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人死灯灭
“这片秘境已经不剩多少活物了。”李识微缓缓道来,“它在崩溃,在死去,所以在极尽所能地掠取灵气,但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他注视着云落,晃了一下手中提灯:“跟我来。” 道路盘桓往复,但能够觉察到,两人始终在远离外周地带,往秘境的中心去。 终于,山回路转,穿过两块巨石的缝隙,面对着眼前的空谷,云落屏住了呼吸。 群山围抱的开阔低谷,几乎被一整副骨架填满。肋骨埋入土地,尾骨耸立如峰,脊柱像长虹高架,空洞的眼眶如同干涸的深潭。显然,原本的生灵已经死去很久很久了,到处布满裂纹,风化得如同枯石。 “是妖,大妖。”李识微在一旁轻声说。 云落定定地望着,心底涌起某种冲动促使他不由自主地走近,将要伸手触上时,却又感到一股斥力,周身都隐隐作痛,似有什么在阻拦他、推拒他。 他的额上渗出冷汗,李识微看在眼里,以为是秘境的作用:“休息一会儿吧。” 云落被唤回了神,注意从骨架上移开,和李识微一道坐在附近的石块上。 他仍然有些震撼,喃喃出声:“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呃,鱼? 李识微见他这样,不由得弯起嘴角:“这是千年前开辟的秘境,有大妖栖居也是寻常,如今自然是看不到了。” 他递给云落一片琉璃镜,似乎用的是与提灯相同的材质:“透过这个看看。” 云落将琉璃镜举到眼前,只见不远处骨架的斑驳裂缝中,连绵不断地渗出细小的光点,如萤火一般浅淡柔和,飘浮着升入空中,渐渐消融。 恰好日光偏斜,峰峦的阴影覆盖山谷,到处昏暗,点点荧光愈发明显,汇成汪洋浩荡的光海,潮水轻柔。 像怕打扰到这一切似的,云落将声音放轻:“这是它的灵力吗?” “聪明。”李识微点头道,“已经不剩多少了。” 云落依旧举着琉璃镜,侧身转向师尊,便能看到眼前人的灵力也在向外散去,暖色的光流勾勒身形,将眉目映照得愈发深刻,缓缓升腾,直至消逝不见。 他定定地望着,下意识想要去触碰和阻拦,却在半道上被捏住了手腕,这才恍然回神。 指端下的一截柔韧而纤细,李识微迅速地松开,维持着微笑:“倒是会举一反三。” 云落的视线再次飘开,手腕上的触感短促又鲜明,莫名地烫人,哪怕收回来藏到一边也难以忽略。 一片沉默中,李识微将琉璃镜收了回去,开口道:“给你看个景。” 云落闻声看去,只见镜片在师尊的掌心浮动,逐渐升温熔化,明亮到了刺目的程度。下一瞬,修长的手指张开,这一小块明亮忽地飞远,沿着石壁绕向偌大的山谷,所到之处,竟照出无数斑驳光影。 光影之中,一尾尾游鱼灵动浮现,拥簇盘旋,汇成云烟一般的庞大鱼群,穿梭在山石之间,追随着骨架渗出的点点荧光,原本空寂的山谷顿时化作汪洋深海,潮起潮落,如梦似幻。 “这些妖早已不在了,都是过去留下的影子。”无声的盛景中,李识微轻声讲述,又向身侧问道,“好看吗?” 云落的目光都有些痴了,听到询问连忙点头,颇为认真地加以补充:“比碧海国的烟花还要好看。” 李识微不由得笑了笑,又见对方有些担忧地看过来:“师尊的灵力可受得住……”这样一下的消耗是不是太大了? “就玩这么一次。”他向云落眨了眨眼。 释放出去的灵力逐渐耗尽,烧熔的镜片焕发了最后一点光亮,光影纷纷暗淡,最终寂灭,仿佛从未出现过。曾经多少绮丽壮阔的景象,都化作了尘归尘土归土的寂寥。 云落始终安静地旁观着,不知为何,意识渐渐模糊。 恍惚间,清风拂面,碧海澄澈,一片巨大的阴影在海面下游过。倏忽白浪翻涌、气柱冲天,海水被分开,晴空皓日之下,巨鲸浮出水面,发出摄动心魂的悠远长鸣,随即驾着浩荡长风,向九霄云外扶摇飞去。庞大的鱼群追随其后,像波光粼粼。 云落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遥望着腾飞的巨鲸。鲸的眼睛湿润而深邃,像暗色的宝石,忽然转动,径直地回望过来。 与非人的视线相撞,云落像被猛地穿透,周身一震,两眼变得迷蒙,试图再睁开时,耳边响起熟悉的嗓音:“醒了?” 梦境转瞬消逝,他被惊得立即清醒,忙不迭循声望去,只见李识微的脸庞近得过分,眼中流转着温和的笑意—— 他居然靠在师尊的肩上睡着了。 脑中空白一片,云落连忙坐直身子,脸上开始发烧,心跳急促。 李识微像没注意到似的:“这里离秘境中心不远,坚持得这么久,已经很是不错,你该回去了。” 末尾一句落进耳里,云落愣住:“……师尊呢?” 李识微站了起来,提起之前的琉璃灯盏。 云落也跟着站起,神情关切:“师尊要独自去吗?” “再往前,修士与凡人无异,可秘境毕竟不同于凡间所在。” “我行走自由,但不一定能护住你。” “不必等我。” “此地环境一时一变,不能再久留。” 一句又一句跟连珠炮似的,把云落要说出口的反驳都堵了回去。 趁着对方哑口无言,李识微扬起唇角:“明白了?” “……明白了。”终究还是乖乖点头。 李识微安下心,转身走出一段路,忽然,身后再次响起一声“师尊”。 云落将这两个字喊出口,望着不远处应声回头的对方,讷讷地不知该说些什么,胸口下跳动得飞快,又莫名地有几分压抑。 李识微沉默着回望,没有驻足太久,迈开步伐,几步走回到云落面前,抬手揉了揉对方的发顶,目光和煦,声音也轻柔:“放心。” 目送着云落往反方向离开,直到消失在巨石转角处,李识微缓缓出了一口气,从云落睡着靠上时开始僵住的肩头终于有所松弛。 提灯轻轻摇晃,脚步不停,迎面的雾气愈发浓重,由无色渐渐凝成了乳白,甚至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灯光也只照见身前方寸。 前方道路不明,李识微的心中也颇为稀罕地不太爽快。 连带着方才告别时的一幕,近来种种情景在脑海中连环切换,云落望向他的目光总是很不对劲。这不知从何时开始,到了如今的地步,他便是个瞎子也该察觉到了。 虽然重活一世,到底是年轻人,涌动着的情绪难以掩藏,昭然若揭。可到底是什么呢?雏鸟情结?孺慕之情?还是…… 不论是什么,那双眼睛始终清澈而灵动,不掺一丝杂质,十足的真诚。 少年人的热切真心最为难得,是举世无双的宝物,这样被明晃晃地、毫无保留地捧到眼底,他破天荒地有些胆战心惊。 毕竟云落是不一样的。 他亲眼看着小小的云落拼尽全力挣脱往日困顿,又好不容易养出些这个年纪该有的无拘无束蓬勃朝气,如此艰难,如此珍贵,若是有任何减损,若是那莫名的阴霾有一丝一毫的重现,都罪无可恕。 所以无论如何,他不能轻举妄动。 各种念头越绕越乱,李识微甩了甩头,罢了,等回去再说。 正这般想着,身后忽然传来细微的动静。 难道是云落不听话追过来了? 不对。 李识微正要转身,斜刺里寒光一闪,“哧”地一声,白雾中响起剑刃穿透血rou的清晰声响。 提灯重重地摔在地上,溅着鲜血的灯罩碎裂散落,其中的火焰闪了一闪,灭了。 云落并没有离开太远,几乎是绕过巨石就停下了,他还是想等一等师尊。 环境果然开始变化,山谷中浮起令人不安的青色瘴气。 他来回踱步,渐渐地有些焦急。已经过去很久了,师尊怎么还不回来?难道这里不是唯一的路径? 走过几圈,他定了定神,站稳脚步,准备召出传讯符,就在此时—— “师弟。” 只这一瞬,仿佛周身血液急速倒流,自魂魄深处打了个寒颤,毛骨悚然。 云落僵硬而缓慢地转过身去,视野中出现一个人影——应沉慈站在近处,直直地望着他,继续开口:“你怎么独自在这儿?” 奋力压抑住转身就逃的冲动,云落维持着冷静,找回自己的声音:“……师兄不是在宗门吗?” “因为我想要见你啊。”应沉慈一步步走近,脸上浮着一层笑,视线始终定在他的身上。 云落浑身僵住,心中警铃大作,不对,眼前这个人有问题。 云落在审视应沉慈时,应沉慈也在打量着许久未见的云落。 明眸皓齿,玉骨冰肌,淡漠的神情下隐约藏着慌乱与不安,只一眼就逼人想起那横陈于月光之下的销魂模样。 而眼前人比起前世,不再憔悴羸弱,筋骨舒展,风姿奕奕,让人愈发难耐,他甚至忽然感到惋惜,前世似乎下手得早了些。 但现在也不迟。应沉慈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几分,像许久以前那样伸出手:“跟我走吧。” 云落没有后退,也没有伸手,只抬眼看向对方:“师兄,这幻境之中困阵众多,不能掉以轻心。” 应沉慈语气和蔼:“放心,我来过一次,熟悉得很。” 来过一次?归一幻境百年一开,他要怎么来过?除非…… 云落心中蓦地一沉。 这种可能性一旦确定,眼前人的反常便有了解释。仔细看去,的确有几分前世后来的癫狂神色,也难怪这样轻易就说漏了嘴。 猝不及防地与真正意义上的仇人相对,云落居然没有崩溃欲逃,甚至更平静了几分。 这样面对面的平视,他忽然发觉,对方的压迫感并没有那般庞然而不可挣脱。 恐惧消减,怨恨便浮上心头。一句句质问几乎要脱口而出,但云落双唇紧闭,未发一声。没用的,与这种人多说无益,前世的百般挣扎,早已印证了这一点。 仍旧粘腻的视线令人脊背发麻,只想尽快甩脱,他还有更要紧的事。云落开口道:“师兄先回吧,我……” “你在等九长老?”应沉慈截过话头,声音变得有些压抑。 他的理智的确已经岌岌可危,离发疯不远了。 骤然记起前世,一时失控,被罚入断剑崖下,无论如何都想再见云落一面,千方百计逃出,追到秘境之中,从远处映入眼帘的,却是云落与另一人相携相依、亲密无间。 他怎么可能不发狂呢?那样仰慕的神情、热切的目光,本该是属于自己的。 应沉慈咬牙切齿,每说一个字都愈发痛快:“你等不到他了,他已经死了。” 云落的表情空白了一瞬,旋即浮现出毫不遮掩的敌意。 “没有人能从那里活着回来。”应沉慈继续说。 不愿过多纠缠,云落抬步就要离开,他要去找师尊,现在就去。应沉慈拦到跟前,他怒视道:“闪开。” “知道为什么我这样确定么?因为是我杀的他。”恶魔一般的声音响起。 话音刚落,未及反应,一个物件被扔到脚边,云落瞳孔骤缩——是师尊的提灯。灯罩已经被砸坏了,黯淡无光,碎得不成样子,还沾着淋漓的鲜血。 云落被这血迹刺激得一阵目眩头晕。 不可能,怎么可能呢,师尊那样厉害,怎么可能会死呢?眼前这个疯子在骗他。等等,还有传讯符,对,传讯符。 这是当初师尊亲手教他的,只要对方还活着,送出的讯息天涯海角都能抵达。 云落抖着手,画出完整的符文,只见符文亮了一亮,随即令人绝望地寂灭,没有任何反应。 那就是他不小心把符文画错了,镇静一些,再来一次。 结果仍是如此。 应沉慈忽然有了耐心,耐心地旁观着云落的挣扎,看着他画符的手愈发颤抖、愈发迟滞,就像前世沾满浊液被扣在床头那样。 抗拒、不甘、迷茫、脆弱,在这样一个美人身上出现时,会激发出最强烈最扭曲的快感,让人欲罢不能,渴望得到更多。但应沉慈又想发怒,因为他清楚这些情绪是因为谁。 真嫉妒啊。他想。 “烛明已经死了。”他居高临下,无情地往对方的痛苦上加码,“你要如何?去给他殉葬么?” 云落已经不再画符了,缓缓低下身去,将残损的提灯抱进怀中,半晌,珍而重之地收进储物囊里。 下一瞬,周身剑意猛烈释出,甚至激起了无形的旋风。 旋风的中心处,莫追出鞘,发出凄切剑鸣,云落抬起头来,目光冷若寒冰又像被点燃,嗓音低哑:“我要你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