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明晚的约定
眼前的边境城喧嚣繁华，身后的城主府火光冲天，年少时的江郁趁着城主府走火，从后门踉踉跄跄地偷跑出来，再也没有回头。 在这窗外冤魂怒号，黑暗笼罩的夜晚，江夫人断断续续的讲述中，他好像又回到了当时那个惊心动魄的时刻。 那时，他正饿了几天，府上的佣人根本不理会他们母子，江夫人在这经年折磨下，早已疯疯癫癫，对江郁的态度时而溺爱，时而凶狠，更别说提供什么饭菜。 “我那时头脑发昏，却是苦了我的孩子，”江夫人声音幽幽的，浸满了悔恨和痛苦，“我只想着让你和我一起去死，把什么城主府都烧了干净给我们陪葬，却没想到你还那么年轻，还有大好光阴，凭什么就这样留在火里呢……说到底，还是我做的不对……” 江郁垂着眼，想起自己当时躲在后厨中，隔着木柴与母亲对视，他是亲眼看着母亲将火把扔进自己身边的，火焰很快吞噬了周围的一切，也吞噬了本就快要破碎的亲缘。 “你是怎么，怎么跑出去的？之后又遇到了谁？”江夫人忙问道，“我本以为你在火中……后来却没看见你的魂魄，这才知道你可能是跑掉了……” 江郁看着她，滋味有些复杂道：“后厨有个狗洞，我顺着钻出去罢了。” 江夫人说：“跑出去就好！跑出去就好！好孩子，快走过来让我看看！” 走过去？她已经两次提及让自己走过去了，江郁心思一转，看了眼明无尘，就朝前慢慢走了两步。 江夫人笑笑，说：“我知道你想的什么，是不是看我目不能视，怎么腿也不能行了？当时大火之后，并未立刻烧起来，而是早早让人发现是我放的。我的眼睛是被火熏瞎的，腿却是被人打断的。待我功成，清肃了城主府，却仍然记得差点被我杀死的孩子，我一直等着你来……“ “等我？”江郁低声道。 他原以为是母亲疯了要杀他，这猜想其实八九不离十。可看江夫人如今这可怜巴巴的模样，竟然是这几年又想明白，后悔了，于是宁愿保留废了的眼睛和双腿，仍然一个人住在破屋里。她说是等着孩子，倒不如说是自我惩罚呢。 明无尘听着两人对话，心里也泛起波澜。他一路走来，不是没听说过魔修的故事，可发生在他人身上与发生在自己身边总是不一样的，更别说面前站着的，是自己的徒弟。 他看着矮桌上还没缝好的衣服，可怜江夫人已瞎，而她的孩子也远走高飞，这身儿童的衣服再也没有人能穿了，终于被她放在一边，日日思念。 江郁那边又说：“你确实杀了外面府上那些人。” 江夫人说：“怎么，你也如什么正道人一般，即便他们欺我伤我，他们刻薄势利，他们将我关在后院，让我和我的孩子挨饿，让我浑浑噩噩，险些失手杀了你……却仍然认为我不该杀了他们？” “可你功成之时，府中那些人早已作古，连那城主都化成飞灰，你所杀的这些人，都是他们的后代而已。”江郁心里想着师尊还在场，不好说太出格的话，于是干咳一声，反驳道。 “前人恩怨，后人偿还，天经地义罢了。”江夫人说。 江郁觉得自己差不多对师尊表明心迹了，又确认了冤魂的身份，心里顿时爽快很多。他朝着江夫人走了两步，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你所说的也有些道理，”江郁说，“那么你呢？在我逃跑后，你是怎么修成的？” 江夫人说：“我也是后来才弄清楚。在你走之后不久，城里驻守的大修士渡劫失败陨落，也给了魔修一些喘息空间，一个魔修过来寻我，说他手里的功法正在呼唤我，于是便过来把功法送给我，让我修炼。我学了之后，果然进展神速。那时我还以为你已经葬身火海，正时万念俱灰之时，于是一心修炼，不久竟然真让我修成了。” 江郁的手握了一下，他又回头看了看师尊。 这个眼神却让明无尘心中一凛。 “他这是在和我说，他要去试探江夫人呢。”明无尘暗暗惊呀。他看江郁眼神仍然冷静自持，就知道他现在最少还没有慌了神。那些所谓动容，都不过是表现出来给江夫人看的。 可他心中，对城主府真的不剩一丝感情了吗？明无尘左思右想，仍然觉得模棱两可。或许江郁就把自己的想法藏在真真假假的语言间，需要人去分辨吧。 江郁那边可不知道明无尘转瞬间已经思量许多，他正问到关键处，瞥了一眼明无尘，暗暗吸了口气，道：“你若是魔界中人，可知道魔界现在正关于一本书而闹得不可开交？” 江夫人一愣，说：“这倒是不清楚……不过，说起书……我却记得当时那个交给我功法的人说过一些和书有关的事。” 听江郁声音中焦急，江夫人也不卖关子，索性把自己知道的全说出来了：“那人说得简单：天书现世，仙魔变乱。只让我好好修炼那功法，其他是一概没说的。” 天书。 明无尘眉头一挑，江郁的心也怦怦跳。 天书，说的可不就是落到他手里的那本书，是明无尘堕落魔界的预言。 如果江夫人所言属实，最少从他离开家之前，这场关于修仙界的阴谋就已经拉开了序幕。幕后之人到底是谁？经年过去，他如今修为又如何？江郁只感到有一双无形的眼睛，一直在控制着世界的走向，在那人如此费心谋划之下，自己和师尊单枪匹马又如何能与他对上？ 最少天道的脉流还站在仙宗一边，而他现在手握天书，或许是这场困局中唯一的变数。 江郁暗吸一口气，又问道：“那你可知，当时那个魔修是谁？他长什么样子，有什么特征？” 江夫人此时却不回答了，她朝江郁的方向摸索着伸出手，江郁躲闪一下，最终让她抓住了胳膊。 “你长大了……现在是什么样子？让我摸摸你的脸吧。” 江郁便蹲下一点，让她的手慢慢摸索到自己的脸上。那双手瘦长枯干，上面满是伤口和薄茧，碰到修士光滑的皮肤上，让人觉得一阵刺痛。 “我总觉得，时间过得太慢，现在一看，还是太快了……”江夫人轻声道，“小郁，你不如和我去修魔吧。修仙一路并不适合你，去修魔，我们一块儿待着，娘给你在魔界找一片领地，逍遥自在，不好吗？” 江郁说：“我已经有了师尊。” 江夫人声音压低，道：“我知道你对你师尊是什么心思，我虽然看不见，神识却一直环绕周围，早知道你们眉来眼去了。你若喜欢他，就将他一起带走，到了那边，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别怕，娘能帮你办到的。” 江郁心想，那些事，自己曾做过了，早已知道这并非自己心中志向，他所喜欢的也并非混沌的一具身体，如果他真的听了江夫人的话，这才糟了呢。 他摇头，又问道：“你可知道那魔修是何人？” 江夫人仍然不说，道：“娘自从修了魔功，便即刻炼化了城主府，索了每个人的魂，只有现在城主那小子身上有修士留给他的宝物，免于一难，就连我也对他束手无策，如今也不知道他是否察觉出不对了。可是城主府之外那些人，他们的性命我一分未动，这城早晚荒废，我不在乎所有人的眼光，却不想让小郁你误会了我。” 江郁心想，城主手里的玉鸱吻，他已经知道了；城外的人性命如何，曲终人散，物是人非，我管他们做甚。 但既然江夫人这样说了，他也忽然不愿让对方失望，就点了点头。 想来，江夫人那边是可以感觉到的。他见江夫人干瘦的脸上扯开一个笑容，是以前从未见过的平和模样。 “我要把这魔功传授给你……我知道，练与不练只看你个人。若你日后在仙宗受了委屈，也好有个退路。”江夫人轻声说道，语毕，她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江郁的额头，一股暖流便顺着那根手指流进江郁的灵识中。这功法竟然很是霸道，需要以仇恨催动，借死亡辅佐，用活人的魂魄炼化，最终能掌控一方生死，超脱天地。虽对于魔修而言，早已无缘飞升，但能达到功法中所言的境界，也是非同一般的诱人了。 这样的功法，是能随随便便送人的吗？江郁顿时心生疑窦，他看了看江夫人一眼，却不知道如何问起。 江夫人做了太多，可这般仿佛嘱托的赠予，更让江郁有了些不好的联想。她好像迫不及待了，再也不能等下去，好似被什么东西追赶一般。 直到她松快地吐出一口气，这种感觉更甚。 江郁有些后悔了，他不该太过轻信的，更不该随意让什么东西进入自己灵识中。如果一个不察，被人利用，那可没地方哭鼻子去。 想到这里，他的眼神顿时有些发狠。也不知江夫人注意到没有，她的声音仍然平和，此刻带上了些期待。 “小郁，明晚，你还会过来么？” 江郁一愣，重复道：“明晚？” 外面的冤魂渐渐散了，天边泛起白。 江夫人的声音也虚弱了几分。 “对，明晚……再来见见娘吧……” 她的眼睛合上了，再也没有说话，仿佛睡过去一般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