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抱抱抱抱
玉必有意,意必吉祥。单于一盯着玉石中间雕刻的佛像,想着:他明明从不信佛。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单于一也曾试过在烟雾缭绕的祠堂里,倾身合掌,诚心许愿,向佛祈求一个和常人一样的世界,却没有应验过。对他自己来说,神佛太过虚无缥缈,只有人才是真实,就比如,现在在他身旁跟着电台音乐哼歌的周正,是真真实实存在的,抱过他,照顾过他,安慰过他,逗过他笑,也是唯一一个说过,永远不会不要他的。 我求佛,佛不救我。可是我求你,你却一定会来。 单于一侧头,抬眼和车窗倒影中的自己对视。有些人花了几步就轻易走进了心里,因为他的每一步都比别人的千步万步加起来都要来得更真挚和肯定,单于一本来对于情感的变化就敏感异常,所以即使这仅仅是个小小的兆头,是森林大火燃起之前,藏在草丛里不起眼的小火苗,单于一也清楚:他完了。并且彻彻底底,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周正恰好在这时打了个喷嚏。他揉揉鼻子,怀疑是不是车里冷气开得太猛,要不怎么后背总是凉飕飕的。之后的周正每每回想起这个时刻,都想给自己来一巴掌,把自己埋到地里去,这辈子都别再出来呼吸新鲜空气。单于一还戏称此意义等同于“波士顿倾茶”,周正听不明白,私底下偷偷去搜了一遍,翻了词条又想,还是给单于一一巴掌吧。 然而三十岁的周正,仍沉浸在当个好父亲的美好愿景里,以后发生的事,他自然是预知不到的。 闹剧发生后的数日,生活终于步入正轨。周正还没来得及去探望许铭亮第二回,他就从医院出院,回来了,在工地向周正当着所有人面郑重道歉。说是自愿吧,脸还龇牙咧嘴,说不真诚吧,许铭亮还鞠着九十度的躬稀里哗啦说了二三十分钟,深刻反省了自己的错误和不足。周正嘴里光顾着说没事没事都嫌累,许铭亮直起身,和周正对视一眼,转身离开了,从此就再也没有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周正叼着烟,怀疑自己这时候是不是应该松口气,却真的,他内心什么感觉都没有。 一个月新的工资发下来,周正马上还回了借陈端睿的钱,陈端睿让周正慢慢来,一点点给,周正不听,一下子全给了,陈端睿追都追不上,气得他直拍大腿,骂周正倔得跟头牛似的。周正辛勤工作了一周,终于等到在周日,单于一放学回家的时候,拉着单于一去了前阵子人民南路新开的东北菜馆,往菜单上乱指了一堆,单于一频频把写菜名的笔从周正手中抽走,说别再点了,吃不完。周正较劲说:这怎么可能,也不看我能吃多少? 等到店员把跟盆一样大的碗端上桌,周正沉默了,不敢说话。他指着冒着热气的京酱rou丝,问单于一:“你们那边的人是不是有两个胃?”服务员听到周正这话憋着笑走了,单于一看了周正一眼,平静道:“我已经提醒过你了,你自己说的,也不看你能吃多少…” 周正忙说停停停,让单于一别继续往下说:“我活到现在还没去过秦岭淮河以北的地方,没有见识,理解一下,理解一下。” 单于一漠然道:“我不理解。” 既然没去过,以后,带他去吧。单于一想:到了冬天的时候,周正看到满天飘着雪,是不是还会蹦起来呢? 周正噎了一阵,然后笑道:“没事,吃不完就带回去嘛。你快点尝尝,看看有没有家的味道?” “你在说什么?我的家就在这里。”单于一夹了一块蜂窝玉米进周正碗里,道:“你先吃这个,凉了不好吃。”周正愣愣地盯着炸得金黄的面饼,想过千万种可能发生,就是没想到单于一还会给他夹菜,周正脑子像点燃了鞭炮,劈里啪啦地响,不禁说了一句:“这是不是算孝敬父…” 单于一一双筷子打在碗的边上,他压紧眉头,厉声问周正:“好好吃饭行不行?怎么那么多话。”单于一抹走手臂上起的鸡皮疙瘩,沉下脸把地三鲜里的蒜头都挑了出来。老板坐在前台嗑瓜子,听到单于一的声音,被吓了一跳,一时没控制住,瓜子皮从嘴角飞到了地面上。他偷偷冒头一看,大呼惊奇:小子训老子,真稀奇! 周正微笑回道:“错了。马上好好吃。”他懊恼地想:急功近利不可取,人单于一还没把他当什么呢,他就自称爸了,不好,不好。接着老板往他们桌上了一碟大拉皮,周正刚想说他们没点这个,老板笑说,送的,然后投以周正同情的目光,眼神在明确地表达:我懂。 周正一脸疑惑,想道:懂什么了? 最后结账的时候,周正硬是把单于一没碰的所有菜都包办了,那服务员小姑娘早早拿好了打包带,几次想上去,却眼睁睁看着周正一筷子一筷子吃了个干净,她站在旁边,凭着周正不佳的脸色,还在担心要不要给周正打急救电话。 周正出了菜馆门口,撑得几乎走不动路。晚上气温回冷,单于一把校服拉链拉到下巴边上,回头看了一眼周正,没出声。周正蹲下来歇了一会,再抬头,笑开了。单于一站在周正前边,双手插兜,一动不动地等着他起来。周正想:好乖啊。他家的单于一好乖。 暮色西沉,刚刚亮起的橙色路灯和微弱的天光都描在了单于一的脸上。周正站起身,忽然发现了一丝不同,头仰起了一点,对上单于一明亮的眼睛。然后周正笑起来,走上前去,自然牵起单于一的手,紧握,说道:“上次我积食好像是在十年前,挺久了。那时我还发烧了,床都下不去,在家里迷迷糊糊病了几天,但是没有任何一个人和我说话。那时候我才意识到,没有人管,真的是件很让人难过的事。” 这是周正第一次跟单于一提起他自己。单于一和周正并肩走着,回想起在周正和他mama的婚礼大堂上,并没有设亲戚席,他当时问为什么,他mama打了一下单于一的嘴,让他别关心那么多。所以单于一就没有去仔细地想过,周正的“其他人”,都去了哪里。 “你记不记得,在你来敬酒的时候,我往你身上扔鸡蛋…” 周正也想起来这事,笑说:“记得,要不是你提起,我还没有印象,估计再过会就忘光了。没关系,没有人看见。”他及时看见了,就躲了过去,白西装完好无损,周正除了当时有点恼火之外,也并没有过责怪单于一的想法。 单于一沉默了一会,问:“那你和我mama呢,以后怎么办?” 周正回道:“暂时放下吧。不要担心,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他揉揉单于一的头,笑说:“小孩子别想这么多。”单于一把周正的手推走,他侧头,一拉,周正一踉跄,问他干什么,然后俩人双双进了路口墨绿的电话亭。单于一朝投币口投了一枚硬币,听筒置于脸和肩膀中间,单手一个一个按下了号码,周正越看,越说不出话来。 线路接通后响了不久,一个女声从声孔里传出,清脆响亮的“喂”,单于一看着周正,也没说话。“喂,说话呀,是不是听不见?”周正皱眉,用气声说:挂吧。单于一抬手把听筒挂在了电话机上,说道:“她一直都可以联系得到,除了你和我,不行。我和她生活了十几年,我知道她什么样,她为了爱可以把任何东西都丢掉。我mama和你结婚,又和别人走了,安安心心把我抛给你,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因为在你和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只有你看到了站在mama身后的我,问了我渴不渴,饿不饿。只有你,看到了我…”单于一眼睛通红,“你不要觉得我是小孩,我什么都知道。你也不要总是笑,觉得什么事情都无所谓,我妈骗了你,你就应该及时止损,我之前打你骂你,你就应该也对我发火,你为什么就不能有一点自己的情绪?因为你是大人吗?你明明也可以生气可以哭的,你憋个屁啊!” “哎…”周正看着单于一掉眼泪,没憋住笑,见他哭得越来越狠,说道:“单于一,抱抱。” 单于一抬起衣袖擦掉眼泪,瞪着他:“你还笑?” 周正收住笑脸,无辜道:“不笑了。” 周正俯下身,手在单于一身后围在一块,他轻声说:“单于一,在我面前,你永远都是小孩。不是说你幼稚的意思,是说,你觉得累了我可以给你肩膀靠,你觉得找不着路了可以回来,你觉得难过了可以在我跟前哭,你觉得无助了可以来找我帮忙,如果你觉得这个世界特别吵,我可以帮你捂住耳朵。” “就凭我比你多活的十五年,我永远可以给你指明路。你问我为什么?我不怨天尤人,任何事都一定要去求个因果,我是想着活这一辈子,平安,幸福,对身边人百倍的好,而不去计较在哪些地方到底有没有吃亏,或者便宜了谁,那样太累了,所以我不难过,也不想生气。” 这么一抱,周正更加确定,单于一长高了,就这个把月,蹿了不少个,真能长,也不知道谁养的?他想到:对于现在的周正来说,单于一能健健康康地长大,就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 “听不懂。”单于一的声音从周正的黑衬衣里发了出来:“所以,你想做菩萨?” 周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