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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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曜的哭喊声更近了。 ——是谢承思抱着他,从墙头一跃而下,向着降香走来。 “他哭饿了。”谢承思说。 降香恍若未闻。 “孩子哭饿了。” 他稍微提高了点声音,以为是谢曜太吵,她听不到。 降香仍然不动。 谢承思察觉了她的抵触,却固执地坚持:“谢曜哭饿了。” 他的目的很明确,他要降香为他们炊饭。 “我知道你们就住在旁边,可以回去吃的。”降香不情不愿地说。她终于意识到,她不开口说点什么,他不会放弃。 “但我不想。”谢承思猛地一下凑近了。 琥珀色的瞳孔,骤然在眼前放大——里头是清清凌凌的一片,似乎干净得什么都装不下。 “他也不想。”他补充道。 痛哭之中的谢曜颇为配合地停顿了一瞬,结结巴巴地附和:“不、不想……” 吐出这两个字后,又继续大哭起来。 “瞧瞧,他都要哭昏过去了。”谢承思陈述事实。 降香想了想,终于松了口:“那、好吧。但我——的确害过他,他总要知道真相的。” “谢曜,你听我说。在你小时候,我曾经下药谋害过你。差点要了你的性命。” “我会害你,所以你不可以留在我这里。” 她说得非常慢,直呼谢曜的大名。 语气严肃而认真,一字一顿,生怕谢曜不理解。 每说出一个字,她的目光就垂下去一寸,依然不敢看孩子的表情。 这是她第二次提到这件事。 她根本不想说,但她不得不。 放在原来,她或许就这么顺水推舟地混过去了。 可她已经尝过了苦头——她吃尽了苦头。 逃避是一时的。 事情永远也瞒不住。 而无论真相何时大白,其威力都不会由于时间的磨损而减弱半分。火药放久了会变潮,真相却并非火药。 甚至那些因逃避而偷来的时光,再回味起来,也满是苦涩了。 仗着父亲撑腰的孩子,终于感受到了恐惧。 他中断了哭声,从谢承思身上慢慢滑下来,不需要任何支撑,自己站直了,手却伸进了口中,细小的乳牙窸窣地啃着指甲盖。 啃手是不好的行为。 降香着急纠正他,忘了她的愧疚和心虚,跨出一步蹲在孩子身前,拉下他的手,擦去他沾在脸上的指甲屑。 谢曜盯着母亲发髻上朴素的银簪,倔强地开口:“你骗人!” 降香摇摇头:“我没骗人。” 谢曜犹豫地抬头,看向他的父亲。 这次,父亲似乎并没有反驳的意思了。 像是不知哪里的火星,不慎溅到谢曜这个炮仗上。 他一下子被点着了,粗鲁地甩掉母亲的手,捂着耳朵,爆发出一阵高亢的大叫: “你骗人!你骗人!我不听,我不听!哇啊啊啊啊——你不要我,我也不要你了!啊啊啊——” 一边叫,一边摇摇晃晃地往门外跑去。 他不相信母亲是这样的人! 他的母亲一定是世上最好的母亲,一定会给他世上最多的爱——她生病了,是因为他才生病的,他从小就知道。 他聪明的脑子,把这一点看成是母亲为他奉献了一切。他的母亲最无私,他的母亲最伟大。 王府中那个心术不正的乳母,当他不晓事,总偷偷说他母亲的坏话,说他没有母亲。 他全都不屑一顾。 他坚定地相信着自己的母亲,甚至都忘了要把乳母不善的言行,告诉他的父亲。 可当母亲亲口向他承认,她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好。 她一点也不无私——害过他,还不要他。 他受不了。 他也不要她了! 他不要这样的母亲!他不要母亲了!他不要了! 然而,谢曜毕竟只是一个小孩。 谢承思三两步便赶上了他,捞住他的腰,夹在胁间,任由他轮流蹬着双腿,不安分地扭来扭去。他甚至顺便捂住了他不知休止的嘴,把噪音全闷在手心里。 “不,你要的。”他平静地说,“你饿了,你要你娘给你弄东西吃。” 既是对谢曜说,也是对降香说。 光听声音,绝对猜不到,他竟如此的蛮不讲理。 谢承思又一次牵住了降香的手。 故意使她挣扎不开。 降香屈服了。 她沉默地往灶膛里添柴,又取来东家送的精白面——她自己平日可舍不得吃——在案板上和好了,烧水煮了一锅阳春面。 面里卧了两个鸡蛋——不仅做了谢曜的份,连谢承思的也做了。 虽然孩子知道真相后,没有原谅她。 但她依旧不想在孩子面前,表现出与谢承思关系紧张。 孩子倚仗他的父亲生活,理所应当地会尊敬他,爱戴他,偏心他。 她这个不称职的母亲,原本就是不受欢迎的人,若再与孩子的父亲明面上起冲突,孩子是否会因为向着父亲,而更加厌恶她?她不知道。 因为即便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仍妄想着孩子会爱她。 一点点也可以。 ——因为她要亡羊补牢,要向孩子展示,快看啊,你父母的关系没有不好,母亲还会给父亲煮面,不会让你为难! 这样做,讨厌至少不会增加。 “家里只有这些,没有荤食了。”她将热腾腾的面条端上桌。 谢曜气鼓鼓地坐在谢承思身边。他在父亲的训斥之下,老老实实地收住了哭声,只有眼角还是红的。 他紧紧地抿住嘴唇,梗着脖子,喘着粗气,手背在身后,脸扭到一旁,打算绝不动箸,以示抗议。 谢承思才不惯着他,自顾自地夹起面条,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姿态优雅,速度却不慢,连碗底的面汤都被喝空了。 他举起空空的陶碗,递给降香,示意自己还要。 降香不好意思:“……只做了这些。” 谢承思便点点头,将谢曜面前分毫未动的面,端走了。 理直气壮,横行霸道的样子,仿佛这碗面本身就是为他做的。 上层的面没能浸在汤里,表面有些枯了,他便随意一挑,将它们搅散。 谢曜确实是饿了。他从醒来后,就没吃过东西。 面条刚端上来的时候,他便经受不住扑鼻的香气,直斜着眼睛往碗里瞟。 当他的父亲动了箸,一双眼睛更是瞪得圆圆,使劲往旁边翻,翻得眼珠子里白多黑少,恨不得落进汤里去。 可他一身的傲骨,他满腔的怒火,怎能为这小小面条所屈服? 况且这素面里只加了一个蛋,没有荤腥,他才不稀罕! 大丈夫不吃嗟来之食! 他转过脸,强迫自己不看,除了嘴巴紧闭,鼻子也屏住了气。 父亲吃得越香,他的腰板挺得越直。 就算他把自己的面端走了,他也不为所动! 降香不忍心孩子饿着,出言相劝:“你……好歹也给孩子喂一点。” 谢曜终于受不了了,梆地一拳砸在桌子上,大声宣布:“我才不稀罕!我才不吃!” 降香下意识想要追出去。 谢承思却拦住了她。 他终于从面碗里抬起头:“由他去,他就是这样,越理他,他就越人来疯,没完没了。” “你吃。”他又将面推给降香,语调不容拒绝,“你一早上都没吃。” 这人还是老样子,目下无尘,唯我独尊。就不该听信他的鬼话。 降香心中也起了火气,火气驱散了她面对谢承思时的尴尬不适。对着他的侧颜偷偷白了一眼,她拾起桌上的另一双空余的食箸,端着碗再次追了出去。 * 谢曜卡在了树根里。 他刚跑出去的时候,降香先还不知道他躲到了哪儿去。 可大门紧锁,院墙高深,他一个小孩子,能躲到哪里去? 于是,她端着碗,在院子里足足绕了三圈,弄得额头上,身上,全都是汗,终于在石榴树根下找到了孩子。 石榴树是上任主人留下来的,根系发达,地面被往日的雨水冲得陷下去了一些,树根露了出来,甚至留下了不小的空隙。 谢曜便缩在这粗大树根盘虬交错的缝隙间,腹部正好卡在最窄的缝隙间,动弹不得,脸上弄得全是泥。 连绵的树影遮住了他的栖身之地,也阻挡了他母亲的视线, 刚钻进树根里去的时候,谢曜还洋洋自得地默念:这可真是个天赐的宝地,绝对不会有人找到我! 可当他想要活动活动双腿时,才知道大事不妙——他动不了!一动就蹭得浑身疼!就算是用力拔,腿也拔不出来! 母亲的身影在他的面前来来去去,父亲跟在母亲身后。 谢曜却不愿意出声。 第一,他不是小孩子了,他是成熟的大丈夫!大丈夫岂能在人前受此屈辱! 第二,这个母亲不好!他不要她!他不要在她面前丢人! 可是时间一久,他的心态也变了。 他开始自暴自弃地想:好啊,你不认真找我,不关心我,让我一个人烂在这里算了!小时候要害我,现在更不会重视我,我就是注定要烂在这里的! 好在降香终于找到了她的孩子。 谢曜本以为她会嘲笑自己。 可她却焦急地放下手中的陶碗,抄起一把大柴刀,手起刀落,一下子就砍断了困住谢曜的树根。 谢曜惊呆了。大张着嘴,说不出来话。 降香以为他惊吓过度,心疼地撩起他的衣裳,查看他的伤口。 好在只有一些轻微的擦伤。 “乖乖,没事了,没事了啊。娘来救你了,娘说错话了,不会再害你的,也没有不要你……你还饿不饿?面凉了,娘再给你热一热……” 深沉稳重的大英雄谢曜,在院子里勇斗树根,却龙游浅滩——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今日的第三次大哭: “哇哇哇——娘——娘——我的荷包蛋,被、被阿耶抢走了——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