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节度入朝
腊月廿七,东西市照常开市。 “卖报,卖报,建中月报——!” 卖报郎见无人理会,又吆喝道:“有西川月报!” “蜀报?”一个文士打扮的人住了步子,“与某一份……再搭一份建中报吧。” 另一人从后匆匆赶来,呵出一阵白气,似乎是一路奔来,扶着膝盖,眼见着那年轻文士付了五枚铜板:“怎么卖的比、比之前贵?” 卖报郎眼睛转了转:“这位郎君有所不知,这次可是带着画儿的!” 他说着,先前那文士正把蜀报展开,果然有占了大半版面的仕女图,画着一对绝代佳人。 一人身着半臂,脚边绕着只大花猫,另一人高眉深目、身姿颀长,却别有风姿。用笔细腻,色泽鲜丽,堪称画中精品,角落提款——林翠环,想必是那画师的名字。 吴大只是看了一眼,便像是被摄了神魂一般,但卖报人还在说个不停: “……这薛涛姑娘啊,终于到了黑衣大食所在。其大食王号暮门。还遇着了个风姿独绝的仙女,瓌伟长大,衣裳鲜洁……” 他立刻从怀里掏了钱,塞进卖报郎怀里: “给某也、也来一份,赶紧!” 卖报郎声音不低,那画也着实勾人,这下周遭人逐渐聚集起来,卖报郎立刻道: “再加个铜板便可搭份建中日报……” 先前的文士——翰林学士陆贽把报纸折了折,塞进袖口,看着人群摇头笑笑。 他走到茶馆,要了杯热茶,这才重新展开两份报纸,仔细阅览。 视线没有在那仕女图上多停留,反而凝在一个名字上。 沈青折…… 此人让他有些看不懂。 三年前,圣人继位,自己以才学升为翰林学士,已经算是平步青云。 然而沈青折是捡来的节度使之位。 吐蕃侵蜀,沈青折的耶耶沈延赞跑了,成都府无人主事,这才轮到了他。 据回京的曲环所述,吐蕃退兵背后,是一系列的“不巧”。 那云尚结赞是在围城时不巧被射中了左眼,因而被俘。维州笼官贡布卓则是更是倒霉,不巧被一个跌落山崖的将领压死的。还有借道蜀地,想要出剑门掠长安的论颊热。 他不巧在剑门一带遇着了地动,所领军全数覆灭。 陆贽在朝上听了始末,隐隐有些怀疑真伪——可还能作何解释? 难道真的是一个未及冠的人领着兵把吐蕃打退了?如果真的是,那长安每年防秋在防什么? 或许世上当真就有运气这样好的人。 圣人向他问策,他思来想去,也觉得沈青折着实是一个无害温顺的节度使,谈不上任何威胁,连削藩都不必削的那种。 陛下听完,难得立刻点头。 何况沈延赞是陛下生母的族亲。 这是沈延赞还能活到今天的关键,也是陛下对沈青折放心的关键。 比起河朔三镇,剑南西川可以说是非常温顺的藩镇了。 只是这三年,不知从何时起,蜀报、蜀鞋、蜀纸等等蜀地的东西,居然逐渐风靡长安,连陆贽自己的府上也不知何时改用了蜀布,既便宜,又结实,品质也实属上乘。 陆贽的思绪稍稍拉回,看着眼前的两份报纸。 这所谓“报纸”也是自蜀地传来。 今上改元为建中之后,便办起了建中月报,于东西市发售,也有在坊间叫卖的,多半是卖不出去,倒是有人买了去糊窗户,但是官衙内照例是要订上许多份的。 建中月报虽说品质更好,可多半还是那些朝廷中事,更为严肃,相比之下,刊传奇的西川月报无疑显得更为亲切。甚至食肆交了钱,也可在上面发布消息,招揽客人。 就拿陆贽拿到的这份建中月报来说,便只说了此时朝堂商议的三件大事。 第一件就是节度入朝。 照本朝初年的惯例,要地方州郡长官及上佐轮流担任朝集使,每年入京朝觐述职。朝集使要在京参加元日大朝会。 自乱后,天下尽裂于藩镇,藩镇又在长安设置有进奏院,平日靠着进奏院与长安沟通往来,甚至有些节度使终身不来朝觐。 然而,他们这位雄心壮志的陛下,又重提了这件事,而且挑了最软的那个柿子捏,叫剑南西川节度使入朝。 第二件事便是与吐蕃的盟誓。 吐蕃使者区颊赞以双方界限未划为由,拒绝出席。 第三件……便是绵延不绝的两河战事。 报纸上针对于叛党朱泚的檄文堪称言辞激烈,然而陆贽知道,此刻最大的危险却不在于朱泚,而在于李希烈,他迟迟不出兵,显然有另有所图…… “喵——” 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猫跳上了他的桌子。 陆贽被打断思绪,只是笑了下,伸手要摸,却被猫灵活地躲开来。 它又跃下桌子,轻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茶馆门口。 猫的rou垫甫一挨上青石板路,随即被冻得弓着腰往后连跳了数下,险些跌入旁侧的结了厚厚一层冰的御沟里,一时打了滑,滑出去很远。 正在旁侧行路的胡商正巧看见了,脸上的皱纹一时舒展开,带着笑,指着那黑白花的狸奴与旁人说了两句,随行人一时都哄笑起来。 这猫是只乌云踏雪,圆头圆脑,皮毛丰厚干净。 一双手伸过来,手上有浅浅的牙印,揪着它的后颈拎起。 猫对上了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很像呀,”另一个人凑近,戳了戳猫湿漉漉的鼻头,“但我们家洛见是长毛的。” “嗯。” 沈青折伸手接过猫,抱猫的姿势很熟练,一边捋着它的丰厚背毛,一边说:“纵得菀菀,菀菀类卿,亦除却巫山非云也……” 时旭东无奈,用手托住一点大猫,以免把老婆累到。 沈青折摸了会儿猫,就把它轻轻放下来。 猫甩甩尾巴,几下跳到了旁侧怏怏的槐树上,踩着颤巍巍的干枯枝条,俯视着这些远道而来的异乡人—— 刚刚抱着它的两个人并肩站着,又在说些什么。 胡人商队戴尖顶虚帽,双翻领滚边袍。为首胡商牵着的小女孩还梳了细细的五条小辫子,两边各一个,脑后一个,金线也被编进了辫子里,坠着小小的珊瑚和金环,晃起脑袋来有清脆的声响。 猫头也跟着她晃来晃去。 小女孩的辫子晃着,细声细气说了什么,胡商又大笑起来,从怀里取了个毕罗,伸在猫面前逗弄着。 猫用白白的爪子搭了搭,喵了一声。 似乎是在人类上供的面上,猫决定给他们一个面子。它从枝条上跳下来,轻巧落到骆驼双峰间堆叠的布帛上,给本就长途跋涉疲乏不堪的骆驼又加了十多斤的重量。 小女孩眼睛跟着猫流畅的身形转,松开父亲的手,跑来要摸它。她的身量还没有骆驼腿高,手臂擎得高高的,嘴里发出“喵喵”的声响,似乎是想和他说话。 猫的身子一轻,就被人捞了起来,塞进了小女孩怀里,险些把她坠到地上。 她双手勉强合抱住软软的猫,咯咯笑起来,又说了一大堆话,小辫子跟着晃来晃去。那个为首的胡商点点头,她又说了几句,带着rou的脸蛋贴在猫绵密柔软的毛上蹭了蹭。 小女孩抱得很吃力,脸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从朱雀大街往西市还要过好几个坊,猫伸着爪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搭着小女孩的金坠饰。 一路上,有不少坊市的侧门破开,对着街做起了生意。当今圣人登基以来,坊市逐渐驰废。一开始金吾卫还会查一查管一管,近年与其说视而不见,不如说是暗暗支持,这中间可以卡的油水可比之前只有东西市的时候多多了。 据说朝中有人提议,既然城内宵禁已开,不若将东西市的开市时间也延长些许,如今各坊的鬼市、庙会的规模都要比肩东西市了,假以时日,或许东西市干脆会被裁撤掉也说不定。 走到西市的时候,小女孩已经叫人抱着了,猫也站在了骆驼上,看向西市紧闭的厚重坊门,尖尖的猫耳朵支起。 西市外的大街上已然聚集起了几支骆队,比往年少上许多,据说是因为两河叛乱,漕运叫人截断了。 驼队点数人员与货箱,依次往门口官署处点验过所。 猫一下从骆驼背上跳下来,发足往前列奔去。小女孩焦急地喊了两声,刚从耶耶的怀抱里跳下来,那狸奴已然消失于人群里。 柔克珊娜一脸沮丧,用鞋头尖尖的皮履踹了骆驼一脚:“等我再看到它,就把它带回布哈拉去!用链子拴起来!” 耶耶安慰了她几句,说或许是人多了些,吓到了它。 一个伴当递来樱桃毕罗,正是刚刚用来逗猫的那个。毕罗用油纸包着,还散着热气,表皮酥软,隐约透着下面樱桃的红色。 “这是猫刚刚碰过的。”柔克珊娜皱着眉头,还是接了过来。 唐人的毕罗也叫毕罗,却和他们做的完全不同了,他们可没有把樱桃当馅料的做法。 按照沈青折的说法,意大利人和水果披萨。 粟特人显然没有意大利人那样坚定,柔克珊娜咬了一口,破开酥软薄透的表皮,迸发出的是樱桃浓郁的果味香甜。她微微眯起眼,觉得比蜜还要甜上一些。 长安可真是个好地方。等会儿在市集上如果还有,她还要再买好几个! 他们排到了西市署的署吏前,检验过奴婢、作人与牲畜财产,那老吏又仔细看了看沿途守捉官的勘验记录,这才放行。阿耶招来了一个本地的牙人,议定价钱,好叫对方帮着走货质库。 这牙人叫吴大,看着其貌不扬,对他们一连拱手,笑眯眯地,看着倒亲和。他又给柔克珊娜塞了块饧糖,下面有根签子,方便拿着吃。吴大用生硬的粟特话说,这是长安这几年时兴的签饧,也叫蜀饧。 柔克珊娜用牙试探性地咬了咬,有些硬,但是越舔越甜,还有股说不出的麦香。 小孩的烦闷去得飞快,柔克珊娜又高兴了起来。在家中时可不许她这样吃糖,她的牙已经快要换完了,就剩下一颗门牙了。 吴大带着他们进了西市,柔克珊娜左看右看,发现已经有些店家把幌子高高挂起来了,在风里飘飘荡荡的,只能从旌旗的间隙里看到一小块天空。 她的视线随即被人挡住了。西市的人逐渐多了起来,穿梭如织,说着她听不懂的唐话。柔克珊娜的手被阿耶紧紧牵着,只能看到前面人袍衫上一团一团的繁杂花纹。 唐话里夹着声轻轻的“喵”声,柔克珊娜抬头一望,只见一只眼熟的猫正歪在一个年轻郎君的怀里,似乎就是刚刚走在他们后面的郎君,或许是因为没带什么东西,要比他们早进西市里。 他正抱着猫,一口一口喂它鱼脍吃。旁边比他高一些的郎君,像是他的侍卫,肃着张脸守在一边。 鱼脍显然是从旁边摊子上现买的。猫吃得尾巴从手臂间隙垂下来,惬意地一晃一晃。 柔克珊娜挣开阿耶的手,冲上前去,用自己刚学的唐话大声问:“你怎么在这儿!” 沈青折一愣,随即笑了:“我也想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儿。” 这是他在唐朝过的第三个春节,要不是唐德宗的召令,他本来应该舒舒服服待在成都猫冬,顺便做做年终总结,展望一下来年剑南西川的建设计划。然后和时旭东zuoai聊天度蜜月。 主要是zuoai聊天度蜜月。 而不是在来长安的路上,颠得人都快散架了,还要睡驿馆硬邦邦的床,盖潮湿发硬的被子,每天起来都要咬上两口时旭东的手,权当泄愤。 鱼脍老板圆场道:“某用的鱼是今早刚从渭水里捞起来的,小娘也尝尝?” 柔克珊娜会的唐话有限,看了看那摆盘精巧薄如蝉翼的鱼脍,咽了下口水,坚定摇头,指着那薄情寡义的猫: “这个,我的!” 沈青折失笑,把吃饱了任人揉扁搓圆的猫翻了个面,递给她。 但是没有递上,旁边一个穿着鹅黄袄袍的小娘子“咦”了一声:“这不是我家狸奴么?怎么会在这儿?” 另一个娘子也忽然一愣,凑近了看猫:“好哇,这不是我家那败家的么?” 柔克珊娜还在大喊:“我的!我的!” 她的耶耶焦急地拨开人群跟了过来,一见这情形,也是有些无奈。先是跟各位行了个叉手礼,而后把自家骄纵成性的小女儿抱了起来。 他的唐话要好上许多,很快明白了事情原委。 “我住在永乐坊。那天这小狸子跑到家里来,又是让我抱又是喵喵的,我还以为是叫我养它,正好阿耶发了薪,要它帮忙看粮仓,抓老鼠,”鹅黄半臂小娘子半是好笑半是好气,“原来不只我一家。” 几个苦主三刀六面摊开来一讲,居然都被同一只猫给骗吃骗喝了,还专门找好看又心软的小娘子骗——沈青折是一个意外。 另一个小娘也是无奈,摸了摸猫的下巴:“老鼠一只没抓,养得是日渐丰润了,等到秋后,就把你送给这老丈,做成猫脍!” 那猫也不知听懂没听懂,喵喵了几声,又被摸得呼噜呼噜起来。 做鱼脍的老丈正切好了一份鱼脍,闻言笑道:“我怕是舍不得下刀,这一旬它给我带了许多生意,每次人都不一样……这位小娘也尝尝吧?” 柔克珊娜看看鱼脍,又看看阿耶,咽了下口水。 阿耶排出数个通宝来,买了几份,又分给在场一份,当做赔礼—— 当然还是进了猫的肚子。 美味当前,柔克珊娜一时忘了猫的事情。那老丈将鱼rou切得薄如蝉翼,刺也刮得干净,辅以简单的佐料以提味,几乎不用咀嚼,一入口便化成了甘美的汁水,流入喉头。她圆圆的眼睛亮起来,一头小辫、珊瑚与金环都随着脑袋晃动起来。 突然,有什么硬挺挺的东西硌了口腔内壁一下。 最后一颗门牙也掉了。 柔克珊娜愣了片刻,大哭起来,怎么都哄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