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观奇卉醉填十爱词 犯美人闲听二郎事
词云:秋色秋啼夜未央。明月明肌醉西厢。酥雅态。淡花妆。有美人兮在东墙。 任莫知见萧绿濡要走,稍许慌神,见他又笑着坐下,这才宽了心道:「大也罢、小也罢,两位都是一绝诗友,怎能见面就翻脸了。」又朝羲容道:「松笙,湛柏今夜可是为了见你,不惜推却了东墙那潇雁姑娘之约,可休要教他败兴而归。」 此言所指,正是京城四绝中「东雁」一人,虽有号为东,却不是在城东之处,只因那座歌楼名曰「东墙」。而「东雁」何人?本回书随後自有叙说,暂且不多讲他话。 先说丹景楼里,羲容闻言,诧异道:「皆说潇雁姑娘眼界甚高,萧公子果然不凡,竟能赢她青睐。」萧绿濡淡然笑道:「潇雁姑娘才艺双绝,心神也是如星月一般,她才是人间不凡,我等皆是凡夫俗子罢了。」 陈夔笑道:「湛柏谦虚,松笙可曾读过他诗?」羲容躬身拱手道:「自是拜读过的。」陈夔又道:「人云诗倌读诗过目不忘,不如就让松笙以湛柏诗为诗,集句一首,以示赔罪。」羲容却道:「此举冒犯,哪能以此赔罪?」陈讙也奇怪道:「此话怎解?」陈夔接道:「集句之诗自古有之,何来冒犯一说?」羲容则答道:「前人诗句,今人所解不同,乃是常事。而今人诗句,则不宜别解,况且萧公子在此,又岂能当其面曲其意,另起一诗?」 任莫知也道:「松笙倒是有理。」萧绿濡瞥向羲容,踱步到他面前,仰首问道:「你读过我诗?」羲容颔首,回道:「萧公子诗清隽、词性灵,令人折服。」 言似奉承,可羲容所指,乃是想说萧绿濡不同?社众人,从不屑写那无病呻吟、伤春悲秋之作,但此话断不能在任莫知几人面前道出,故只寥寥数言敝之。萧绿濡似看穿他欲言又止,便道:「那不如、请松笙集古人之句话我之诗,你看如何?」 不待羲容应之,任莫知先道:「松笙腹有千家诗,未免太容易了些。」陈讙道:「就是、就是,不如改作词罢。」陈夔更是添油加醋,又道:「不止改词,还只许取一人之句集之。」 萧绿濡不理他几人搭话,尚自望着羲容,扬眉问道:「可行?」羲容答道:「可行。」又问道:「请问萧公子,喜爱谁人词曲?」萧绿濡稍诧,饶有意味看着,回道:「我爱二安、亦爱三变,词俊亦甚得我心。」羲容道:「晓得了。」 羲容回身,往门外看去,正见黄哥儿走过,刚要唤他去取纸笔,就见两人缓缓走上楼来,各是元之、程溱。元之朝他走来,低声道:「久宣唤我过来的。」羲容悄声问道:「不是教瑜之来麽?」 原是久宣到了磬院,正见瑜之、元之两个在树下逗那了歌,思前想後,觉着瑜之虽则圆滑,却是元之文静一些,较之该更合?社几人性情,便改了主意。恰巧程溱无事,同在磬院,性子也似珅璘有些清冷,故顺道遣了来。元之听羲容问也是愣了一愣,房里几人见他俩来,已唤着进去,元之便按久宣交代,说道:「珅璘今日有约,无法赴席,托元之与小溱前来请罪,还望几位哥哥海涵。」 几人见元之文雅,皆心下喜欢,又道羲容正要集句填词,程溱较羲容、元之年少,自顾寻小厮取文房去了,待黄哥儿送来,程溱亲为羲容研墨。耽误片刻,羲容已有头绪,提笔而道:「萧公子既爱二安,便集稼轩词好了。」说罢,只见他落笔细书,词云: 风月几篇诗。功名事、欲使谁知。千古兴亡多少事。江山图画。从来雅意。读取千回。 好语借新词。我自是、笑别人低。看君不了痴儿事。等闲歌舞。当时也道。字字堪题。 一词速成,萧绿濡读罢,只轻轻哼笑了声。那陈氏兄弟尚不服气,细细验他调律,竟确是一字未出,唯有赞之。陈讙读罢抬头,正见久宣门外走过,而久宣身後跟着个少年,清丽淡泊,不禁凝眸望去。那少年似有感知,亦侧首看来,与他四目相对,只短短一瞥,便隐於廊中。陈讙不自随着踏前两步,兄长陈夔笑道:「这是怎地、教你失魂?」陈讙喃喃问道:「方才那是何人?」 羲容与元之相顾一眼,又朝门外看去,哪里有人?便唤道:「小溱,且去看看。」程溱追随至房门处,探首张望,原是久宣领丘梧见客,如实回来告之。陈讙问道:「唐、唐丘梧?怎不曾听过此名?」元之答道:「丘梧尚是清倌,偶尔陪酒小坐罢了,不常见人。」 众人见陈讙望向门外,魂儿都跟着飞去了,纷纷打趣几句,唯独萧绿濡看着案上那词,并不多言。羲容走去轻声说道:「萧公子若然不喜,扔了就是。」 萧绿濡侧首看他一眼,傲视此词,道:「也不知你是在骂我、抑或夸我。」羲容一愕,正要辩解,却见萧绿濡爽朗笑开,提起折扇,倏地撩了撩羲容下颔。萧绿濡气质大方,举手投足皆是秀雅,如此行径,竟不觉有丝毫轻佻。羲容才知,萧绿濡不过是出言逗弄,心下并不厌恶他所集之词,便舒了口气。 随後几人拉着陈讙回来,坐到桌旁煮了会儿茶,萧绿濡看他忽尔变得寡言,笑话道:「换些酒来罢,再不给奇椴几杯断肠酒,这魂儿要丢得寻不回了。」羲容听言起身,亲去打点,不久就见开弟奉酒而来,还带了两枚骰子,羲容为四位公子哥斟酒,顺水推舟道:「有酒而无令,便少趣了。」 任莫知瞅着那俩骰子,却不起兴,假借萧绿濡为故说道:「湛柏不爱耍骰,我们今儿揭牌子罢,丹景楼不是有副上好叶子麽?不如请来玩玩。」元之回道:「楼里叶牌、筹子多去了,任公子所指何物耶?」任莫知一时百思不得,羲容便接道:「想来是那副神仙牌,只是此席惟有七人,那副牌数甚多,怕是不好尽兴。况且,牌谱应是在乾娘那处,还要前去讨要。」 如是商议半晌,终是教开弟取来副梅花诗牌,此牌恰巧四十九张,此席不多不少,正好七巡。陈夔忽地一拍脑袋,急唤道:「此法不通、不通。」任莫知问是为何,陈夔答道:「素闻松笙读诗过目不忘,我们与他揭诗牌,岂不都吃了大亏!」 萧绿濡仰首而笑,信手拿走一张牌,压在杯下,说道:「那便教松笙作令官,少用一张、多抹一巡就是。」陈夔接道:「也成,倘若一巡皆中,令官另罚三杯;一巡皆错,令官则赏一杯,我等各罚两杯。若有错判,松笙可就要乾掉一壶!此法如何?」众人赞同,即依次抹牌。 此诗牌为纸作,剪成梅花形状,每张不足掌心大,花蕊处书一句七言诗,各缺俩字。花瓣处则各书五组字词,须得选得正确一枚花瓣填入,纸牌底下又折着一张油纸,印着牌谱答案,陈夔到门外唤小厮,就见黄哥儿过来,遂命他拿着牌谱一旁校对羲容之判。程溱正坐羲容左侧,便由他起,抹了一张梅花牌,蕊中书:「··一醉与谁同。」句前两点金墨点蕊,是指句首缺了二字,而五瓣各书「香风」、「松醪」、「红莲」、「飞觞」、「新秋」。程溱认不得此句,又觉五瓣皆可中也,一时困惑不已,看着那「醉」字,便从「松醪」与「飞觞」两个闭眼乱选一个,答道:「松醪一醉与谁同。」 谁知羲容只看一眼牌面,便微笑道:「中了,小溱免罚。」程溱愕然,回首看向黄哥儿,黄哥儿低头在纸上找了半晌,回道:「确是中了,并未错判。」於是左侧陈夔接着抹牌,当即展示牌面,从容吟道:「白雪生香满院中。」随後是其弟陈讙,接着萧绿濡、元之,最後才到任莫知,首巡毕了,竟皆答中,陈氏兄弟与任莫知忙嚷嚷羲容罚酒,羲容只好饮了,又令下巡。 幸而只此一巡,後再未有全中之时,但羲容心知元之不胜酒力,连连代他饮了许多。七人说说笑笑,八巡酒令,竟也行了足有一个时辰,连羲容都饮了不少,醺醺半醉,唯萧绿濡一杯未罚,成了独醒之人。羲容执壶要去敬他一杯,才立起身,就觉头重目眩,方自知醉了,稍稍稳住精神,才绕过半张桌子到他身侧斟酒。萧绿濡轻笑道:「不瞒松笙,我酒量从来不好,今日……」说着朝众人一揖,续道:「是各位承让了。」罢了才接过羲容敬酒,一饮而尽。 陈夔也罚得多,醉得晕乎,时不时左靠陈讙、右倚程溱,程溱心底不乐意,却不敢表露於色,只低眉端坐容他倚着,也不伸手去扶。任莫知见状道:「懿朹怎成这般模样了?快取些醒酒茶药来。」 黄哥儿正在收拾诗牌,听言转身要去,元之见羲容面色泛红,过意不去,便唤住黄哥儿道:「多煮些醒酒茶罢,教大家都饮一盅。」 萧绿濡见黄哥儿遗下诗牌,随意翻弄把玩,任莫知问道:「湛柏,此行来丹景楼,可还算值得?」萧绿濡抬眼瞥向羲容,又看看身旁元之,淡然笑道:「确实不俗。」陈夔搭话道:「那是,听闻丹景楼赛八仙中,松笙还不算顶顶一人哩!」萧绿濡却道:「人各不同,松笙自有松笙之美。」 羲容听他此言,不禁愕然抬眸看去,正对上萧绿濡目光,四目凝望,竟一瞬失了言语。任莫知不晓得有意无意,左膝暗地撞了撞羲容,说道:「赛八仙难见庐山真面目,从来也只见过你一人,松笙何不为我等写出八仙之美、教咱领教领教?」羲容遭他碰撞,回过魂来,却仍醉着,茫然应道:「怎、怎麽写?」任莫知想了想,答道:「不妨为每人作诗一首,词曲也成,再不然,作套诗词缠达也无不可。」 只是羲容醉酒,如何写得?任莫知故意刁难,羲容却未知觉,朦朦胧胧应了下来,回道:「这、这……便写短些可行?」 萧绿濡自是看穿任莫知坏水,摇头笑着白他一眼,正要教羲容先等醒酒茶来,却见他已自顾起身往书案走去。案上那首集句尚在,已然乾透,羲容将之折起搁在一旁,提笔思索半晌,扶案不动,众人纷纷过去,才见他右侧写下仨字:南歌子。 原是在思索词牌曲调,任莫知不依不饶,又道:「为小令,确实不长,只是元人曾有联章十首,唤,如此松笙是否也该写满十人?」 萧绿濡苦笑,连陈讙也开口劝道:「诃梡,你就休要捉弄松笙了!」羲容只道:「再加两人,又该写谁?」 此时程溱轻声道:「除去八仙,该属寒川哥为魁了。」羲容颔首应之,又寻思一阵,道:「自年初始,银杞最是受人喜爱,第十人当是他了。」众人同意,围在案边待他下笔,却见羲容稍稍俯身,愣是想不出一字一词,晕晕乎乎,看着面前素宣,白花花晃得炫目头疼,竟沉沉「咚」地一声,一头栽倒案上,醉昏过去! 不知醉眠多久,羲容只觉清寒发冷,额前冽冽刺痛,激得猛然睁开眼来,原来不过是几滴清水落在头上。羲容爬起身来,惊觉身前一面粉墙,墙外一棵古树,自己竟是倚在树下睡的,不禁心道:「是谁人捉弄我来,趁醉将我丢到楼外来了。」看了一阵,忽又恍惚,竟不知究竟是身在墙外、抑或墙内。 说也奇怪,此墙不似丹景楼门墙,羲容左右看去,四周清露晨雾围绕,惟有身旁数尺能见,不禁诧异。羲容唤了几声「久宣」、「阿先」,未有丁点回应,气馁垂首,却又愕住。 只见墙下泥间,悠悠长着一株墨兰,羲容心下奇怪,想道:「今是晚秋,怎有墨兰盛开?」遂蹲下细看,却见是株怪兰,花葶鲜红,色似丹砂,上生十数朵畸瓣兰花,其形、色各异。顶上一朵,竟有三层唇瓣,由赤化紫,再转靛蓝,重蕊艳冶相叠,简直前所未见!其下两朵左右安身,一朵馥瓣银白似雪,却皬皬有渍;一朵蝶瓣乌黑如墨,然隐隐透青。续观之其下,又见两朵金黄耀目,错位交缠一处。羲容逐个看去,为色所惑,惘惘失神,只觉心底悲戚,不自流下眼泪,落入泥里。忽又闻「滴答」一声,侧首看去,原是树上不知何物淌水,遂起身探头张望,原是横干处凹一浅洼,积满露水,时不时溢出少许,顺木滴落,想来方才落在额前之水,正是此处来的。 露水至清,隐在叶间,竟也生了几朵奇花。水稍深处,浮了三朵,不知是何名目,一洁净如玉、一翠绿如葱,另一朵半赤半白,参差揉渗。三朵水中花静卧其中,不娇不艳,却自绝美,羲容惊叹道:「此卉只应天上有!」 又觉叶下尚有暗香,羲容小心翼翼,想要拨开树叶一探究竟,又怕惊了水中花,无从下手,只好作罢,转眼又被那朵葱绿勾去心神,忍不住伸指轻抚。谁知指尖触及一刹,竟见两片花瓣霎然枯黄,凄凄跌入水中。羲容大惊,慌张後退几步,不觉踏入雾中,却不知身後竟是悬崖陡壁,不及呼喊,直直摔落无底深渊! 羲容惊呼一声,却觉身旁有人相扶,猛地侧头看去,竟是任莫知。再抬头看,哪是悬崖深渊?面前仍是那张书案,萧绿濡等人正焦急来扶,原是一场醉梦。 方才额头遭那狠地一磕,磕得几分酸痛,羲容揉着痛处立直身子,轻声问道:「我、我睡过去多久了?」众人愣住,竟不知如何作答,片刻才见元之说道:「羲容,你才摔倒,就自个儿叫唤着起来了。」萧绿濡笑道:「刹那功夫,莫不是做了场十年南柯梦!」 羲容自觉失礼,还待道歉,心中却是梦中那株墨兰,与那一洼水中花,萦绕不去,低眉又见「南歌子」仨字,纸上却已遭笔墨溅花,匆匆扯去扔在地上,提笔重写。任莫知忙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松笙,你若不想写,不要写就是了。」却见羲容入魔也似,轻蹙眉头,全神贯注,行云流水而书,其云: 千古红冷,一刹南柯。殊瑰骀荡,幽馫绮罗。 依色分判,若安以歌。衷情望望,愁水销磨。 写罢,左题「杨青衣」三字,另起诗云: 香罗腻玉香尘物,合是红楼古谪仙。 十里长街妉醉梦,三生酒换一宵缘。 诗罢又作一词云: 莫笑金荷怯,休痴新月寒。烛花玉滴细芽弯。猷比湘皋梧魄、更疏顽。 众人见羲容凝神正色,各自噤声,不作打扰,只见他未有停歇,续题「琴倌明先」一名,诗云: 遏月停云歌慢慢,金徽蜃景几回闻。 无须化羽钧天拜,占断新声满幻尘。 又一词云: 不向山眉怨,江湖倦客身。曲吟秋夏叙冬春。试问筝笳心眼、假还真。 题「棋倌蓝久宣」,诗云: 算尽王孙公子怅,多情休计爱还非。 流波靥靥量金换,遮莫浮生又一痴。 又一词云: 游仙舒云伞,闲人玉东西。清欢虚赚一泥堆。回首藩篱东院、锈三梅。 题「书倌张子素」,诗云: 姑射琼仙姿自凿,琅琊逸少魄流思。 吴讴不道金名事,一瓣尘心玉漏知。 又一词云: 月冷神光落,天冬恩雨迟。掩窗安恕雁孤飞。念断香珠百八、是归期。 题「画倌林知砚」,诗云: 非鬼非仙风月墨,梦尘朝露寄丹青。 为谁还却鸠车债,瘦尽霜毫瘦尽卿。 又一词云: 摘泪研玄黛,蘸心染赤缨。众芳图画未留名。寂寞闲纱旧扇、白赊情。 题「诗倌笪羲容」,诗云: 有所思兮思胜异,清魂神幻入花虚。 今填色相缘和业,再读人间菀与枯。 又一词云: 枉误人花谶,空忘了月书。冷听哑哑夜啼乌。争忍雪飞梨雨、送罗敷。 诗者自题,更是当局者迷。羲容书罢此一诗一词,迷惘顿笔,弥蒙忆起梦中诸卉,却觉那墨兰水花姿态,皆已朦胧模糊,不敢耽误,惶然蘸墨续题「酒倌方文染」名氏,诗云: 三台陶兀尊前客,六鹤流杯傲紫都。 嗔了金羁凭九陌,浮云万斛托清酤。 又一词云: 银海仙卮泻,淹留池底鱼。诗臞云腻厌天枯。长侍逍遥世外、暖琼酥。 题「花倌花玉安」,诗云: 越水天葱薰解愠,玲珑七窍隐浮花。 明朝合是愁时候,半季情思倚孽牙。 又一词云: 因果因缘定,谁人堪叹嗟。魂惊恨错误春华。方寸销磨再入、等闲家。 题「李寒川」,诗云: 令君香息罥嚣浮,淡荡弦音绕指柔。 慎勿歌诗痴入戏,曲终须教少年留。 又一词云: 十年偿孤曲,咿嚘云水楼。窈栖谷隐不能愁。楹外漙漙淅淅、别风流。 题「银杞」,诗云: 锦字绸缪书拂雪,清欢巧笑任从容。 如应解寄君心去,了却芸斋别梦中。 又一词云: 长殢桐鱼念,周星向断蓬。桐鱼止绝叶无踪。湖镜巗台清瀣、甚空空。 十段缠达写罢,羲容犹自思付未休,只念那梦里水中花,心底尚有诗文还待下笔,却忽闻得有人击掌而呼,当即惊乱了魂思。须臾失神,胸中字句已然烟消云散,再忆不起只字片语。羲容俯首沉思,紧紧蹙眉,只觉连带那梦中美色也逐渐化去,片刻忘得乾净。 众人皆在读曲念诗,独是萧绿濡抬眼,正见羲容面有哀思,轻唤了声。羲容回过魂来,猛地望向萧绿濡,凝望半晌低叹一声,这才搁下笔来。 纸上所书,似廋非廋,说怪不怪。任莫知读了几遍,实是不知所云,不禁问道:「松笙所写……这、这诗倒还好解,各词又是何意?」羲容低眉苦笑,回道:「许是醉得厉害,便胡说八道,为赋新词强说愁,写得也是月露风云,教诸位见笑了。」 方才虽醉,此时却已清醒,羲容自己也是云里雾里,不记得如何写得,只好随口敷衍过去。此时黄哥儿才捧着醒酒茶回来,众人回到桌边坐下,各饮过一盅,讲讲白话。萧绿濡不需饮那苦茶,尚立在案边,看向纸上「笪羲容」名侧一诗一词,狐疑朝六人望去。羲容正背对书案,似有感知,悄悄回首来看,只见萧绿濡朝他淡然笑笑,摇扇踱步过来,便要告辞。 陈夔一听,起身拍着萧绿濡肩膀道:「这才甚麽时分,湛柏就要归家去了?」萧绿濡折扇一合,敲在陈夔脑门,笑道:「你倒看看,究竟甚麽时分。再不回去,今晚只能在此处过夜了。」说着,目光瞥向羲容,却见羲容遭任莫知一揽,不觉倚在他身上。 任莫知按着羲容腰身,低笑道:「湛柏要回家去,确也是早些好。我呵,可就不走了。」说罢又问两兄弟如何,陈氏二人虽常流连风月,却是初次造访倌楼,陈夔有那心不好说,见任莫知问了,才红着脸道:「恰、恰巧元之与小溱在此,我、我、我与阿弟也就留下罢。」陈讙心里仍只有早前那惊鸿一瞥,哪里有别的心思?自顾饮罢了茶,漠然道:「我随湛柏去了,阿兄陪诃梡就好。」陈夔一时窘困不已,望向程溱,任莫知则打趣道:「得,懿朹独得齐人之美。」元之侧首看看程溱,只见他冷冷别过头去,心下了然,自顾走到陈夔身侧,在他耳边低语两句,就见陈夔宽心一笑,伸手牵住元之,说道:「也罢,阿弟且先回家就好。」 如是定了,各自道别,又着黄哥儿去打点。元之悄声与程溱说道:「小溱,你也回屋歇息去罢。」程溱才知是元之见他不愿,为他挡下,还待说些甚麽,却见元之微微摇头。黄哥儿折回雅间来,说是今夜人多,楼上楼下皆无空房了,元之只好挽着陈夔回磬院去,程溱恭敬告辞,经过案边,顺手亦将羲容几纸词稿折起带走。 萧绿濡与陈讙整顿罢了,一同离去,出门按规矩留下打赏,雅间之中只余任莫知与羲容,萧绿濡侧首回看,二人已然唇舌交接,桌边细吻,便不再回头,掩门下楼。 陈讙心不在焉,萧绿濡亦是若有所思,两人无言走出主楼,到了前庭,陈讙忽地一摸腰侧,惊呼了声。原来是他兄弟二人只带一个荷包,正别在陈讙身上,陈讙忙又折回楼中,托小厮带他往磬院走,给陈夔送去荷包。萧绿濡原地等他,片刻却听身後一声「萧公子」,愕然回首,竟是羲容跟来。 萧绿濡轻笑而道:「你不伴着诃梡,出来寻我作甚?」羲容稍颔首,回道:「羲容送两位公子出门,陈公子哪里去了?」萧绿濡如实与他讲了,羲容应了句「原来如此」,又道:「今儿个未让萧公子得兴,实是羲容之过……」 话未说完,萧绿濡先摆手唤住,走近身来,仰首反问道:「谁说我不得兴了?」顿了一顿,又道:「我今夜来,就是来访丹景楼诗公子的,既见诗公子其人其诗双美,怎不得兴?」 羲容笑道:「萧公子谬赞。」萧绿濡也会心一笑,正好陈讙回来,便与羲容道别。到得木门楼前,萧绿濡又回过身来,朝羲容道:「松笙,待你得闲,送些诗到?社去、教我读读可好?」羲容颔首应「好」,目送两人走远,才折返楼中,才回雅间,进门就被人一把捞入怀里。任莫知咂嘴道:「从不见你送我出门,莫不是也如奇椴那般,见着新人,魂儿都丢了?」羲容顺势搂住任莫知,笑道:「哥哥多心,羲容哪敢?」 且见羲容人前文静少言,房中却也晓得讨好,皆因从前与明先初到时,早被香娘打得狠了、怕了,从来不敢怠慢客人。如今一反常态,软软偎在任莫知怀中,柔声暖语哄着,任莫知哪里还醋得了?又是揉、又是摸、又是吻地,缠缠绵绵推到床边,将羲容抵在栏板,亲了个够,才道:「湛柏清高脱俗,莫说是你,谁见了不动心?」 羲容低声问道:「哥哥也……动了心麽?」任莫知道:「啧,休要乱讲。」说罢衔住羲容嘴唇又是一顿蹂躏,羲容闭目与他胶着,不住想起萧绿濡,笑言音容犹在脑海徘徊,挥之不去,羲容暗地掐了自己一把,仍是毫无效用,反倒忽然灵光闪过,浮现梦中那水中花模样,心头猛地「砰砰」乱跳一通,想要惊呼出声,不慎正咬在任莫知唇上! 任莫知吃痛退後,唇前已挂上一滴殷红,抿唇舔去那点血腥,坏笑道:「敢咬我……看我不统统咬回来!」羲容慌张唤道:「哥哥饶命!」话音方落,已被掼倒床上。随後纱帏之中笑语纷纷,布帛逐件解下抛出,乱落床前,又是春宵正浓时。 说也凑巧,这厢?社众人方散去,隔壁丘梧正好陪罢了酒,由招弟领着退了出来。那陈讙若是多饮一盏两盏,多留个一时半刻,不定又能见得那魂牵梦萦一眼。丘梧浑然不知,招弟同他下楼寻得久宣,久宣问了几句,便遣他回去了。招弟待丘梧走入帘後,才问道:「公子,今年至此只挂了银杞相公一个牌子,是否该到丘梧了?」久宣仍是心烦气闷,恶狠狠嗔道:「轮得到你来说!」招弟已从开弟那处听闻紫云之事,不敢再多话,免得惹久宣一顿脾气。 久宣也自觉情绪不妥,见诸人诸事渐而安顿,早早交付双子,自己先回西楼。子素才服过药又自睡下,久宣伫立他门外细听,不闻一丝声响,便不作打搅,下楼回房里去。案上犹放着紫云折扇物事,还有那碎玉环,仍在帕子里裹着。久宣点灯坐於椅上,低叹一声,轻手掀开帕子,凝望其中玉碎,许久又是一叹,心道:「合是我出言不逊在先,明日登门与他道歉就是。」 翌日晨间,久宣皆伴着子素,到得午时不及用饭,就匆匆更衣出门,才到前庭之中,忽地顿足,心道:「云卿乃是朝廷命官,此时怎会在家?」招弟跟来,见他愣在院子处,也不敢打扰,只悄然站在门後。久宣如此立着,半晌才觉烈日刺眼,踱到树下遮阴,仍是迟疑不决,不知是该去见紫云、抑或不该。招弟见他如此,自顾回身走了,待得一炷香後回来瞅瞅,竟见久宣仍在院中,倚在大门後,蹙眉沉思。久宣听得脚步声抬头,见是招弟探头张望,摆摆手教他走开,心下道:「罢了,烦也无用,还不如去看看阿梅,晚些再去李府。」想罢转身就去开门,招弟在後高声问道:「公子要去哪里?」久宣应道:「教你管我?」遂一脚踏出门去,竟又再呆住。招弟忙追上前来,往门外看去,外头两人,居然是紫云与芩生。 紫云忽见久宣开门,也是一窘,慌忙转身要走,则被久宣一声「云卿」唤住,只好回过身来,与久宣相对而立。两人左顾右盼,就是不开口说半句话,招弟看这二人神色,心下了然,不禁捂嘴偷笑。久宣回身见了,嗔道:「爬走!」 久宣逐去招弟,才缓缓走出门外,望着紫云,轻声问道:「云卿……可是来寻我的?」紫云低低「哼」了一声,又叹了一声道:「不是寻你,我又来作甚麽?」 原来久宣念着要同他道歉,紫云亦早就有心赔罪,恰逢礼部今日事少,早早先走一步,回府换了衣衫,着急就往丹景楼来。只是紫云同样是心情难决,门外徘徊许久,尚未叩门,却不知久宣正也在墙内犹豫,两人门里门外地,各自白白耗了近半个时辰。 终是紫云先开了口,坦然道:「昨日是我说了混账话,皆非真心有意,但言语始终伤人。久宣,我李紫云从未看低过你,只望你信我此回,心里舒坦些。」 久宣听他如此,更是愧疚,回道:「我拿云卿撒了气,乃是我有错在先,云卿莫要自责。」顿了一顿,才又低声续道:「信不信也罢,此行出门,本就想去登门赔罪的,不料你竟先来了。」 紫云闻言笑了一笑,又道:「你拿我撒气,我出言伤心,怎麽算也……」本要说也是自己过分些,谁知久宣先抢道:「也扯平了。」 二人脾气来得快散得也快,今寥寥几句冰释前嫌,化去昨日怨气,各自笑了,芩生也是个机灵的,见此状况为主子舒一口气。久宣忽问道:「云卿今儿吃了麽?」芩生不待紫云答应,先应道:「公子尚未用午饭呐。」久宣则道:「昨日害云卿坏了随身物,趁着你我得闲,请云卿吃一顿如何?」紫云挑眉笑道:「蓝老板要请客,我可不会客气,仔细我吃空了你钱袋!」久宣亦笑道:「尽管试试!」 如是久宣回身阖上大门,同紫云走出巷子,寻得马车,紫云便嘱咐芩生先行回府。两人坐入车内,那赶车的问道:「两位爷往何处去?」久宣思索片刻,回道:「山海楼可晓得?」车夫连声应道:「晓得、晓得!咱京城第一楼谁不晓得?」 说罢久宣搁下幕帘,与紫云并肩安坐,紫云自顾道:「这山海楼我也算久闻其名,至今却未去过,那处究竟有甚珍馐美味?」久宣答道:「山海、山海,自是山珍海味俱有。山海楼只一味粥羹傲视群雄,名儿也简单,就唤山海羹。羹中食材则是变幻无穷,近来京鸭正肥,听闻日前山海楼做得至绝鸭rou粥,云卿既爱食鹅,可也喜吃鸭?」紫云回道:「除去胡芦菔,就无我不爱吃的。」久宣不禁笑道:「原来你不爱吃胡芦菔。」紫云捏在他腿上,正色道:「何止不爱,我与那玩艺不共戴天!」 久宣笑得前合後仰,紫云还待嗔他,忽觉车轱辘滚过石块,狠地颠簸几下,久宣一个不稳向旁跌去,好在紫云伸手接在怀里,未有碰撞。紫云低眉看去,久宣亦正抬头,四目相对,霎时气息暧昧凝住,紫云心头一阵跳,伸手抚上久宣脸颊脖颈,顺势滑落胸膛,却觉甚麽物事硌得扎手,久宣也才想起怀中此物,掏将出来,原是包着碎玉那方帕子。 紫云好奇掀开,见是自己那枚玉环,明明昨日摔碎池边,竟被细细捡起。久宣苦笑道:「都忘了还带着此物。」紫云面上一热,幸而车内黯淡,看不清色,只轻声道:「你今日出门,原来真是要去见我。」久宣道:「那是自然,我骗你作甚?改日待我赔你……」紫云却匆匆裹起碎玉,放入久宣袖里,说道:「也不是甚麽稀罕物。」久宣唤道:「云卿?」 一声「云卿」刚唤出口,就被双柔唇堵上。紫云倏地将久宣拉近身前,恨恨衔唇吻住,一手已南下探去,久宣迎着吻得火热,腿间遭他隔着衣物揉弄,忙捉住紫云手腕,低声惊道:「疯子!你我尚在大街之上,要做甚麽?」紫云犹自将他阳根揉了个硬邦邦,才松开手来,勾起一丝坏笑,悄声回道:「我不要做甚麽,只要你做我那好哥哥。」 车厢两旁各有一尺方窗,垂有布帘,紫云背靠窗边,久宣侧眼瞥去,微风偶尔吹起窗帘一角,隐隐能见外面行人。紫云这厮无所畏惧,双臂环在久宣颈後,更伸指挑弄他耳廓,直教人忍无可忍,久宣压住邪火,说道:「等下到了,赶车的一掀帘子,怎生是好?」紫云亲他一亲,却道:「我可不管。」久宣又道:「就怕你痛得厉害。」紫云越发心急,不耐烦嗔道:「教你cao我,你婆妈个甚麽劲!」久宣白他一眼,咂咂嘴笑道:「真是yin痴。」说罢也不再废话,分他双腿扶到座上,伸手就扯低他裤头,只露出屁股足矣,又一手掏出阳物,跪在紫云身前,吐了唾沫抹润,径自往他後庭送入。 两人皆正猴急,果真如久宣所说,又涩又疼,紫云好不容易纳了半截进去,已咬得下唇破了皮,久宣怜惜吻去,趁他放松,这才至根送进那xue眼里头,紧紧热热爽利不已,当即就着马车颠簸,促促抽送开来。紫云是爱惨了久宣这根宝贝的,管不得唤痛,甚至只觉、那滋味越痛则越美。亵裤遭拉扯得卷在双膝处,勒得腿也发麻,紫云却是欲罢不能,夹着久宣直唤快些、深些。久宣也是忘乎所以,沉醉cao弄不知多久,几乎不记得还在路上。不知多久,前面车夫忽地牵缰喊「驭」,马车骤停,晃得两人险些摔下座来。车夫喊道:「到嘞!」回身就要掀帘,久宣忙伸手过去扯住,扬声道:「晓得了,稍等!」 外头人声喧闹,又有吆喝,想是已到山海楼前,两人正cao屁股cao得兴起,难舍难分,却也只得强教雨散云收,拾掇下车。紫云泄气一叹,待得久宣缓缓抽身而出,顿觉空虚难耐,鼓起了脸,久宣笑着戳了戳他脸颊,道:「早说如此,你就不听。」紫云整衣罢了,哼一声道:「吃粥去!」 此楼高两层,豪奢精致,门匾只「山海」二字,左右有副对联,其曰: 玉脍琳腴,无极山珎臻百馔。 金齑斗飣,四时海味慰平生。 门外已能嗅得香气飘飘,紫云正垂涎三尺朝内张望,久宣回身付了车夫,才同他进去。只见山海楼中布局,与丹景楼几分相似,皆是中置小台,厅中只设茶座,食客则安置二楼隔厢。此时并无戏曲说书,问了小二,原来说书人饮茶歇息去了,稍後还会再来。账台之处,账房先生正与一锦衣胖子讲话,那胖子抬头见久宣立在门口,高唤一声「蓝老板」,忙走来招待,正是山海楼掌柜。掌柜姓徐,本是山东人士,长得是又高又壮,胖得圆圆润润,偏又随和笑口常开,眯眯眼总看不见眼珠子。久宣恭敬回礼,与他客套几句,久宣知紫云不爱招摇,只道是携友而来,并未提他身份。谁知此时楼梯处下来几人,为首一人朝他唤了声「李侍郎」,紫云愕然回身,竟是那兵部员外郎刘士济。 自那回王尚骥家宴後,紫云与刘士济甚少交集,未想到今日凑巧遇上,幸而刘士济也不磨蹭,寒暄几句便道:「李侍郎请好,下官先回府了。」 徐掌柜何等精明,自是知道刘士济官位的,又听得他自谦「下官」,当下晓得紫云不凡,忙道:「两位楼上先请,在下还待理清几项账目,随後便来。」久宣与紫云相顾一眼,无奈笑笑随小二去了。 楼上只余西面几间,每间设轻纱门帘,紫云挑了处能望见戏台的,人方坐下,好茶已到。紫云问小二道:「听说此处做那鸭rou粥极鲜,今日是否还有?」 小二却道:「爷可是不晓得,鸭rou寒凉,故而中秋、重阳後三日,咱家都不做鸭rou哩!」紫云落落有失所望,久宣见了,摇头道:「原来如此,今日山海羹又是甚麽做得?」小二摆起架势,朗声答道:「今日大厨所作乃是玉髯仙羹,山取云杉玉髯菇、海得东海海刺参,主以深林梅花鹿,辅以溪谷怀山药……」 两人见他说得眉飞色舞,皆忍俊不禁,久宣笑道:「好了、好了,来一盅就是。」小二忽地收了气势,摊手回道:「可是没得了。」 紫云听得一愣,久宣也是哭笑不得,蹙起眉道:「若是没了,你费许些劲与我们讲来作甚!」小二挠挠头道:「倒也不是真没了,尚有一盅,却要留给他人。」久宣翻个白眼,只好作罢。正好徐掌柜寻来,听得此话,敲了小二脑门一记,朝二人赔笑道:「确是有人预留,不瞒蓝老板,乃是东墙潇雁姑娘。她每月初十都要来小店吃一回羹,只是昨日无空,便托人来说改作今日。不过午时将过,潇雁姑娘许是又不来了。」 徐掌柜知紫云乃是贵客,当即回身吩咐小二下去打点,又亲自推荐几道佳肴,待点罢,久宣还嘱咐一句道:「甚麽也好,切莫要放胡芦菔。」徐掌柜笑道:「放心就是,哪个会放那玩艺?」 三人放声大笑,徐掌柜径自回楼下去,不久小二先送来两味小菜,一是松仁豆腐、一是蜜砌海棠,两者一清一甜,配以花茶,甚是清新怡人。紫云尝了尝那海棠花脯,直唤可人,夹起一片便往久宣嘴里送,久宣张嘴接下,吃得正欢,却觉楼下传来些许动静,只闻一女子娇嗔道:「徐掌柜,这可是你的不对,我何曾失约过的?」久宣一听,认得此声,惊诧道:「她来了。」 紫云搁下筷子,问道:「就是那位潇雁姑娘?」久宣颔首。两人鬼鬼祟祟,弯身掀帘而出,摸到栏杆处,探出半个脑袋朝下张望,隐约只见那女子身影,婀娜婉约,纤腰细细,与徐掌柜滚圆肚腩站在一处,堪称天渊。 徐掌柜哈腰赔笑半天,仍是哄不好她,小二没点眼力见,正风头盛时,还端出最後一盅山海羹,要往楼上送来。久宣心下暗唤「不好」,果真就听那女子说道:「我倒要看看是甚麽人,能教你徐掌柜伤了我心。」语罢就听脚步声随小二而上,久宣拉着紫云起身,轻手推入帘後,悄声道:「你莫露面。」回身见那女子已到楼上,坦然朝她背影唤道:「雁jiejie,是我。」 且说「东雁」孙潇雁、「南棋」蓝久宣,好歹算京中两个人物,更是寻常难见之尤物,楼上各间听得动静,美色当前,纷纷搁下碗箸,探头出来看人看戏。紫云也在帘後偷望,那孙潇雁应声回首,登时教他看得一眨不眨。只见她两弯柳眉半竖,犹正嗔怪,那双狐狸眼要比久宣还会勾人,红袖罗裙香肌玉肤,唇前缨朱一点,脸边浮翠双珥,端的是雅步媞媞风娇水媚。一颦一笑,妩媚动人;一瞥一盼,惑魂勾心。 孙潇雁见了久宣,亦是几分诧异,旋又扬起笑容,徐徐踱来,边道:「原来是蓝老板,啧啧,丹景楼可是不厚道。」久宣谦谦一揖,回道:「雁jiejie哪里的话。」 小二已将山海羹送入帘内,孙潇雁见状停住脚步,香帕一抖,佯嗔道:「小久宣,昨日你家那诗公子抢去?社湛柏公子,教我一顿白等;今儿你到这山海楼来亲夺我所爱羹汤,教我一趟白跑,怎还是我冤枉你不成?」 一旁围观之众听言纷纷笑开,起哄瞧这二人对峙,唯独徐掌柜急得挠头抓腮。徐掌柜不知紫云性情,只道孙潇雁他得罪不起,帘後那达官贵人他更得罪不起,却不知紫云正躲着偷笑。 久宣则道:「雁jiejie休怒,此羹方到,还给jiejie就是。」紫云这才急眼,隔帘掐了久宣一把,久宣只握住回捏几下,并不回头。孙潇雁却不依,脸儿一扬,说道:「都上了你桌面,哪有再撤下相送的?嗟来之食,我可不要。」久宣早知她会如此,这才恭敬请来,又道:「那便请雁jiejie赏久宣一个面儿,入座同品如何?」孙潇雁就等这句,朝久宣眨了眨眼,施施然随他去了,还不忘回身轻敲徐掌柜鼻头,俏皮笑道:「既是如此,这回且饶了你。」 徐掌柜开怀大笑,朝四面各拱手作礼,扬声道:「徐某今日招待不周闹了笑话,多有打扰,这就为诸位送些香茶赔罪,各位吃好喝好。正好也去催促先生登场,各位想听甚麽,尽管吩咐先生便是。」 孙潇雁身後还跟着两个婢女,遂托徐掌柜安置用饭,才朝久宣走去,也朝厅中福了一福,方转身走入帘内,见到紫云,不禁顿住。久宣说道:「这位是礼部李侍郎。」说罢请二人入座,着小二掀去盅盖,亲自为孙潇雁盛得一碗,拌入一勺咸齑,奉到跟前,长长说了一声「请」。孙潇雁遣去小二,才掩嘴笑道:「瞧你模样,与我多礼甚麽?」久宣笑笑,也欠身坐下。 紫云看得一头雾水,半晌反应过来,两人方才不过是装模作样闹那一场,实则交情匪浅。久宣将一碗鹿rou粥送到紫云面前,才为他解惑道:「雁jiejie与乾娘相熟,自也与我识得。」 名妓在外,总要有些风头。孙潇雁明眸皓齿,远观娉婷,近看更如天仙一样。久宣较孙潇雁年长一岁,唤她雁jiejie,乃是敬意。孙潇雁也道:「三娘於我有恩,我却许久未去拜访,她近来可好?」久宣答道:「一切皆安。」 三人趁热品尝这「玉髯仙羹」,鲜美暖身,各自赞不绝口,不久就见小二送来香茶。此香茶亦非一般清茗,乃是山海楼秘制,将茶叶碾末,和入茉莉与几味药粉,压成铜钱般大小茶饼,口嚼食之,清香解腻。孙潇雁又问起萧绿濡,久宣也不知就里,只道昨夜?社来了四人,寻访羲容,又坏坏打趣问道:「雁jiejie莫不是醋了。」孙潇雁瞪他一眼,好气好笑,回道:「我有何好醋的?只是那萧公子……他绝非凡人,你可要好生招呼。」久宣不免有些疑惑,却只应道:「晓得了。」 如今多了一人,久宣唤小二加一道煨芝丹、一道糟鲥鱼,三人说笑闲谈,紫云从容随和,不卑不亢,向来自然而然得人欢心,孙潇雁也喜与他说话。此时楼下说书先生归来登台,着小二上楼问诸客想听甚麽,小二询问一轮下去,各有各主意,竟无一相近,教说书先生好是难办,想了想,遂走到台边朗声道:「众口难调,不如就不讲那才子佳人老话本了。今日山海楼事因粥起,不如就讲些粥事,诸位看是好是不好?」 久宣将纱帘撩起,挂於一旁小钩,教紫云看得清楚。其余厢间一一挂起帘幕,吆喝唤好,那说书先生折扇一打,踱步娓娓说道:「且说足十年前,山海楼尚且名声未噪,京中只有一粥称王,诸位可知此为何物?又是何人所制?此人虽非名厨,却极爱吃粥,诸位或许不知此事,但一讲其名其号,必然人尽皆知也。」 话说至此,久宣忽地皱眉别过头去,紫云见了,忙问道:「怎了?」久宣取枚香茶含入口中,咕哝答道:「无事。」孙潇雁了然於心,无奈笑道:「真是,说谁不好,偏是说起此人来了。」 只听说书先生续道:「此为何人?暄霁彩虹、万色之魁,正是霁虹公子苏折衣也!那苏折衣家中行二,又有人唤苏二。皆知苏折衣男倌人也,可十年之前,试问天下谁人不爱?而至今十年,人间不见苏二,又有多少人抱憾苦思。其举手投足,人称苏意;其一锅清粥,则称折衣粥。」 紫云只觉有趣,同二人道:「苏折衣爱吃粥?我倒是初次听闻,也不知是甚麽怪癖。」久宣眼也不抬,咂嘴道:「他没牙。」紫云错愕不已,明明是个久不见影之人,也不知久宣为何如此厌恶他。孙潇雁忍不住笑,回头见那说书先生犹自说道:「折衣粥一味清绝,苏二却只寥寥做过几回,食客皆云,百味珍馐不过一碗之中,rou似仙胎,汤如神泉……」紫云见久宣不乐,起身放下帘子,说道:「你不爱听,不听就是,犯不着为此闷着气。」 纱帘哪里隔得了声,不过是眼不见为净,倒也舒心些。紫云满怀疑惑,却不好当下就问,只好扯些他话教他分神。三人方吃罢了粥,一人掀帘而入,却是招弟,久宣诧异问道:「你怎来了?」招弟气喘吁吁,见孙潇雁在,稍一慌神,片刻才回道:「三娘说了,近日不许公子出门太久,我去了趟李侍郎府,芩生说公子在此,我便寻来了。」 孙潇雁听言捏住久宣脸颊,笑道:「你又做错了甚麽,可是教三娘生了气?」久宣苦笑答道:「乾娘既着我回去,我只好听命,雁jiejie与云卿吃着就是。」孙潇雁道:「也是无法,久宣且为我转告三娘,说过些日子潇雁就去探望。」久宣答道:「晓得。」又望向紫云,十分不舍,早前车里一番缠绵断得生猛,还待晚些续上,如今只好作罢了,拜别离去。紫云追到帘外,久宣回身低声道:「过几日十五,我再去见你。」 丹景楼除去上元、中秋两日,每月初一、十五闭门,清闲日香娘自也不管久宣,便约那日相见。紫云颔首应了,久宣又道:「云卿府上等我就好。」说罢转身要走,又被紫云拉住臂弯。紫云坏笑着将人扯了回来,凑近耳边呢喃轻道:「云在床上等卿。」久宣会心一笑,斜眼瞥去,下楼付过钱银,匆匆随招弟走了。 却不知帘後孙潇雁看在眼里,待紫云回身坐下,别有深意看去,只不道破。京城之中,谁人不知蓝久宣乃是越王爷宠儿,紫云位居高官,竟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两人说着白话,又唤小二上一壶小酒,不觉吃了许久,楼下说书先生仍在讲那苏折衣,紫云酒足饭饱,撩起帘子,嚼着香茶柱下听书。 只见那说书先生已不知讲了几个故事,正说甚麽春游事,一行人山间遇虎,夸夸其谈,道:「说时迟那时快,那凶猛大斑山君已到跟前,呼啸欲扑,一群文人手无缚鸡之力,个个吓得不敢动弹,却见苏二无畏无惧,小心翼翼踏前几步,迎着山君缓缓伸出手去。那山君竟也不发狠,咆哮两声,自凑近苏二身前,真真切切,虎额一个大大王字,就轻轻蹭入苏二掌心!」说着猛地一拍堂木,又道:「诸位可知苏二说甚?只听他朝那山君劝道:今日手中无食,你且回去罢,休要伤人。山君竟懂人语,当真垂首而去!这是为何?原来那大斑猛虎也曾吃过折衣粥,苏二几次施粥济民,其心极善,恁是山林野兽也不忍伤之!」 紫云听罢不禁嗤笑,回来桌边坐下,说道:「都是甚麽乱七八糟,哪有此等怪事的?」孙潇雁饮罢一杯,紫云忙为她斟满,才听她道:「说书人一张嘴上天入地,为博个满堂喝彩,固然不能尽信。可苏折衣此人传言甚多,真真假假,我等看客只图一乐就是。」 暄霁彩虹、万色之魁,紫云只恨晚生几年,不知从前那苏折衣,究竟是哪种风情,能教世人十年念念不忘。紫云问道:「潇雁姑娘可识得那人?」孙潇雁摇首,紫云想起久宣神情,续问道:「久宣如此厌恶苏二,是否曾见过他?」 台上说书人一句一个苏二,仍自讲着许多逸闻趣事,渐而已与那「折衣粥」无甚干系,诸客却仍听得津津有味。孙潇雁望向戏台,意味深长,回道:「爱恨皆不无由而生,久宣既讨厌此人,想必是相识的。」 紫云又问道:「都说苏折衣失踪十年,潇雁姑娘可曾听闻其下落?」 孙潇雁笑道:「传言纷纷,有人说他得了花柳去了,有人说他遭人赎走、劫走。世间若还有谁能知他去向,惟有两人,一是暄彩坊陆稔斋,二是丹景楼苏三娘。倘若他二人也不知,那苏折衣此人生死,怕是只有天知了。」紫云忽地惊呼一声,说道:「慢着,苏折衣行二,人称苏二。而苏香娘唤三娘,莫非……」孙潇雁则道:「苏折衣正是三娘兄长,李侍郎不知道麽?」 紫云顿时恍然,却仍想不通久宣为何厌他,索性不去纠结,撇到脑後,惬意与孙潇雁饮酒。二人算是交了回朋友,直聚至申时,才告辞而去。紫云独个回府,三日後,久宣果真如约而至,同他续得一夜yin事。紫云快活忘我,哪里还记得问他苏折衣旧时?待得翌日忆起,已懒得再问。 苏二者,万色之魁也。一如其号,霁後初虹色澈天地,然如镜花水月,艳过即散。苏二色之极,世人痴之极,可世人所求,又岂真是苏折衣一副皮囊?说到底去,不过是、要寻另一个醉生梦死之由罢了。杨青衣以眉目似苏二扬名,蓝久宣亦与那厮另有前话。欲知前因後果究竟缘何,且待後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