双眼,里头神色叫人辨不清楚,“少爷想听什么回答?” 周潋长长地舒了口气,掌心不自觉起了一层黏腻的汗。 “都不要紧,”他说,“有没有,都不要紧。” “从今往后,我都不会让你受欺侮。” 他的手指撑在矮几边缘,不由自主地握紧。一通话说完,胸膛起伏几下,又匆匆地垂下头去,掩饰一样地开口,“我先将杯子拿回去。” “会洗干净的……” 他说得匆忙,自然也未能注意到谢执眼底的神色变换。 “不必,”谢执打断他,“少爷若喜欢,就自己留着罢。” 周潋有些怔怔的,“你是……”嫌弃它脏了吗? 谢执读懂了他未尽的话,“自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