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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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晔在两天后从刘辉口中得知了李景肃西征平叛的消息。 刘辉看似只是随口一说,他听了也没当一回事。李景肃在京还是出征,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这种军国大事本也不是他这个俘虏可以关心询问的。 刘辉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见他低着头没什么反应,意味深长又补了一句:“这趟出征少说要半年,景肃的婚事也得暂缓了……” 司徒晔轻声附和,还是觉得这件事与自己压根没有任何关系。 这些天来一成不变枯燥乏味的软禁生活并未令他感到烦躁。他本就是沉得住性子的人,在如今的处境下更是毫无念想,只求安稳平静地度日,静候转机。 日子总会好起来吧?北茹王总会慢慢对他放松警惕,说不定以后真的会兑现诺言放他出宫居住。慢慢寻觅、静静等候,总会有机会。 刘辉对他虽说谈不上尊重,总算以礼相待,更不曾有过伤害之举。对饱经李景肃摧残欺凌的司徒晔而言,不理不睬的待遇已是求之不得。等到封侯之后,吃穿用度上待遇更好,刘辉对他也愈发亲切。他便渐渐觉得,鹰嘴鹞目的北茹王或许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凶恶。 起初他的确黯然神伤过一阵。封侯意味着他这个中原王朝的天子终于臣服异族,无论是否心甘情愿。这件事也势必会被昭告天下,远在江南的人们都会知晓。他不愿去面对世人与史书会如何评说。 刘辉的礼遇和厚待也让他有用尊严换取舒适的自惭之感。不过这种惭愧终究不能与被李景肃强行侵犯的屈辱相提并论。刘辉也从未在口头上占他便宜,言辞间也没有流露出居高临下的施恩之意,更不曾提起他与李景肃之间的那些事。他纠结了一阵之后便慢慢地没有那么介意。 相处时间长了,他不知不觉放下戒备,与刘辉的交往也越来越感到轻松自在。刘辉会跟他谈论自己和弟弟幼时的趣事,给他讲解北茹的风土人情和历史变迁,甚至会说起自己后宫的妃子和儿子们的私事。说到高兴时,刘辉哈哈大笑,他也会不由地跟着笑起来。这段时间的确是从朔阳城破以来,他情绪最好的时光了。 刘辉让女官端来一壶热腾腾的奶茶,亲手给他倒了一杯,笑吟吟道:“趁热喝了暖暖身子。平栾的春天还是很冷,不比中原。” 他诚惶诚恐地接过来,手指不经意间与刘辉触碰。北茹王的指尖热乎乎的,烫得他心头一惊。 抬眼见对方若无其事,便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多心了。 “暖暖身子暖暖手,给孤弹一曲吧。”刘辉面带微笑看着他,“孤很喜欢听你抚琴。” 他急急应允,匆匆喝完奶茶,刘辉便叫女官去他房里取了琴出来,摆在矮桌上。对刘辉而言,他只是被关在牢笼中的摆设,他的房间当然也没有任何私密可言。 他凝神试音,调试了琴弦,抬眼看向刘辉,微微一笑:“臣献丑了。今日阳光晴好,臣给王上弹奏一曲,以应春光美景。” 刘辉“嗯”了一声,换了个更为随意的姿势,半闭上眼睛。 流水般的琴声响起,清丽如水,缥缈如风,在明丽的阳光下绕梁回响,犹如一只纤柔的手随风潜入人心,轻轻拨弄心弦。 这张琴的品质实则极为普通,从前在皇宫里,这种琴别说入不了司徒晔的眼,就连宫廷乐师也根本不敢用这种琴演奏。 可眼下,这张琴却是他唯一的慰藉。这还是李月柔好心施舍给他解闷,说是李景肃两年前从中原带回来的。 结果,还是跟李景肃脱不了关系。可他确实没有骨气拒绝。有这张琴相伴,漫漫无尽的软禁生活也能稍稍多一抹亮色。 琴声温婉,就连侍立的女官和侍卫都不由地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半眯着眼睛的刘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专注抚琴的少年。 明丽的阳光照在司徒晔的侧脸上,少年白皙的肌肤在阳光中几近透明。或许是日子安定下来,明显比刚被带来时气色好多了,脸颊已不再凹陷,唇瓣也有了血色。即便衣着朴素,看起来也是那么高贵精致,仿佛从九天误入凡尘的仙子。 呵呵,难怪。 刘辉看着眉眼精致的少年,想起李景肃向自己索要他的殷切期盼,遭到拒绝时的难掩失落,同席宴饮时的故作镇定,以及赐婚那天的失魂落魄,几乎按捺不住暗笑出声的冲动。 他那能征善战的妻弟心里,大约仍旧怀着不切实际的期盼,才会迫不及待揽下平叛的差事,想借此拖延婚事吧? 没关系,就让他在外面慢慢平叛,想拖多久就拖多久吧。长惠郡主一家,本也不是多么核心的皇族。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司徒晔转向刘辉行礼,轻声道:“让王上见笑了。” 刘辉笑着鼓掌,称赞道:“弹得好。孤后宫中的乐师,没有一个比得上你。弹得好啊!” 司徒晔勉强笑了笑。刘辉的话听起来像是在夸奖,但把他和乐师相比,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都让他没法当做是真心夸赞。 “左右无事,再弹一曲吧。”刘辉道。 司徒晔应了,正要再起手,刘辉忽然突兀问道:“你们司徒氏的皇位,听说是从前朝禅让而来?” 司徒晔愣了下,还是老老实实地点了头。 刘辉盯着他又问:“那你觉得,以孤如今的功绩,是否足以受禅登基、君临天下?” 司徒晔愣在当场,抬起的手僵在半空,再无法顺理成章落在琴上。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沉默良久,也无法说出一个令彼此都能接受的答案。 刘辉盯着他看了一阵,笑了起来,语调一如既往催他弹奏,像是刚才的问题完全没有问过一样。 他心中隐隐感到不安,这一曲便弹得有些失了水准。刘辉却好似依旧不甚在意,曲终之后仍为他鼓掌叫好。 司徒晔自知刚才的弹奏并不尽如人意,低声道歉时,手忽然被刘辉抓住。 “这琴弦很硬吧?你的手指这样细嫩,不会受伤么?” 司徒晔一时间手足无措,尴尬、慌乱一齐涌上心头,连忙试图将手抽回,结结巴巴道:“王、王上……臣失礼了……” 刘辉拉着他的手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摩挲着他的指节叹道:“哎呀,果然有薄茧呐。” 抬头见他一脸窘迫,又好似无法理解,坦然问道:“怎么了?” 司徒晔尴尬地不知该如何回答。要说怎么了,也确实没有怎么样。彼此都是男子,心中胡思乱想才会觉得怪异。 刘辉看他这样,愈发笑得和善,放开他的手,起身道:“孤还有些事,改日再来听你弹琴。你好好歇息吧。” 过了两天,司徒玮来了。 司徒玮能够自由出入王宫,刘辉也带他一起来过几次,却还是头一次看到他单独过来。司徒晔惊讶之余,也不由对堂兄的到来抱了一丝期待。 两人寒暄一番,司徒玮忽然轻声问他:“陛下,臣听说,王上打算派人给江南的太后和吴王送去国书,或许有意让江南出钱赎回宗室……” 司徒晔眼前一亮,惊喜交加:“真的么?消息可靠吗?” 司徒玮轻轻点头:“王上与刘淼商议的,刘淼特意告诉我,问我如果是真的,会不会舍他而去……” 司徒晔的神情顿时变得有些尴尬,司徒玮苦笑一声:“虽说是权宜之计、虚与委蛇,刘淼对臣……确实是极好。” 司徒晔“嗯”了一声,不好说什么,便将话题依旧拉回:“但愿北茹王不要刁难,早日与江南谈妥,将你我放回。他留着我们,本也没什么用处。” 司徒玮附和几句,压低声音又问:“玉玺,是已经在江南了么,陛下?” 司徒晔轻轻点头:“出宫之际,是内侍总管付欢拿着的。付欢出了皇城便先行一步,说是去为朕探路……” 司徒玮痛心道:“付欢这狗东西,一直仗着太后为他撑腰,对陛下阳奉阴违。玉玺落在他手中,实在可惜。” “确实可恨,不过也亏了他的阳奉阴违、贪生怕死。”司徒晔苦涩笑道,“玉玺若是留在朕的身边,此刻早已落入北茹人之手。” 司徒玮沉默片刻,声音更低:“玉玺若在,北茹王大约会逼迫陛下将皇位禅让给他。” 司徒晔吓了一跳,想起两天前刘辉突兀的询问,顿时心惊rou跳。 司徒玮行了一礼,恭敬道:“陛下不用担心。王上也说,若是没有玉玺,便没有什么好禅让的。言辞之间,对于李景肃未能夺得玉玺一事,颇有不满。” “听说李景肃出征去了。”司徒晔大着胆子问道,“北茹王对他……是否也有几分猜忌呢?” 司徒玮笑道:“听刘淼的意思,当然是有。功高震主,无论在哪都是一样。” 司徒晔默默点头,想起李景肃的身影,身子不由自主一阵哆嗦,便再不愿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