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6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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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这个儿子,全忠才发现剩下的亲儿子都不成器,以至于都打算让义子朱友文接掌大位了,不知道有没有后悔过。 朱友裕此时没心思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 前阵已经彻底溃散,消失得无影无踪。身边还有两千甲士,在他身先士卒的感召之下,勉力前出,拼死一战。 对面已经出现了夏军的身影。 他们衣甲破碎,血迹斑斑。 长槊紧握在手中,前进的过程中还注意着左右维持一条线。 大雨如注,泥地松软。走着走着就有人倒下去,有人再也没有起来,有人摇摇晃晃,但左右袍泽挽着他的手,一起前进。 甲叶铿锵,鼻息粗重,看着疲累不堪的模样,但就是有一种沛然莫能抵御的气势。 曾几何时,长直军也是这样横扫各镇。 没有任何嘶喊,双方似乎都在节省体力,尽可能将其用在厮杀之上。 枪槊互捅,刀劈斧砍,两千长直军士就像洪水面前的一块顽石,随时会被冲垮。 朱友裕在亲兵的保护之中,奋勇厮杀,用尽平生所学,长槊每刺一下,都毙杀一人。 “世子,快退吧,挡不住了!”两千人被杀得立不住脚,步步后退。 右前方,夏军已经攻了上来,未及退走的中军右翼几乎崩溃了。 左前方,夏军大队正在加快速度,试图包抄他们这支断后部队。 朱友裕一槊捅出,刺入对面夏兵的腹部,那人惨叫倒地,双手死死握着槊杆不放。 “快走吧,世子,现在还来得及!”亲将招呼一声,部分亲兵断后抵挡,部分人拥着朱友裕撤退。 朱友裕长叹一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仓皇而退。 大雨如注,地面泥泞不堪。 撤退中的后阵七千人大部分都是土团乡夫,此时已经溃不成军,人人争相涌入营门。 前阵两千人、中军右翼千人、中军本阵一部两千人,都是积年善战的老兵,这下全丢了。 后面的夏军加快了脚步,但依然维持着阵型,不给一点反杀的机会。 他们默默追在溃兵后面,遇到了就把长槊刺出,然后继续前进。如此周而复始,高效而冷酷地杀着人。 朱友裕踉跄着冲进了营门。 守军迫不及待地将壕桥吊起,营门紧闭,任凭未及撤回的军士在外面唾骂、痛哭。 所有人都用愧疚的目光看着朱友裕。 尚未接战就退了回来,虽说是奉了军令,但撤得这么狼狈,还是羞愧不已。 朱友裕找了张胡床坐下,气喘如牛,不想说话。 第031章 尔等富贵 “传令,趁贼军气势大沮,攻寨。不得延误,越快越好!”城头之上,邵树德下达了命令。 一场野战之下,最精锐的贼兵损失过半,剩下的若都是长直军也就罢了,偏偏其中还有五千惊慌失措的土团兵。如果有选择,朱友裕宁愿从来没带这些土团乡夫来中牟,这会完全就是添乱的。 “大王,末将请战!”天德军使蔡松阳跳了出来,大声道。 “观完此战,觉得如何?”邵树德不答,反问道。 “天雄军确有强军之资。”蔡松阳说道。 “昔年我在天德军的时候,天德军也很能打,如今却不知道怎么样了……”邵树德说道。 “大王请下令吧。”蔡松阳但请令。 “晚啦。”邵树德刚想下令,却看见天雄军分出一部追剿残敌,主力快速进薄至贼军营寨下,趁着大雨天弓弩效用大减的有利时机,发起了进攻。 “壮哉!”邵树德大笑道:“你部亦上。” “遵命!”蔡松阳匆匆下了城楼。 陈诚、赵光逢二人对视一眼,齐齐上前恭贺。 “贺大王歼灭顽敌,得此大胜。”赵光逢说道。 “贺大王得一强军,天下定矣。”陈诚说道。 邵树德摆了摆手,依然看着大雨如注的战场。 天雄军的辅兵们奋力将几辆野战用的填壕车推了过来。 野地里泥泞得很,所有人身上都完全湿透了。但将士们心里火热,意气昂扬,有什么比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更能提振士气呢? 寨墙上有梁军士卒远远看见,但他们毫无办法。 弓弩是防守最有效的武器了,如今这鬼天气,一点不能用那是夸张了,但真的废掉了大半威力。 “我还未下令,天雄军儿郎就主动攻上去了,这是知道此战的关键啊。”定定地看了一会后,见填壕车已经顺利搭在壕沟之上,邵树德转过头来,对陈、赵二人说道:“这是给侍卫亲军减小压力了,我原本担心若梁军大举西进,醋沟抵挡不住。” 侍卫亲军六千步卒屯于醋沟大营,主要任务就是阻击可能从八角镇杀来的梁军。老实说,邵树德对他们的战斗力不是很放心,故安排了铁骑军四千骑协助迟滞敌军,给中牟这边围歼朱友裕争取时间。 至于说围点打援,根本不成熟。你有几个兵围?又有几个兵打援?围住长直军要多少人?虽说不用像“十则围之”那么夸张,但把中牟、官渡城附近的五万兵力全用上却是必须的。 那样的话,能打援的其实也就四千铁骑军、一万侍卫亲军,这点兵力,打个鸡儿,被朱全忠一路推到中牟,然后来个里应外合倒有很大可能。 兵法云:“故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 “五则攻之”做到了,如今需要做的是以最快的速度结束战斗,然后调整状态,迎接梁人可能前来的援军。 “大王,梁军若从八角镇西出,很可能是朱全忠亲领,兵力当在三万以上,不可轻忽。”陈诚说道。 “先吃掉朱友裕这一万多人,后面可就从容许多了。想战便战,不想战则相持,全忠能奈我何?”邵树德说道。 七年多了,朱全忠最难受的恐怕就是想决战而不得。等到双方决战了,又是许州大战那样一个惨烈的结果。 邵树德仔细想想,换在他朱全忠这个位置,也是个死结。你打哪里?打河中,一路攻关隘过去?打崤函谷道,同样是攻关隘过去。打南阳,北边过来了。打河阳,南边攻入颍、蔡了。就是想军事冒险,出什么奇谋绝招都没地方出。 什么叫四战之地?这就是四战之地。他没有输在战场上,输在了地缘劣势上。 “若全忠亲征,或可想办法将其拦住。”赵光逢突然说道:“不令其跑回汴州,否则还有得纠缠。” “看朱全忠给不给我这个机会了。”邵树德的目光重新转向城外的战场,那边的厮杀即将开始。 朱友裕亲自登上了寨墙,鼓舞士气。 长直军新败,必须他这个主将身先士卒了,不然怕是顶不得多久。 营外响起了有节奏的号子声,那是天雄军在泥泞的土地里推着云梯车。 有心出营厮杀,捣毁夏人的填壕车、云梯车,但一则雨势太大,很难将其烧毁,二则军心士气低落,可能没几个人愿意出营。 “还为朱全忠卖命作甚?何不降了?” “我天雄军中便有梁地士卒,如今都是同袍啦。” “再不出营,破寨之后,片甲不留!” 营外响起了劝降声。呼喊的人嗓门奇大,顺风飘进了营内。 朱友裕暗叹一声,今日必须得在寨墙上拼命了。若他避而不战,只驱使将士们厮杀的话,营垒多半无法长期坚守下去。 “嘎啦嘎啦……”营外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转轴声,朱友裕神情一凛,握紧了手里的宝剑。 “杀!”寨墙上猛然暴发了激烈的交锋,顺着云梯往上爬的天雄军将士奋不顾身,直扑寨头。 一个被捅下去后,第二个接着上,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攻势没有丝毫停顿。 朱友裕带着亲兵,机械地挥舞着器械,占着居高临下的优势,拼死阻敌。 他已经很累了,但强打起精神,浑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剑砍卷刃了就换一把刀,刀也用废了之后就换成了斧子。 这一打就打到了天色将暗。天雄军终于打不动了,如潮水般退了下去。 朱友裕几乎浑身脱力,被亲兵搀扶了下去,艰难地坐在胡床上。 身上有一些细微的伤口,奋力厮杀时不觉得,如今却是阵阵钻心的疼痛。 他知道,必须静卧养伤了,但如今没这个条件。他必须站在墙头,不能露出丝毫软弱,不然这营垒也就守不下去了。 将士们感佩他亲自断后,救了许多人的命。但这种感激之情不是无限的,它会消耗。拖的时间越长,战斗越激烈,它消耗得就越快。 “贼人又上来啦。”西面寨墙上响起了惊呼。 “随我杀敌!”朱友裕勉力起身,接过一把新剑,大踏步上了墙头,丝毫看不出来受伤的样子。 尚存几分血性的军士见状,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攻来的是天德军及部分河南府乡勇。他们扛着简易木梯,从西侧寨墙攻了上来。 血腥的搏杀几乎在瞬间展开。 天德军纵然战斗力不如天雄军,但他们是生力军,攻击的势头依然不容小觑。双方的尸体如雨点般洒落,不一会儿就填满了营寨外的壕沟。 杀至半夜,天雄军又从南侧发起了进攻。守军尽量利用墙头人数和居高临下的优势,拼尽全力抵挡。 朱友裕就像个救火队员,一会在这边,一会在那边。不知不觉间,身上又增添了数道伤口,体力也消耗到了极致。 寅时,夏军终于退去。 朱友裕直接摔倒在了墙头,军士们大哗。 亲兵将他搀扶了下来。 朱友裕无力地靠坐在胡床上。伤口不停地向外渗着鲜血,怎么都止不住。 站在周围的长直军将士默默看着,尽皆感伤不已。 “何必如此丧气?”朱友裕突然笑了。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有些微弱,但依然清晰地传递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当武夫的终有这么一天。我这一辈子,该享受的都享受啦。打了太多仗,杀了太多人,我这身体自己清楚,临老了怕是够呛。与其被病痛折磨于榻上,不如痛痛快快战死,就是苦了你们了。” 有亲兵流了眼泪。 “崔四郎,别小儿女作态。”朱友裕看着安静的夜空,叹道:“我朱家穷途末路啦,也没什么好给大家的了。你们跟我征战了十余年,从关中到河南,本想给你们一个富贵,如今看来自身难保了。” “世子不用多说了,我等富贵也享了,女人也玩了,如今贱命一条,没什么可惜的。与夏贼一起拼死算逑。”有人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