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篇小说 - 耽美小说 - 贪欢在线阅读 - 第十五章 一石千浪

第十五章 一石千浪

    “鲁公……鲁公……”

    女孩的呼唤像是细细绳索,拽着老者的魂魄,把他拽到此间。

    李眸儿看见颜真卿终于睁开眼,松了口气。老人略显浑浊涣散的眼瞳,像是倒映不出一点儿影子来。过了许久,那一动不动的眼珠子才转了转,盯住了她。

    “鲁公先用一些吃食。”

    她将颜真卿扶起来,对方却盯着她看,看了许久,忽然开口:“玉儿,是玉儿吗?”

    李眸儿一愣,随即道:“是。”

    “我对不起你啊……不要恨耶耶……”

    他的声音干涩颤抖,神色凄惶,全无刚见时的精神矍铄。

    “孩子,你遭难而死,耶耶都不曾为你哭一场……耶耶流干了泪啊,那么多人,如何能先哭你……”颜真卿说,“你恨耶耶吗?”

    李眸儿心里一酸,点头应了:“耶耶,不用为女儿哭,女儿这不是回来了吗?”

    “好,好……回来就好,”颜真卿点头,颤着手摸着她的头发,“我们小玉儿……是最听话的好孩子,不像颜颇那个混小子……连梦里都不肯见我,你见到他了么……他是不是还在恨我,恨我把他送去,做了人质……”

    李眸儿看着他,胡乱用袖子揩了揩眼睛:“不恨了,怎么会恨耶耶。耶耶先吃,今日的菜都是素菜。”

    “好,好。”

    他听话得像是成了孩子,被李眸儿搀扶着坐到了案桌前面,一点点吃着寡淡的菜叶,只用了一点雕胡饭。

    那日颜真卿被逼赴宴,李眸儿独自待在住处,心里越来越慌乱,最终还是决定去瞧瞧。

    她悄悄潜入,爬上树梢往里看,就见到几个高大将士正在往一个深坑里填土。坑中正是颜鲁公。

    他们居然要把颜真卿活埋!

    李眸儿举起手弩,对准了其中一人,“簌”的一声,弩箭尖锐抹毒的箭头没入了他的左心。

    他又偏头看向自己同伴,却见月色下,同伴也是同样口吐鲜血,震惊回望。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一个接一个,几乎没有停顿地一一倒伏于地,残忍而精准地收割着性命。

    一人忽然回过神来,刚要张嘴大喊,面前却忽然落了道瘦高身影,而后脖颈一凉。

    鲜血喷在了李眸儿白净清秀的脸上。

    倒数第四个。

    来者两手都抄着看不清面目的短兵器,分别贯入两人腰腹,拧了一圈,叫他们连痛呼都无声,嘴里不断有鲜血涌出。

    倒在了地上。

    还有一个。

    李眸儿抽回自己的鸳鸯钺,挂在自己的胳膊上,平静地看着了他们一眼。

    她强行压抑着自己冲上头的怒火,举起手弩,对准了逃跑的一人。

    最后一个。

    她把箭头往下偏了偏。

    一击毙命是便宜了,得让他也尝尝被活埋的滋味。

    弩箭正中了这人腿部,叫他发出惨叫,跌跪于地,却还在不断往前蠕动爬行。

    李眸儿往前走了一步,却被人绊住了腿。她低头,看见一个人正匍匐在地上,满口鲜血,怨憎的眼神死死盯着她。

    “还没死?”李眸儿说,“多谢提点。”

    她单手揪起来地上的人,拖死狗一样一路拖着,路过每一个人都顺手补一刀。

    而后来到了试图逃跑的那人面前,对方拖着伤口,拖出了一道血迹,只爬出了几尺远。

    李眸儿拦住了他的去路,把拖着的人往他旁边一摔。

    “本来只剩下一个,现在只能二选一。现在我想找个人活埋。谁来?”

    纷纷抬手指向对方。

    李眸儿蹲下来:“这样吧,行酒的招手令,你们应是会的吧,谁赢,谁就有这个荣幸被我亲手活埋。”

    两人心里叫苦不迭,谁想要这样的荣幸?

    一个出了石头,一个出了剪刀。

    李眸儿用钺在石头脖颈上一按,叫他的笑容完全凝固在了脸上。

    “我没说剩下那个就安全了。”李眸儿说。

    剪刀已经完全吓傻了,他被拖到坑边,眼前就是那双目紧闭,昏死过去的颜真卿。

    李眸儿先把坑中的颜真卿抬出来,探了探鼻息。

    双眼紧闭,但是气息还算是平稳。

    李眸儿稍稍松了口气,而后把剪刀踢下了深坑。她一边铲着土,一边想,她跟她们节度不一样,说不出来什么道理,只知道好人有好报,坏人要有坏报。

    只是可惜不能直接杀掉李希烈,她只有一个人,李希烈所在却有重兵把守。

    李眸儿带着昏迷的颜真卿,躲在运送泔水的桶里躲过勘察出了城,又连着不眠不休赶了几天的夜。

    他们现在仍然在叛军境内,但落脚的寺院还算是清净安全。

    只是颜真卿一醒过来,竟有些不对劲。

    他总是把李眸儿认作是他早逝的女儿,还常常回忆过往。

    有时候他会自己跑出去,去跟此处住持聊天。李眸儿悄悄跟着,发现他们俩聊得驴头不对马嘴,叫人发笑。

    那住持跟觉慧大师一样不说人话,颜真卿也迷迷糊糊,说了上句忘下句,但又非要凑在一块聊。

    住持还说颜真卿定是高僧还俗,禅学功力不在他之下。

    李眸儿明白了,要想当高僧,要诀就是不说人话。

    而且颜真卿开始不吃rou。

    或者说,他开始惧怕一切rou类与荤腥,甚至连稍稍油一些的东西都接受不了。

    李眸儿受沈青折思想灌输,坚持rou蛋奶,身高在这几年又蹿了一截。她觉得颜真卿生了病遭了难,怎么都要好好补上,她们节度那个词怎么说来着……营养。

    但是颜真卿看到rou,竟然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一般,惊骇万分,抱着头就蹲到了地上,口中念念有词。

    李眸儿凑近了听,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一个七旬老人如此作态,李眸儿觉得又好笑,又心酸。

    “玉儿,”颜真卿唤回她的思绪,“你不吃吗?耶耶做的不好吃?”

    李眸儿看了看那寡淡的菜叶子,连忙摇头:“耶耶,玉儿不饿。”

    “哦哦。”

    李眸儿静静等着,等了片刻,颜真卿努力嚼了几口菜叶子,果然又问了一遍:“玉儿怎么不吃。”

    “我等兄长写完字来,一起吃。”

    “哦哦。”

    “玉儿……”他眨了眨眼,似乎忘了自己要说什么,看着李眸儿,一动不动。

    颜真卿忽然茫然:“你,你是谁啊?”

    李眸儿托着腮帮子看着他,长长叹气。

    就算他会问一千遍,再忘记一千遍,李眸儿还是说:“我叫李眸儿,奉节度命,来接鲁公回家。”

    天气逐渐转暖,两河仍旧僵持不下。在这个时候,寓居长安的剑南西川节度使沈青折入宫,和李括长谈了一次。

    这席对话如何展开,如何收束,他们究竟和彼此交换了哪些信息和意见——起居录中并无记录,也未见史册,似乎很不重要。

    然而就在谈话次日,皇帝下诏,加剑南节度使沈青折为淮西招讨使,以左龙武大将军哥舒曜为其副,将凤翔、邠宁、泾原、奉天、好畤行营万余人,征讨李希烈。

    沈青折。淮西招讨使。

    哥舒曜为其副!

    哥舒曜是什么人?安西副都护哥舒道元之孙,河西节度使哥舒翰之子。

    他的耶耶哥舒翰素有威名,叫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他本人也是战功赫赫,曾随名将李光弼讨伐安史之乱。

    让他给沈青折做副?这比下诏让他嫁给沈青折还要屈辱。

    这下几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各位大臣纷纷上书不提,就连那据说和沈节度有一腿的陆贽陆敬舆也上了奏章,奏章中直指:

    “克敌之要,在乎将得其人……任其为帅,乃以乌合之众,扞襄野豺狼之群!”

    陆贽用词还是比较客气的,没有直接质疑沈青折的用兵能力,而是说这支征讨军队的组成太混杂了,实属乌合之众。

    换言之,这么难管的混编队伍,换谁来都难。

    何况是……沈青折。

    就陆贽所见几次,那副病弱且貌美,貌美且温和的样子,怎么看都不是掌兵之人。

    这也是冲着他屡次三番对自己释放善意,陆贽才说话这么客气,换一个人他早就批得体无完肤了。而且要是用词太激烈,万一伤到了他,身体又不好,万一缠绵病榻抑郁而终,他陆贽岂不是成了罪人?

    他成了罪人不要紧,主要是怕那位都头找他寻仇。

    李括案头雪片一样的奏章大都没被翻开,其中就有卢杞的,独树一帜,大赞特赞李括选人选得好,定能收拾局面,重整山河。

    卢杞真心实意地觉得选人选得好。没有人比他更想让沈青折死了。

    他已经着人查清,正是沈青折手下都头将自己绑去了马厩,让自己受了那等奇耻大辱。

    怎么当时那箭只中了沈青折的后腰,没有一箭把他射死呢?

    不过没关系,当了淮西招讨使,要么死在李希烈的刀箭下,要么就是被压不住的骄兵悍将弄死。

    卢杞在自己府中饮着酒,抱着怀里的小妾哈哈大笑起来。

    与此同时,哥舒曜在军营中大发脾气,直斥沈青折魅主惑上,不知道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

    曲环看了他一眼,张了张嘴,没说话,只是喝酒。

    剑南一行,他太知道真实情况如何。作为哥舒曜叔伯一般的人,理应将真相告诉他。

    但他这不是不敢吗……

    沈青折手下姓时的都头把他放回来前,还特地揍了他一顿,警告他,若是回了长安敢多说一个字,舌头就要不保。

    曲环很珍惜自己的舌头,还留着跟美人亲嘴儿呢。

    所以也只敢喝多之后,说一两句,沈青折真的有病之类的话,别的事一概不敢多提。

    回了自己营中,他看见自己手下那越姓校尉也在,顿时有些不悦,又是酒气正上头的时候,嘟囔起来:“叫你杀人,他妈你杀个人都杀不干净……”

    越昶忽然抬眼看他,曲环被他这样一看,不知为何,吓得忽然噤声。

    从西川回来,这人愈发阴沉凶悍了起来。

    半晌,越昶才开口:“我确实那日就该把他杀了。”

    他的箭,在最后关头向下偏了偏,只是射中了沈青折的腰。

    谁也不知道越昶在那一刻怎么想的,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