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9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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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帅想要什么?” “人、地。” “大帅,此难也。朝廷毕竟在长安,如何能坐视定难军势大。”宋乐苦笑道:“让定难军增领灵、盐、会三州便是极限了,多半也不可能。” 宋乐说的是实情。 在朝廷眼里,截留盐利的王重荣固然可恶,但拥兵数万的定难军难道就不可怕吗?可别说什么忠臣不忠臣。人是会变的,现在是忠臣,以后就一定是忠臣吗?或者你忠于朝廷,但不忠于圣人呢?废立天子,宦官们干得这事,节帅就干不得吗? 定难军的实力,已经是京西北八镇第一。讨朔方一役,数月而平,朝廷岂不担忧?各镇岂不震怖? 邵树德自觉是忠臣,朝廷可觉得你似忠实jian! 实力是原罪,除非你吐出灵盐二州,再把兵马裁掉一半,放弃对党项各部落的控制。不然,邵某人可比李克用危险啊,至少在朝廷眼里多半是这样。 当然了,朝廷也不可能拿定难军怎么样,也没这么必要。他们现在的想法,多半还是搞平衡,让各镇互相牵制。如果谁过分桀骜了,就利用权谋号召诸镇共讨之。 李克用桀骜就号召定难军、宣武军、振武军、天德军、大同军、幽州军、成德军一同讨之——好家伙,李克用敌人竟这么多! 定难军桀骜了,就号召京西北八镇以及河东军共讨之,届时十余万精兵压过来,邵某人也扛不住。 “大帅欲助田令孜还是王重荣?”宋乐单刀直入地问道。 “宋刺史,灵夏需要什么?”邵树德反问道。 “地不缺,缺汉民。” “那么如何得汉民?帮田令孜攻入河中,劫夺河中汉民?还是帮王重荣征讨京西北八镇,获取关中汉民?” 似乎都不太好。宋乐摇了摇头。 “大帅打的是吊民伐罪的旗号,若百姓不愿走,强行劫掠,于声名有碍。”宋乐仔细分析道:“只能待两军交战,百姓纷纷逃亡之际,再行收揽。或可屯军丹州,迁延观望,待价而沽?” “另者,若招揽大量汉民至灵州,至少第一年是需要大量财货钱粮的。大帅,这笔钱粮从何而出?”宋乐又问道。 “钱无用,牲畜亦不缺,乏粮、乏农具!”邵树德说道。 “那便先看看王重荣开出什么条件?若能出粮,从河中船运至灵州,倒也便捷。王重荣亦有钱,可在河中、河东、陕虢采买各类器具,补不足。”宋乐道。 有黄河水运就是方便。河中直通灵州,估计不用两月便可抵达,成本还十分低廉。王重荣若能出三十万斛粮,便能让自己养两三万户移民,直到他们第一茬粮食收获。 三十万斛粮,按夏绥的粮价不过十五万缗钱。王重荣出得起,在保命之际似乎也不贵。但王大帅有钱,不一定有粮,这是个问题。 “还是先看看王重荣打的什么主意吧。”邵树德最后说道:“咱们不急。今年战马、挽马、驮马、骑乘马卖出去五千余匹了,这才七八个月,继续做生意。或许,朝廷的人还会先找上门来呢。” 第005章 勾连 西门重遂坐在自家花园里,亲手煮着一鼎茶。 不是没有仆婢,实在是西门氏自己的爱好,美其名曰“陶冶情cao”。 茶叶产自灵州。 武元衡曾有诗云:“灵州碧岩下,荑英初散芳。涂涂犹宿露,采采不盈筐。”说的就是灵州产的茶叶,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这会乃暖湿季,华州小华山茶叶产量巨大,占据了关中很大一块市场,灵州气候比夏绥银宥要好,产茶也不奇怪。 其实,横山说不定都可以产茶,只不过那里是党项人的地盘,从来没人尝试过罢了。 朝廷现在是真的困难。要钱没钱,要粮没粮,神策军大部分都是在蜀中募得的新兵,战力堪忧。 西门重遂在讨黄巢时当过北面行营都监,又长期执掌神策军一部,眼光是专业的。在他看来,新建的神策军战斗力还不如地方上的州兵,偏偏拿那么高赏赐,简直可笑。 他忽然又想起了黄巢刚刚突破潼关,进入关中那会。朝廷新募的神策军,被京西北八镇兵马劫掠,屁都不敢放,也不敢还手。 这样的军队,如何能护卫朝廷?还不如让藩镇兵入京,至少他们能打,粮饷要求还极低。 罢了,后汉董卓之乱,不能不鉴。 但田令孜之辈又甚是可恶,自己与杨复恭暂时联合起来,也只是苦苦抵挡,究其原因,还是手头没兵。 现在的神策军,都是蜀兵,如何肯听他们的话? 没了兵,连日常用度都匮乏,唉!田令孜享用的是“洞天深处饱云霞”、“冰销剪碎三春叶”、“石髓香粘绝品花”的蜀中蒙山茶,而他们只能享用华州茶、灵州茶,兴元府的茶都时断时续,全看诸葛爽愿不愿意上贡。 也幸好家里的茶鼎没丢,不然就只能如军中武夫那样用壶煮茶了,未免大煞风景。 “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总算煎茶之水还有。”西门重遂亲自动手,在一沸时放下椒盐,二沸时从鼎中舀出一瓢水,又从纸袋中取出碾好的茶沫投入,慢慢搅动,令茶沫沉入水中。 “碧沉霞脚碎,香泛乳花轻。”西门重遂老神在在的吟了两句,嘿然道:“饽沫可也。” 遂将瓢中茶水倒入第三次沸腾的石鼎中,这一步曰“育华”。 诸事完毕,西门重遂给自己倒了一碗,正准备享用时,却见一仆走了进来,附耳密告。 “将他请进来。”西门重遂整了整袍服,说道。 很快,一人被请了进来。 “夏州司马李杭见过西门宫监。”李杭一进来便行礼道。 西门重遂现在任神策军右军辟仗使,右威卫上将军,与其族叔西门思恭(即西门匡范)曾经担任的职务差不多。 宦官西门氏,自中唐以来,代代不绝。西门思恭的资历又非常老,之前田令孜与杨复光兄弟明争暗斗,就喜欢拉拢西门思恭。可在共同斗倒了杨氏兄弟后,田令孜又架空了西门氏,让人颇为气愤。 西门思恭现在本官是右神策军中尉,但实际根本管不了那些蜀兵,人家表面服从,暗地里全向田令孜献媚。西门思恭本来还有一职,即统诸道租庸兼催促诸道进军等使,中和三年圣人给的,现在还有没有用,很难说,毕竟黄巢已经死了。 如今的西门氏,又和曾经的敌人杨复恭走到了一起,共同对付权势滔天的田令孜。 “李司马乃夏州儒吏,来找某这个中人做甚?” “为诛田令孜而来。”李杭说道。 西门重遂神色淡淡地给李杭也倒了一碗茶,李杭拱手致谢。 “灵武郡王对田令孜倒是恨之入骨。”西门重遂说道。 “谈不上恨。”李杭说道:“其人贪得无厌,屡次索要军马、钱帛,大王烦不胜烦。与其和这种人打交道,还不如换个故人在上面舒心。” 听到“故人”两字,西门重遂明白人家这是点明了与西门氏的老交情。他们不喜欢田令孜,觉得他贪得无厌,欲壑难填,不好合作,这是想力推西门氏啊。 但杨复恭是那么好相与的?这会虽然称病在家,看样子还不如他们西门氏,但西门重遂可不敢小视此人。 “李司马不妨尝尝这灵州茶,虽比不上荆南、江南、蜀中珍品,亦别有风味。”西门重遂笑着说道。 李杭端起茶碗轻啜了一口,道:“茶确实不错。吾等边塞衣冠客,能有点灵州茶消乏,便已是满意,不做他想。” “李司马为幕府英掾,不想尝尝关中茶?” “某好猎,习惯了那塞北风月,而今家人皆迁至夏州。关中,不复想也。” “灵武郡王……” “我家大王春日至绥银会乡老士绅,杀牛宰羊,置酒以贺。夏日南去横山消暑,会诸党项,狩猎山中虎豹。秋日至灵州,饮马大河,与丰收之民同庆。冬日北上草原,与诸部祭天、会盟。大王尝言,塞北风光,亦不输关中江南,得大自在也。”李杭说道:“又言,身受朝廷厚恩,得在夏州开府建衙,异日若关中有事,朝廷下旨,夏兵寻至矣。” 西门重遂微微点了点头。 大家先划下道来,看看能不能谈拢。此时藏藏掖掖可没意思,还不如把话挑明白了。 灵武郡王的底线很清楚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承认他对这块地盘的统治,别找麻烦,别想着给他弄敌人,玩弄什么平衡权术,大家相安无事即可。 作为回报,灵武郡王亦对朝廷保持恭顺,维持朝廷的权威。谁若想在关中作乱,朝廷可下旨令其出兵勤王。至于这勤王的代价是什么,以后可以细谈,反正此时态度是表明了:我是忠臣。 西门重遂不知道灵武郡王的这份约定能管用多久。事实上他也想不了那么远,如今这个局势,可不就是过一天算一天么? 李克用在河东大量出售战马,筹集钱帛,遍赏诸军,所谓何来?还不是为了攻伐朱温,心里记恨朱温对他做下的事。 但这事朝廷也参与了,保不齐李克用不打朱温,再率军入关讨说法。田令孜此辈,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竟然想着靠暗杀这种小道来解决麻烦,实是可笑! 李克用那么多仇家,定难、宣武、天德、振武、大同、昭义、卢龙、成德,加起来几近二十万兵马,灭手下不过五万人的李克用很难吗? 邵树德就很聪明,他隐晦地要求朝廷别玩火自焚,唆使关中诸镇联合起来对付他。定难军有山川险固,并不好攻打。万一惹急了,南下的可就不是勤王的军队了。 “灵武郡王打算怎么做?”西门重遂问道。 “敢问西门宫监,怎样才能令田令孜失势?”李杭反问道。 “莫过于一场大败,众叛亲离了。” “此言甚是。”李杭笑道:“王重荣有兵三万余,田令孜能召得几人?神策军新募,并不堪战。唯有京西北八镇精兵可出战,田令孜定会着意拉拢。我家大王不喜田令孜,故他只能挟持圣人,矫诏令泾原、邠宁、凤翔、鄜坊等镇兵入援,然能来多少,亦未可知,须知如今朝廷可无钱。” 没有钱,就没法打仗,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京西北八镇的兵不是不能战,主要还是黄巢入长安后,待遇大降,士气低落。若朝廷能挤出粮饷,接济一下诸镇入援兵马,或还能一鼓作气,击败王重荣,但这何其难也! 朝官逾万,一年薪俸开支数百万缗钱!定难军三万五千军士,一年全部开支折合成钱亦不过90万缗。圣人要体面,朝廷要架子,必须要维持一个庞大的官僚机构,不然岂不是降格成了地方政权? 邵树德穿越前曾经有点疑惑,为什么王朝末年,明明皇帝还控制着不小的地盘和人口,严格算起来不比当时最大的军阀差,但却无钱粮可用呢?原因就在于此。没有宫室殿陛、没有南衙北司,省下来的钱可编练十几万精兵,但这钱又如何能省下呢?省下了,你还是皇帝吗? 你狠下心来,不要排场脸面非要省钱,大臣、太监、勋贵们多半也不让,他们会有各种方法劝你,实在不行就换人。 王朝末年的皇帝,没有这种权威的。很多时候,就是那个腐朽体制的替死鬼,是大臣的玩偶,各种狗屁倒灶的事情层出不穷,想要有一番作为都不可能。 省钱,省个屁,还不如催促江南各镇赶紧解送赋税进京! “田令孜可以败,然不得纵掠长安。”西门重遂说道。 “有定难衙兵在,何人能惊扰圣驾?”李杭笑道:“我家大王治军有方,屡战屡胜。只需朝廷一份旨意,立率三万大军南下。些许土鸡瓦狗,安敢捋定难军虎须?” “如此,某便放心了。长安几经兵火,几成废墟。去岁河东献大木若干,稍稍修缮了些宫室。此番若是再遭军士焚掠,万事皆休矣。”西门重遂叹道。 “长安乃国都,自当保留元气。”李杭道:“西门宫监大可放心。” 第006章 三斗 “店主这厨艺真是绝了,何不去长安开店?生意定是大好。”野狐泉外驿道旁,刘三斗与手下分食完熟rou、胡饼,赞道。 “长安狐兔出没,怕是没甚生意。”一位读书人刚刚坐下,摇头叹息道。 “今年却是好了一些。”刘三斗说道:“朝官渐回,家属亦多了起来。去岁河东李克用献大木,今年金商李详又献木,助圣人、百官修缮宫室、宅邸,应是有人气了。” “数年前,巢贼焚宫室而去,诸道兵入城劫掠,府寺民居亦遭了大殃,毁者十六七。王司空累年修补,宫室仅完一二。后面若是再起刀兵,怕是无孑遗矣。”士子叹道。 忽见路旁还坐着不少百姓,脸上皆有风尘之色,拖家带口,老幼皆有,奇道:“此乃何人?难不成陕虢亦有人作乱?” “此皆河阳百姓,总计一百六十余户,欲往同州。”刘三斗答道:“河阳局势不靖,百姓困苦,便去外镇乞活。” “陕虢尚算安定,为何不留在那边?” 刘三斗看了一眼,道:“我家大帅救其出水火,焉能留在陕虢?” “这……”士子惊道:“这岂不是劫夺良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