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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审判(中)

    第十五章 审判(中)

    审判降临的日子比亚当想象得更快。

    从亚当和娼妓们被押送到教会的监狱中开始,就不断有人将娼妓们一个个单独领走。这一走,亚当就再也没看见她们回来。监狱里笼罩着一朵凝着凄风苦雨的阴云,娼妓们不断啜泣着,哀叹着,每当有教士路过监狱,她们都奋不顾身地将一张张哭花的脸从监狱的缝隙里挤出来,迫切地用凄婉凌厉的声调将自己的冤屈化作哭嚎送出去,直到眼泪流干,嗓子哭哑。

    亚当没心思参与这场大型伸冤。与仍然心存希望的娼妓相比,亚当的全身心都扑在了对抗孢子的影响上。菲奥娜被抓起来了,他唯一可能获得孢子的途径也断绝了。他大部分时间都独自蜷缩在自己的牢房中,保持着介于睡眠和昏厥之间的状态来对抗缺乏孢子的痛楚。不生不死地捱了两天,亚当滴米未沾,滴水未进,终于耗光了体力,不声不响地栽倒在牢房地面的稻草上。

    亚当对面牢房的妓女眼看着亚当这两日不进食也不伸冤,本以为他是想绝食抗议,还试图宽解亚当:“没用的,我看咱们横竖都是个死,倒不如吃饱点再死。”等到看到亚当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她才慌了神,猜测亚当是不是染上瘟疫,尖着嗓子大叫起来:“死人了——!”

    周围的妓女没好气地让她住嘴:“你以为被带走的那些姐妹去哪儿了?死个人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但是死在眼前毕竟不一样,这位妓女立刻联想到她也可能还没挨到审判就像亚当一样‘病死’,就算时日无多,能多活一天总是好的。等到午饭时间,教士又来分发食物的时候,她首先嚎起来:“老爷,有人病死了!发发善心吧老爷!”

    教士一惊,连忙过去查看。虽说此处犯人罪大恶极,但牢房里如果有人生起疫病,很快就会传染给每个犯人。在审判结束之前,这些犯人不能轻易就死。

    他捏着鼻子找到了亚当的牢房,用坚硬的靴子踢了亚当一脚。见亚当毫无反应,他认定亚当已经死亡,便叫人一起像拖一袋肥料般把亚当拖出去。

    算上被拖走的亚当,监狱里的牢房已空出了一半还多。剩下的娼妓像是知觉了无可避免的命运,渐渐地也不叫嚷,也不哭嚎,牢房中只剩一片绝望的死寂,偶尔夹杂着一两声啼哭。

    主教刚结束了一轮审判。审判这些虚伪又软弱的yin妇比他想象的容易多了。教会在菲奥娜房间中搜出的名册上一一记载着每一个娼妇的名字和接客记录。铁证如山,他们只需要稍加拷问,就可以看着娼妇们痛哭流涕地忏悔自己的罪行。而这也是整场审判对他最艰难的部分:若不是深知这些yin妇的罪恶,他几乎会被娼妓们的泪水和哀求所欺骗。

    做出了这种下贱邪恶的事,还有什么资格请求原谅?如果事情真如她们所说,她们是被菲奥娜蒙骗绑架进酒窖的,那么早在接客之前,她们就应该想尽办法逃走或是以死明志。沾染yin荡罪恶的那一刻起,她们已经失去了做人的资格。

    主教有些疲惫地倚在椅背上,他从怀中掏出那本从不离身的教典,用一块软绒布细细擦拭着黑色硬质封皮。一个教士在这时敲响了房门:“主教大人,牢房里发现一个病死的犯人。”

    主教毫不在意地继续着手上的动作:“找个医师来看看是什么病。”

    不多时教士又来通传:“医师看过了,那个犯人还没死,只是虚脱过度,有吸食过贝利尔仙境菇孢子的症状。”

    贝利尔仙境菇孢子?主教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他在书上看过,这是一种成瘾性极强的炼金药物,被明确列在禁药的行列。贝利尔仙境菇只在月圆之夜破土,天亮就会腐烂,想要萃取其中的孢子就需要在一晚之内迅速完成,这也是为什么仙境菇孢子数量稀少而成本高昂的原因。以孢子在黑市上的价格,即便是酒窖的名醴也很难负担——或许有个贵族在供养这个娼妓吸食孢子。

    主教来了兴趣。他将教典放回怀中,起身道:“带我去看看。”

    在无边的黑暗和虚弱中,亚当感到有一股温热的、甜蜜的液体灌进自己嘴中。那些许的糖分迅速被枯竭到发疼的胃吸收,化作热流涌向四肢百骸,支撑着亚当悠悠醒转。他吃力地睁开眼,听到的第一句话是:“主教大人,他醒了。”

    “主教大人?”亚当虚弱地重复了一遍。

    “没错,在你面前的正是弗朗西斯主教大人,科罗拉城的中枢主教。你还不快报上自己的名字?”一旁的教士训斥道。

    原来他叫弗朗西斯。亚当这样想着,昏迷前的记忆一点点变得清晰,随之唤醒的是心中熊熊的怒火。他睁大眼紧紧瞪住弗朗西斯的脸,仿佛要把这个毁灭酒窖的元凶的相貌一刀一刀凿在心中。过了一会儿,亚当疲惫地闭上眼,回答道:

    “我叫亚当。”

    原来他叫亚当。弗朗西斯主教对这个男孩还有印象,他是酒窖清洗中最后一个被发现并通过自己的神术测谎的男孩。弗朗西斯迅速地在脑中回忆着菲奥娜的名册,他并不记得上面有亚当的名字。他轻咳一声,询问道:

    “你有用过贝利尔仙境菇的孢子?”

    亚当点点头。

    “你怎么获得的?哪来的钱?”

    “菲奥娜对我用的。因为我不肯接客,菲奥娜拿我没办法,她先是打我,后来看没用才用的孢子。”亚当低声诉说着,话语中饱含委屈。

    “所以你没接过客?”

    “没有。”

    弗朗西斯的心砰砰跳动。一个相信神的男孩,在经历了菲奥娜的戕害之后仍不肯屈服。弗朗西斯就像在废墟中找到一块无暇的宝石,狂喜和怜爱溢满了他的胸腔,他恨不得立刻向众人展示亚当。弗朗西斯转过身,骄傲地对教士说:“看,科罗拉城还有如此虔诚的信徒!”

    亚当打了一阵寒战。他感觉到弗朗西斯的目光发生了变化。那道目光由审视的态度转变为令人恶心的怜悯、慈爱和欢欣。他扭过头去,不再直视弗朗西斯。

    “主教大人,仅凭这个男孩的一面之词恐怕无法证明他的清白。”教士提醒道。

    “我知道。”弗朗西斯按住胸口,自豪地宣布,“我相信一个虔诚皈依的信徒不会说谎。我会让他和菲奥娜当众对质,让所有人都亲眼目睹亚当的清白。”

    弗朗西斯言出必行。亚当只休养了半天就被弗朗西斯带到审判庭。这里是个森严的大房间,四周被密密麻麻的阶梯式座椅环绕,那些是提供给陪审团的座位;弗朗西斯高坐在位于中央高处的审判席上,而亚当和菲奥娜将分别被安置在中央两侧的席位进行对质。

    这里是个文明的斗兽场。

    陪审团由教士和贵族构成。在收到弗朗西斯的通知后,他们不得不漏夜前来,作为“公众”的代表来见证这场审判。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充满疑惑:审判一个娼妓而已,何必兴师动众?弗兰西斯的这番不同寻常的举动立刻接连引发了贵族们的恐慌。如果有谁值得教会如此郑重对待,那此人一定在酒窖中身份非凡——所有人都认定这次审判的对象是菲奥娜。

    菲奥娜到底向教会吐露了多少罪证?每一个去过酒窖的贵族都难逃嫌疑,他们疑心教会或许是想借此机会与贵族决裂,甚至将他们一网打尽。抱着这样的疑心,他们带上了自己的亲卫队来参加这场审判。

    龚古尔同样收到了通知。与其他贵族不同的是,除了菲奥娜之外,他想到了另一个人。假如这场审判的对象不是菲奥娜,而是亚当,那么亚当凶多吉少。他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弗朗西斯终于等来了陪审团。

    审判庭外弥漫着剑拔弩张的气氛。弗朗西斯扫视着前来的贵族,他们大多身形臃肿,不难看出正装之下穿着软甲。他们腰间佩剑,神情严肃紧张,即便不借助神术,弗朗西斯也能察觉到审判庭外各处都埋伏着贵族们培养的精锐护卫队。他们不像是来与会,反而像上战场。

    一旁的教士朗声说道:“请各位贵族大人放下佩剑,入席庭审。”

    贵族之间立马涌现一阵sao动,肃杀的气氛扑面而来。他们越发认定了教会想借机除掉他们,混战一触即发。

    弗朗西斯镇定地拍拍手,嘴角噙着笑:“无妨,各位自便。如果你们想把亲卫队带进审判庭也无不可。我希望见证这场审判的人越多越好。”

    贵族们狐疑地交谈着,最终决定暂且妥协。他们紧握剑柄,各怀心思,小心翼翼地步入黑暗的审判庭。

    弗朗西斯打了个响指,骤然间无数微小的光芒亮起,成千的蜡烛绽放金色火花,将审判庭映照得满堂生辉。所有入席的陪审团都看清了审判庭中心的人物——一个身形佝偻的女人和一个男孩。

    亚当眯着眼,缓解着强光带来的头晕目眩。他也看清了对面的女人——失去了银白色的巨大假发,厚如城墙的粉底和装饰浮夸的华服,他几乎没认出菲奥娜。眼前的女人,鸡皮鹤发,老态尽显,头顶有着几处明显的斑秃,手臂上爬满凸起的青筋,常年面对娼妓趾高气昂从不弯曲的身板拦腰打断一般弯曲着。她站着却像是跪着,剥开浮夸的裙摆,原来其中也只是一具枯槁苍老的瘦小躯体。她就这样像被扭断脖子般毫无声息垂着头,亚当甚至怀疑她已经是一具死尸。

    一个教士走过来,向后揪住菲奥娜的头发,往她的嘴里灌下一点药剂。菲奥娜的头颅因为教士的动作终于被亚当看清。那是一张饱经风霜、被青春宠爱又被岁月抛弃的脸,依稀能看出年轻时风华绝代的一点影子,但就连这点影子也都消弭在菲奥娜此刻的丑态中。她的一只眼睛变成了混沌的白色,也许是这几日的审判中被刺瞎的;她的脖子和肩颈堆满松弛的皮肤,随着她回魂般的喘息而浮动。她张大嘴呼吸,露出几颗稀稀落落的牙齿和发黑萎缩的牙龈。

    想到菲奥娜不住咒骂的模样,亚当猜想教会大约是用药物让菲奥娜陷入昏迷,直到庭审开始。菲奥娜几岁?亚当记得初次见面的时候,菲奥娜看起来不超过五十岁。但现在他面前的菲奥娜,却看着至少有六十岁。

    陪审团的贵族们小声惊呼着,他们也认出了菲奥娜。过去几天他们想法设法派人潜入教会想要杀死菲奥娜,但都没有找到她。现在菲奥娜终于现身,不知会不会当场指认曾经与她一起同流合污的贵族。贵族们早已彼此达成一致,无论菲奥娜说出什么,他们都会矢口否认,直到亲眼目睹菲奥娜死在绞刑架上。

    “今天,我们将同时审判两个人——酒窖的主人,菲奥娜,以及这个声称自己被菲奥娜胁迫但并未犯下罪孽的男孩,亚当。”

    “审判开始!”

    弗朗西斯冷冽的声音回荡在审判庭内。首先是菲奥娜的审判。依照其他娼妓们的供诉和教会掌握的资料,菲奥娜被指控渎神、yin乱、绑架等等十数条罪名,每一桩都足够她死一回。

    “第一条,根据教会的调查及民众的举报,你在科罗拉城内无视教条,公然开设妓馆‘酒窖’,勾引贵族,腐化风气,犯下渎神之罪。你是否承认?”弗朗西斯厉声喝问。

    菲奥娜充耳未闻,仿佛弗朗西斯所说一切与她无关。

    “第二条,根据教会的调查及娼妓的供诉,你在‘酒窖’内大行yin荡之风,教唆娼妓出卖rou体,获取利益,视廉耻为无物,犯下yin乱之罪。你是否承认?”

    依旧是一阵沉默。

    弗朗西斯提醒菲奥娜:“沉默将视作默认,如果你认为自己有冤屈,可以否认指控。”

    菲奥娜用缄默回答弗朗西斯,像是无声的轻蔑。

    弗朗西斯不抱希望地摇头,他看到的,是一个罪无可恕,死不悔改的灵魂。

    亚当看着苍老的菲奥娜,孢子带来的痛苦仿佛又在体内隐隐窜动。他无法不恨菲奥娜,但面对着菲奥娜的现在的处境,他也无可避免地生出兔死狐悲的恻隐和凄凉。他何尝不知道,酒窖绝非菲奥娜一手缔造,高坐在陪审团的贵族和教士们,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他们犯下一切罪孽,最后将所有罪责都推到女人身上——无论是娼妓,还是菲奥娜。

    他垂下眼,不忍再看奄奄一息的菲奥娜。他知道只要菲奥娜戳穿自己的谎言,自己的下场很快就会和菲奥娜一样。他并不指望菲奥娜放自己一马,因为一个历经背叛,又遭到残忍折磨的人,心中充满了仇恨,而仇恨的火焰容不下同情的萌发。哪怕在从前,菲奥娜也不是一个会同情他人的人物。

    弗朗西斯一一陈述着菲奥娜的罪状。没有否认,没有辩论,菲奥娜的沉默加速了审判的进程。很快,弗朗西斯就念到了最后一条。

    “最后一条,这个男孩,亚当,指控你用贝利尔仙境菇的孢子对他进行cao控,你是否承认?”

    预料之中的继续沉默。

    弗朗西斯掏出手帕,擦拭着额角的汗珠。这样的审判让他感到心力交瘁,菲奥娜的每一条罪行都让他在内心感叹科罗拉城的堕落。他转过身,像是要指挥一场表演,双手一扬:“菲奥娜的审判到此结束。现在,开始审判亚当!”

    陪审团纷纷松了一口气。尽管菲奥娜的罪状暗指着贵族的放纵,但没有一条清楚指出菲奥娜勾结贵族。看来主教理智尚存,教会也不打算和贵族翻脸。

    弗朗西斯换了一种声调,略微平易近人。他现在迫切需要一点希望。他看向亚当,询问道:“亚当,你是否承认被菲奥娜用仙境菇孢子控制?”

    “是。”

    “正如菲奥娜所招供。那么,在孢子的cao控下,你是否犯下任何罪孽?例如yin荡?”

    亚当面不改色地回答:“没有。”

    他并不觉得自己在撒谎,因为他并不觉得yin荡是种罪孽。

    弗朗西斯欣慰地点点头,“很好,那么你可以保证自己从来没犯过任何的罪孽吗?”

    “我可以保证。”这句话让亚当有些脸皮发烫,不知为何,他对cao控龚古尔和扎奥博的事情怀着微妙的罪恶感。他是神孽,理应对cao纵他人感到理直气壮才对。

    “菲奥娜,对于亚当所说,你有任何质疑吗?”

    亚当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希望菲奥娜至少能继续保持沉默,但即便菲奥娜出口指控也在他意料之中。他盘算着自己的筹码,不出所料龚古尔应该在陪审席,但无法轻易出手。以自己目前的状态,想要现场cao控弗朗西斯并非全无可能,尽管场面或许会很难看。此刻精神高度戒备的弗朗西斯或许会全力抵抗亚当的精神入侵,教士们和陪审团就会看到一个面容扭曲的不对劲的弗朗西斯,在亚当cao控成功之前带走弗朗西斯。如果cao控失败了,亚当相信最不济龚古尔还能带自己逃走。不管后续多么棘手,活下来最重要。

    亚当咬紧牙关,凝聚精神,cao控弗朗西斯的机会只有一次,他不想失败。

    放马过来吧,菲奥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