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真正的她究竟在哪里
“我哪敢忘。” 她吞吐之间升起一阵白雾,混杂着苦涩的烟草味道和来自她身上的熟悉香气,糅杂在这封闭的空气里,每渡一寸都像是在索人的魂魄。 谢司晨露出一齿白牙,“还有你沉知许不敢的事情?” 不知道今天是触了他那块逆鳞,让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处处挑刺。 沉知许没了抽烟的心情,大抵是连这上瘾的味道也没办法阻止她乱七八糟的思绪乱绕。 她捻灭了烟头,语气漫不经心:“多了去了。” 谢司晨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把晚餐吃完。 外面的烟花还在继续,似乎是在举行什么盛宴。可屋内没人在乎,于是这个空间与热闹隔绝,只剩下冰封的长河,被裂出两个次元。 沉知许看着他放下餐具,一秒不停地拉开椅子走人。 “你早点睡。” 谢司晨没说话,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上。 沉知许不知道他在闹什么脾气,自顾自地收拾东西,吃早饭,和要来接她的司机联系。 她出门前穿鞋的动作终于引起了少爷的注意,得到一句:“你要走了?” “嗯。” “坐高铁?” “打车。” 他从喉咙里发出意味不明的一声嗯,甚至不能称之为回答,可沉知许知道,完整的话应该是:我知道了。 没挽留,没纠缠,仿佛昨晚那股要破笼而出的触觉是假的。 沉知许掐着饭点回到学校。 系主任已经在办公室里等着她了。 “小沉,坐。” 这里的一切都没变。 办公室的陈设,放在柜子里按时间顺序排好的文件夹,空气里似有若无的铃兰香气,夹杂着黑色墨水的味道,冷硬却又极尽人情。 “要说最意外的人,应该是我。” 系主任今年已经五十过半,在京华待了小半辈子,经历了文革和文化建设,见证它从一所平平无奇的书院变成如今无数学子挤破了头想要到达的金字塔,桃李早已遍布天下。只是对沉知许这个小姑娘,记忆犹新。 沉知许知道她指什么,但也只能一笑而过。 两人交接了一些工作,因为正好是饭点,所以没展开细说。系主任给了她一把学校宿舍的钥匙,“那从明天开始,我们就是同事了。” “您说哪的话,怎么都得尊称一声领导的。” “你这丫头,贫嘴的毛病还是没变。”她脸上笑出几道褶皱,与花白的秀发相得映彰,只添风华不减优雅,“走吧,去饭堂吃点,就当是提前了解了解咱们京华的待遇了。” 沉知许当然不会拒绝。 从法学院的教务处到学生食堂这段路,她闭着眼也能走到目的地。 京都的冬天比月城要冷得多,每每一进入十二月,冷空气就会席卷整个大学校园,连带着狂风暴雪一起,围巾和羽绒服都挡不住寒霜侵袭。 沉知许时常会因为这过分的气候开始思考,以后要不要换个城市生活。太冷的冬天,不适合她这种怕冷星人。那时候谢司晨总说,可是京都有暖呼呼的太阳。 她便一次次拿起这枚棋子,又举步维艰。 在过往冲锋陷阵的十几年里,总有一个人,成为她心软和犹豫的理由。 系主任背着手走过情人湖,梅花林里传来阵阵欲放的香气,似有若无地勾着人的鼻尖。 “再过几天,这里就会变成一片芙蓉色的海。” 沉知许记得的。 京华的红梅,举市闻名。一至花季,学校便会开放通行权,引来大批游客和外校学生前来观看,好不热闹。 “有一年冬天,我就是站在刚才那个办公室里眺望这片红海。人潮像浪花,一朵朵开在丛林里,可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谢司晨。” 系主任的声音染上几分沙哑,大抵是感冒了,“当时他也在看我。我便想,这是哪个专业的?居然敢和法学院远近闻名的厉色女侠对视,魄力实在不一般。” 说到这个称号,她本人和沉知许都没忍住笑。 “结果后来,我发现这小子不仅敢和我对视,还敢和我抢人。” “他那时候说,教授,沉知许已经被你拿去使用了三天了,她不是永动机,请您还给我维修一下吧。” 那年她好像是大三,在为读研还是工作烦恼。一边希望走上更长远的学术道路,另一边又跟着老师继续大二时花了许多精力的项目,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别说恋爱,连吃饭都没时间。 谢司晨自己也忙,但总能匀出和她相处的机会。 沉知许却常常没空。 那次在家里待了两三天都没能看到人影,被逼急了的兔子终于找上了门。 系主任并不认识他,却听说过他的名字。 “我先生在京大金融系任教,你就是那个蝉联三年专业第一的天才,谢司晨?” 像极了小说开头,从天降临的完美男主一样。谢司晨无论在哪里登场,都如同自带光环,受人瞩目。 沉知许只觉得很巧。 他们从初中开始便在教育资源上有所纠缠,不曾想到了大学,还能站在同一场邂逅里。 “我那时候很欣慰。我觉得只有他那样的人,才配得上我的得意门生。” 系主任的目光悠长。 未正式开学的校园只有寥寥人烟,空旷的道路被太阳投射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后来你选择了出国,我和你师生之间的情分以一封引荐信划上句号。我心知学生各有各的人生,却还是放心不下你的前途。这些年的校友会你沉知许从未归来,如果不是出类拔萃到惹人诸多口舌,我险些以为你真就落入平凡之海。” 她如恩师所想,果真成为一位优秀的律师,在国外大放异彩。 有人说沉知许早已移民,赚得盆满钵满,哪还能想起京华的片片红梅。 也有人说,沉知许瞧不上国内的教育水准,选择了留学读研,现在还在文献和论文里浮沉。 众说纷纭里,没人知道真正的她究竟在哪里。 “可谢司晨从未离开过京都。” 脚踩过落叶,惹起一阵吱呀的响声。 “那年我丈夫离世,在葬礼上和他重逢。我多嘴问了他几句现在的处境,他说过得很好,京都的冬天终于没那么冷了。我说不是没那么冷了,而是你习惯了。他笑着说是。所以师母你也要习惯。” 任由岁月怎么洗刷,璞玉的色泽依旧丰润到让人过目不忘。 系主任当时站在人群之后,用纸巾悄悄拭去泪水。如同初见那天一样,还是一眼就看到了谢司晨。 他似乎又长高了一些,肩膀宽厚,撑开黑色的西装的外套。如同一具漂亮雕塑,被包装得华丽英俊,摆放在玻璃橱窗里。 手中的白花和他的脸色相似,薄到几乎没有血色。 她不敢问,沉知许呢? 透过他远山一样沉稳的面容,已经找不出那份热情洋溢的少年气。 系主任想到这里,没忍住咳嗽两声。 沉知许连忙攀上她的背,隔着衣物也能摸到孱弱的骨和rou,心念时间还是太快了,带走物是人非也带走无恙的身体。 已经染上斑纹的手掌,附在了她手背上,冰凉的,带着京都特有的寒度。 老师的双眸穿过炫目的日光,瞳孔已经透明到接近焦糖色的琥珀,锋利的质问直直落在她眼中。 “沉知许,你告诉我,你现在的选择又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