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哪里来的

    他忘记了上次血淋淋的相见，所以他仍然在等，等他的师父来此见他一面。

    丘杉今注视着面前四肢着地，连作为人的意识都已丧失的萧雨歇，说：“你师父昨日过来，恳请我停掉虚境中的雷电，幻象由你的心中恐惧而生，我停不了，抱歉。”

    “他杀害同门，至今都未谢罪，你还跟他说抱歉？”丘杉今身旁的赵至对萧雨歇憎恨至极，却也遗憾地说，“若是陆长老那个时候能赶过去，掌门说不定也不会……徐闻志偏偏在那时身陷险境，陆长老为了救他没了半生修为，如今身损神毁，还要惦念着萧雨歇这个孽徒，向你这个晚辈求情。”

    萧雨歇的头微微昂起，有了反应，嘴里反反复复地念着同一个字：“救。”

    他从没求过别人救他，因为，没有人救他。

    或许有一段时间，他拥有被救的希望，希望落在陆天阙和丘杉今二人身上，可如今，他杀了陆天阙的师兄，丘杉今的父亲。

    萧雨歇完全清醒过来，两手撑地，对丘杉今磕头，长跪不起。

    丘杉今不肯受他的跪拜，拉住赵至转身离去。萧雨歇跟在身后跪行，丘杉今不忍，频频回头，看着他膝盖渗出的血，劝他不要再跟。在虚境大门前，他突然站了起来，往前跑。

    赵至喊道：“不好，他想逃！”

    萧雨歇高抬大腿，决绝地朝药境中奔去，扑倒在黄花蘖丛中。

    他还未谢罪，他确实该以死谢罪。

    黄花蘖腐蚀他的肢体，灼烧他的眼球和脸颊，衣物和头发都被吞没，他连成为一具骷髅都不配，他会化作尸水，流进泥土中。

    可事与愿违，他的心头血淌落时，周遭的黄花蘖，瞬间萎黑。

    丘杉今拉起他残破不堪的身体，问道：“你在做什么？”

    他没了眼睛，半边脸凹陷缺漏，说话时气从脸颊处冲出来，他说：“我想逃。”

    他逃不掉了，不过是说话间的功夫，他的身体已完全复原，下唇的拒霜花从深粉色变为鲜红，层层叠叠，妖冶又动魄。生死的权利，早已被剥夺，从他九岁时，就不再享有。

    他必须活着，接受裁决。

    丘生门、空青派、玄天剑宗共拟他的杀孽清单，除最初屠杀丘生门百余人外，逃亡途中，他又杀了三大门派四十七名修士。这已不再是门派内部可以处置的事了。萧雨歇的罪，由三方审判。

    他被押送至大殿，听人念出这四十七人的名字，被问：“你可认罪？”

    他说：“入魔时的事，我都不记得了，你们怎么说，我都认。”

    空青派掌门谢迟大拍座椅扶手，质问道：“入魔时的记忆全无，可你其心不正，修炼邪术，才走火入魔，罪无可恕。我要你真心忏悔，不想听什么不记得的屁话！”

    萧雨歇默不作声，他只是不记得了，但他认，他忏悔无比，他恨不得以命换命。

    坐在大殿旁侧的陆天阙问道：“为什么会入魔？”

    陆天阙的声音，重燃他开口的欲望，他浑身颤抖了一下，望向陆天阙，如实说道：“我不清楚，我真的不知道。”

    谢迟问：“装不知道，就会显得比较干净吗？你的胸膛里，有妖。你一个水火双灵根的废物，花上三百年都不一定能修炼至元婴，可你只用了一百年，你用妖修炼，才会入魔。”

    “我用它修炼，只是将它替代木灵根的位置，转化水火，并没有修妖术。一百年升至元婴，是我子时睡寅时起，刻苦修炼而得。”萧雨歇是对着陆天阙说这番话的，他的身体完全侧过去，不理这殿内的嘈杂之声。没有人信他，都说他撒谎成性，冥顽不灵，但他奢求，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会相信他。

    陆天阙关心：“妖，哪里来的？”

    他在众人面前讲述他的经历，讲被树妖噬心，提及老秀才、高僧，描述他被幽冥古界的统领程卅绑回去挖心头血制毒，说他带着隐魂衣逃出来，终于来到丘生门。

    玄天剑宗的冯长老嗤笑一声：“能镇守千年树妖的高僧栖身在一座小得只有一个人的庙里，作为一个佛修，劝你修道？修道就罢了，你知道佛教中自杀者不入轮回吗？他指给你的道路，是一条永世不得超生之路。为除树妖不惜命陨？可我看，你惜命得很。”

    其他人亦纷纷指出其漏洞：“你能从程卅的手中活下来？痴人说梦。”“树妖因啃食你的心而衰竭，还敢飞进你的心脏？”

    就好像，这是一个编造的拙劣谎言，才会出现漏洞。

    可这分明是真切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他字字泣血，平生第一次将自己的遭遇向外人倾诉。

    有人质问：“为博取同情，你还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你渡劫时，真的没有任何杂念，就入魔了吗？”

    真的没有任何杂念吗？有的。

    这回，他连陆天阙都不再敢看，挺直的脊背垮了下去。

    他没有那个脸面，说自己无愧于心。他当然有罪，从他吃掉老秀才那一刻，他的罪孽就再也冲刷不干净了。他为何会在听到陆天阙的声音时醒来，因为他绝不能再一次杀掉他在乎的人。

    黎云隐作为丘生门的新任掌门，说道：“既然他不说，那就进小重境中的杀境，再现死者之灵，看那些人，是否是他亲手所杀。”

    萧雨歇慌忙承认：“人都是我杀的，你们如何处置我都可以，我不进杀境。”

    “由不得你，不进。”

    说得再直白一些，这本身就是他要受的惩罚。

    A2号工作人员禁锢在萧雨歇的身体内，痛苦万分。关押在幻觉牢狱时的折磨已经是常人所不能承受，但他最难受的时刻，是在这一刻。他看过，萧雨歇说的，都是真的。明明曾是被害者，独自承受已是如履薄冰，当他终于愿意说出口的时候，却无人信他。

    苦难被定义为谎言，努力被歪曲成取巧。萧雨歇这一生，都被否认。

    入魔前和入魔后的时光混杂在一起，通通被打上罪大恶极的标签，为世人所不齿。

    A2感觉难受至极，萧雨歇却在大殿上，轻轻地笑了起来，他说：“好吧，当然由不得我，从来都由不得我。”

    杀境中，旁人可看到他杀过的老弱妇孺、能力滔天的修士，甚至是自己昔日的师兄弟，目睹萧雨歇杀人的模样，一场接一场，无法停歇。

    好残忍，萧雨歇什么人都杀，简直丧尽天良。

    所有人都死状凄惨，甚至还有眼球都被挖走，全身皮rou如被凌迟般割去的老者。那个老者手无寸铁，虽然不能视物，却一步步向萧雨歇走来，萧雨歇在见到他时，颤抖起来。他说：“不要……”

    老秀才朝他伸出血淋淋的手，在他身旁晃了晃，碰到衣裳，又缓缓上移，直至抚上萧雨歇的脑袋。他不是来找萧雨歇索命的，他摸着萧雨歇的头，如黑洞般的眼眶里，溢出血水。

    丘杉今的眼中，同步淌出眼泪。

    感受到湿意时，他用指腹拂了一点水下来，看着湿漉漉的指头，困惑不已。

    萧雨歇抱住老秀才，丘杉今的身体也跟着踉跄一下。徐闻志回头看向他，他察觉到他人的目光后有些慌乱地转身，推开人群往外走。老秀才也逐渐消散，最后一点魂魄，看似被风卷走，实际上跟随着丘杉今，出了小重境。

    丘杉今对老秀才的死灵会跟随自己，并不感到意外。他无法理解的，仍然是脸上的水。

    徐闻志收回落在丘杉今身上的目光，在杀境入口前，焦急询问自己的系统：“为什么萧雨歇会经历这些？除了树妖，全部都偏离了原有的命轨。”

    系统沉默很久之后才回答：“万物都有命线，工作人员介入，就是挤占。从你让陆天阙来救你，而非他那一刻开始，他原有的命轨，就断了。”

    “断了一百多年的命轨？！”徐闻志心疼地说，“他可是我未来的老婆。”

    “你已经自行更改了目标人物。”

    徐闻志欲言又止，遮遮掩掩的：“我那是……算了，不跟你多说。我还有其他的事情做，这辈子无暇顾及他，我本来打算等事情了结，就重启世界线，可他都差一点永世不得超生了，灰飞烟灭之后，重启都没用。不行，我得把他从这里带出去。”

    他的视线再落回萧雨歇身上之时，萧雨歇正跪着，维持着拥抱的姿势，抱着一缕已消失殆尽的魂魄。

    陆天阙走到黎掌门身旁，侧身在他耳畔说：“停下，我要单独审问他。”

    还有什么可审问的？杀境已重现得够清晰了，人都是萧雨歇杀的。萧雨歇只需要受刑，从丘生门到玄天剑宗，再到空青派，想如何施刑，就如何施刑。

    黎云隐朝他点了点头：“小心点，如今你的修为远在他之下。”

    “我的修为远在他之下？是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敌他，”陆天阙有些气愤地说，“他甘愿受戮，才被困在这里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