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旅行
天津东站。 一列火车缓缓入站,车上的旅客们提着大小行李陆陆续续涌入过道,蓄势待发,准备下车。 一节包厢内,一名高个子青年急匆匆拉开包厢门,在西装上衣上蹭了蹭湿漉漉的双手,对包厢内一名还在眺望窗外风景的少年道:“怀宣,到站了,行李拿出来了没有?要准备下车了。” 被唤作怀宣的少年身子一抖,仿佛刚刚回过神,连忙站起身,从床下抻出三个皮质行李箱。他生得清瘦,面目是唇红齿白的俊秀,尤其眉眼好看,睫毛小扇子似的铺下来,甚至带了一点女相。有些不好意思的对那青年抿嘴一笑,他道:“抱歉表哥,我刚才在想事情,现在还来得及吗?” 青年知道他是平生第一次出来旅行,所以笑着从他手中接过两只箱子,语气放柔了些:“来得及,没看出来,你年纪不大,心事还不少。” 怀宣听了这话,知道他是在打趣自己,但还是不可抑制地脸红了一下。 这少年大名叫做顾怀宣,家住保定,早年间,他们顾家在当地也是顶兴盛的大家族,全家五十多口人都住在一个大宅院里,因为有老太爷震着,倒也相安无事。可去年老太爷去世,顾家立刻陷入了争夺家产的大混战,打得不可开交。顾怀宣他爹这一房平素喜静,这时为了钱也不得不参战,忙得几乎没有闲工夫管这个尚在读中学的儿子。 如今正值暑假,顾怀宣在家中被吵的烦天恼地,又无处可去,这时忽然来了一个远房表哥俞兴遥路过做客,陪着他玩了几天,让他的心情稍微有了好转。 这个表哥论起关系来,可谓是非常的远,具体应不应该称呼他为表哥都不好说,但是父亲让他叫表哥,他就叫。而且顾怀宣记得小时候二人见过面,那时候俞兴遥十几岁,已经生得十分之高,在院子里抱着他连跑带颠、抛起接住,玩得不亦乐乎,倒也算一桩值得回味的童年趣事。 于是当俞兴遥问他要不要和自己出门游玩几天后,顾怀宣几乎是立刻答应下来。当晚收拾好行李,第二天便跟着这位表哥出了门。 俞兴遥是个常年在外跑生意的商人,这次的目的地是天津。说起来天津也算他的半个家乡,他的少年时代一直是在天津成长,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忽然和几个朋友跑去了南边,时至今日也发展出了自己的一番事业。 这时火车到站,众人开始乱哄哄地向外挤。 顾怀宣跟在强壮高大的表哥身后,没怎么挨挤便轻松下了火车。 出了站,他们在纷乱的人潮中看到了两名对他们挥舞双臂的青年。 俞兴遥连忙招呼顾怀宣走过去,介绍道:“这两位是我的中学同学陈熹延和宋启同,来接我们去旅店的。” 然后又对那二位道:“这个就是我和你们提过的表弟,顾怀宣。” 陈熹延是个剑眉星目的高瘦青年,大热天也西装革履地打扮着,头上戴着一顶遮阳用的巴拿马草帽,这时就对着顾怀宣十分西洋化地一掀帽子,笑道:“你好,老俞,你这个小表弟长得可真是漂亮。” 俞兴遥一瞪他:“你别不正经。” 陈熹延将草帽扣回头上:“怎么不正经了,我在夸他嘛。” “哪里有夸男孩子漂亮的?” 陈熹延很爽朗地笑了:“很多小男孩在这个年纪都是漂亮的,等再长两年就好了,你小时候不也白白净净跟个姑娘似的?” 宋启同趁此机会插话道:“不过你这表弟长手长脚的,将来肯定是个大个子。” 陈熹延接着道:“但可千万别像你,你老兄现在已经算是长残了。” 俞兴遥抬腿就要踢他屁股:“你才长残了!” 陈熹延灵巧一躲:“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天气太热,咱们赶紧去旅店放行李,晚间我做东,请你们吃大餐如何?” “这还差不多。” 顾怀宣一直含笑旁听,感觉这个陈熹延和宋启同都蛮有意思的,表哥身边的朋友都这么能说会道吗?那自己这次旅行应该不会太无聊。 陈熹延将他们带上了自己的汽车,一路驶入英租界内的一家旅馆。 旅馆内,俞兴遥给自己与顾怀宣分别开了两间房,因为他白天要出门办事,有时晚上不知道要几点回来,怕同住一间房会吵到顾怀宣。 对此顾怀宣表面安然听从安排,实际内心有点失落。 作为一个正处于青春期的大男孩子,他的确是怀了满腹的心事。其中之一,是学校的同龄男生该发育的都已经发育了,而他还是单薄瘦削,个子偏矮,加之相貌过分秀丽,在学校时常被开玩笑说像“小娘们儿”。但是这一点他没有过分的担忧,因为家中无论父亲还是叔叔们,都没有特别女相之人,身材也都十分正常,加之那些嘲笑他的同学都被他一一捶到桌子底下去了,所以他尽管苦恼,但也没到肝肠寸断的地步。 让他真正忧愁的,是他的性取向。从去年开始,他就发现自己对娇俏可爱的女同学已经不感兴趣了,体育课上那些身材修长的男孩更能吸引他的注意。他私底下偷偷查阅过一些外国书籍,推测自己可能是喜欢男人,但也不是十分确定。直到今年俞兴遥的出现,让他确信了自己的确是喜欢男人,而且还是喜欢温柔成熟的这一款。 将两个皮箱在自己的房间里靠墙摆好,他从其中一只箱子里取出一个相框,是他和父母的合影,从照片上看,他的相貌更像母亲一些。将相框在床头柜上放好,他又取出一套睡衣放在枕头旁边,环视这间尚算整洁的屋子,他叹了口气,默默祈祷自己能快些长高,另外希望这几天能和表哥再拉近一些关系。 这会儿,时间已经接近傍晚,顾怀宣见俞兴遥一直没来找自己,便推开房门来到隔壁。正要敲门,他发现房门压根没关,留了一道窄窄缝隙,屋内传来断断续续的谈话声,其中一人是陈熹延,就听他说:“你就算是搬过去住也未必能遇见他,我托人打听了,他现在出海了,不在天津。” 俞兴遥低声问了一句什么,陈熹延又道:“那还不好打听吗,他现在混得风生水起,商会里谁不知道他啊。” 顾怀宣又等了一会儿,见屋内话势渐缓,赶紧抓住机会敲了敲门:“表哥。” 屋内立刻传来脚步声,俞兴遥拉开门,见了他便是灿然一笑:“都安置好了?” 顾怀宣点点头:“嗯,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谈话了?” “没有,我也正打算去找你呢。”俞兴遥回头对坐在床边的陈熹延,以及依墙站立的宋启同道:“咱们出去吃饭吧,中午在火车上就没怎么吃。” 陈熹延站起身,从桌上拿起草帽重新扣回头上,也对顾怀宣一笑:“走,带你们去我新发现的馆子里尝一尝。” 六点十分,四人进入福兴楼二楼的一间雅间,酒席是陈熹延事先定好的,他们来时不光饭菜已经陆续上齐,人也坐了不少。 顾怀宣有些傻眼,因见席上诸位都是三四十岁的西装男士,看着个顶个的精明干练,心里就有些打鼓。 俞兴遥与在座几位热情地握手寒暄,老兄老弟地喊得响亮,接着又向顾怀宣逐个介绍。顾怀宣跟着他张叔叔、李叔叔地叫了一圈,大名是一个也没记住,好在最后总算是落座了。 俞兴遥这次回来的目的就是想要开拓这边的市场,跟这几位商界前辈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陈熹延显然跟他们也都熟识,席间谈笑风生,坚决不肯让话把儿落地。 顾怀宣见他们谈得密不透风,心里轻松了一些。他是不太喜欢这样的场合,就擅自将自己与他们隔出了一个小空间,专心致志地埋头吃菜。 几筷子下肚,他发现这里的厨子手艺相当不错,比自家的好了不知多少倍,他又正处在长身体嘴馋的时候,当即心花怒放,挥筷如雨,期间还添了两碗米饭。 等到他吃饱喝足了,那几位叔叔们还在高谈阔论,且已经从商局转到了政局,他就更不感兴趣了,借着去洗手间的由头溜出雅间。 这间馆子一共三层,二楼洗手间的电灯今晚忽然坏了,伙计将他引上了三楼,然后就匆匆下去忙活活计去了。 顾怀宣方便完毕,来到洗手池前洗手擦嘴,又用口袋里的手帕擦了擦脸,对着镜子里自己那张粉面桃花的小脸蛋,他在心中自我评价:帅气逼人! 待到欣赏完毕了,他走出洗手间,准备下楼回去雅间。然而刚走到楼梯口,头顶电灯忽然闪烁一下,随即完全暗了下来,走廊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顾怀宣暗骂一声,这馆子饭菜虽香,但照明设施可真不敢恭维。他害怕此时下楼会摔跟头,便向后退了一步,打算等眼睛适应黑暗后再下去。 哪知这一退竟是结结实实踩上了身后一人的脚面。只听那人走腔变调地“哎哟”一声,接着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头。 顾怀宣吓了一跳,连忙回身,朦胧中就感觉对方佝偻着身体,头发也是乱蓬蓬地炸开。 他心里一慌,脱口而出:“对不起叔叔,您没事吧?” 对方按在他肩膀上的手一紧,然后慢慢直起了身:“叔叔?” 这时顾怀宣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借着过道窗外的月光勉强看清那人的外貌。原来这人是一袭长衫打扮,衣服大概是做大了,穿在他身上有些松垮,亦或许原本是合身的,但人瘦了,导致衣服不再合适。头发应该是很久没理过,长而无型,有几缕还贴在了面颊上。往脸上看,大概二十多岁的样子。 顾怀宣自知失言,连忙道歉:“对不起,这里太黑没看清,这位先生您没事吧。” 那人站直了身体,比顾怀宣还高了小半个头,居高临下地也审视了面前这个少年,他清了清嗓子道:“小兄弟,力气可真不小,这一脚踩的我……” 他没说下去,低头去看皮鞋,太黑了,看不清,但心知这双鞋肯定是要不得了,因为脚趾头还在阵阵作痛。 这时棚顶电灯忽地又亮起来,过道恢复了先前的光明。 顾怀宣与那男子同时抬手挡了眼睛,再次不约而同地打量起对方。 顾怀宣见他衣服料子精良,上面还带着暗纹,就是人有些邋遢,一张面孔黑里透红,隐隐散发着酒气。低头再看,未被自己踩过的那只脚上皮鞋锃亮,而被自己踩过的那只竟是凹下去一个坑,顾怀宣登时非常的难为情。 “实在是对不住,我、我陪您钱吧。”顾怀宣已经做出了最坏打算,好在这次出门旅游他娘给他带了不少现钞,就怕这冒失鬼儿子在外面惹了祸没法收拾,希望外人看在钱的面子上能饶他一条狗命。 而那男子盯着他看了半晌,眼中慢慢荡开了一抹玩味的精光,笑眯眯地说:“不要紧,小兄弟贵姓啊?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 顾怀宣感受着他那只还握在自己肩头的手,心中警惕:老色鬼? 他因为外貌原因,没少遭受同性的sao扰,曾经在放学路上被一个中年汉子尾随一路,后来他故意走进一个小花园的僻静之处,汉子果然急不可待地扑了上去。然后,那汉子就被自小跟家中护院习武的顾怀宣打了个鼻青脸肿。 顾怀宣因为很爱惜自己这张脸,并且还期待它将来能成长得英俊不凡,所以轻易不肯做出凶恶狰狞的表情,只愿在忍无可忍的时候直接动手。因此,在这种情况下,他抿了抿红唇,忽扇着长睫毛垂眼盯着男人的皮鞋,很腼腆地一点头:“我是跟着表哥过来旅游的。” 男人“哦”了一声,低头向他凑近了一些,声音也放得十分轻柔:“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顾怀宣嗅到了他身上浓郁的酒气,反感地一皱眉,不想跟他纠缠,抓住他的手慢慢向下扯,嘴里忸怩道:“我、我该回去了,不然表哥要骂我了,先生,今天真是对不起,如果您不需要我赔偿的话,我就要走啦!” 那男子收回了手,却并无放他的意思,继续追问:“你在哪个包间吃饭?是二楼吗?” 顾怀宣点点头,预备着撤退。 男子却是踉跄着向前走了一步,再次搭上了他的肩膀:“哎,你踩了我的脚,我可以不和你计较,但是我现在脚疼得很,你扶我下楼就当赔罪了,如何?” 顾怀宣抬头又看了他一眼,发现这个人虽然邋遢,但面貌不丑,鼻梁直挺、嘴唇嫣红,一双凤眼黑白分明,只是目光有些散,里面带着醉意。 思索片刻,顾怀宣点了点头,决定答应他的要求,反正自己的包间就在二楼楼梯口,如果这人真要动什么歪脑筋的话,自己直接大喊俞兴遥便可。 于是顾怀宣一手抓住男子搭在自己肩头的胳膊,另一只手反客为主地环住了他的腰,微微用力架起他的身体说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