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故人(剧情
这方院子我来得少,毕竟父皇这人周身一股浑然天成的冷气,我从小巴不得远远躲着,自然没理由到他的书房散步。 话虽这么说,院脚那颗老杏树着实好看,葱郁、挺拔,像古画里泼出来的一枝墨色。往下看去,老旧的墙头缺了瓦,绿草半遮半掩一只碗大的洞,或许常有小猫来访,不知是不是父皇中意的那只玳瑁。 不是我不想跟着景初,方才他先一步抬脚,我的步子便落了后,短短几十步路过后,只能乖乖站在外面等着了。 “五殿下也好久没回宫了。”半眯着眼的老人与我寒暄。 “徐爷爷知道的,我贪玩,宫里憋着闷。”露出心虚的笑,我接过话茬。 “是啊,五殿下打小就这性子,”他笑着拢起手,“没少找世子殿下打掩护。” 幼时那些自以为隐蔽的小动作,从来没逃出过这些大人的眼。早就明白紫阳宫说小不小,实则不过方寸之地,但突然被揪出来点明,多少让人有些脸热。 正好景初进去有半刻没出来了,我于是没忍住回头瞟了眼半敞的门扉。 “徐爷爷好像,与堂兄甚熟?”堂兄进宫的次数不少,但若说要他与父皇身边的太监总管相熟,我想不清是什么情况。 “宫里哪个孩子不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乐呵呵瞧着我,“五殿下想进去瞧瞧不?” 我凛然,背脊顿时挺直了些。 不是他特意走我前面,劝我别跟进去的吗? 他闭目:“人果然老了,一到这个点就犯困。” 我连忙轻手轻脚推开门,闪进父皇的书房里去了。 这处只作小憩用的房间比不上御殿气派,绕过一栏屏风,视线便到了头。一张几案,一只软榻,还有一座摆着绿植的书架。 案前,景初正挽着袖子……洗笔。 父皇喜重墨、硬毫,因此洗笔是个麻烦差事,需谨慎耐心,才不会伤到笔头。我走近时,他正把笔尖捋顺,可见这道工序已然收尾。 “这也是皇叔的吩咐?”我不敢动父皇的文房四宝,在一旁挨着他打探。 “顺手。”景初好似不知自己有多胆大心大。 瞥见桌上一杯清澈的淡茶,我下意识伸手探了探,摸到微弱余温,指尖登时一颤。 原来父皇才走没多久,倒是能解释徐公公为何还没离开。 笔晾好了,墨锭放好了,散乱的书摆回架上了。景初把整张长案收拾得整整齐齐,如同做了千百次那般熟练。 他站在书架旁,回首:“殿下回避一下?” 被他这么一说,我更要看看皇叔交代给他了什么任务,便似笑非笑盯着他,没有半点避嫌的意思。 毕竟都带我来了,自然不是要避开我的意思。 他装着堂兄的模样,无波无澜的神情里看不出悲喜,又仿佛藏着无边无际的心思。他的手在书架上摸索,停在一只雕花的檀木盒上。 我顿觉不妙:“皇叔不会……” “空的,”没等我话音落地,他轻轻回复道,“是空的。” 为了印证这句话,他解开锁扣,将空空如也的内里展示给我。修长手指托举这只木盒本应不费吹灰之力,我却觉得他的手在颤。 “殿下可知,”他吸了一口气,停顿片刻,“那日王爷为何罚我?” 我不知他为何突然提到这件事,只知道现在不能回避。他向来不轻易示弱,我此时才隐约察觉,他或许是怪我的。 怪我以身份压他,让他无法推拒;怪我任性妄为,却害他承担过错……以他的性子,再大的委屈都只会自己受着,面上没有一丝裂痕,我就是吃准了这点,才愈发想欺负他。 彼此心知肚明,不曾点破罢了。 “是我不对。”若非那日我非要与他缠绵,他不会被责罚。 他一怔,片刻后再次摇头:“王爷心胸开明,从不插手下属私事,我受罚,只是因为我犯错。” 可他何错之有? 我冷哼一声:“若皇叔明察,他便知道,自始至终是我逼迫你,”见他神色晦明不清,语气软和道,“若还有下次,就推脱给我吧。” 他怎么就自己扛着呢。 安南王再气,没法拿我这个皇子开刀,可景初在他手下,不就是任人宰割的命。相处多年,皇叔知道他的为人,若他有心脱罪,不该连这点信任都博不到。 所以说……是他亲口承认的。或许只是一瞬的犹疑,让他觉得心底有那么一块是心甘情愿的,才默默受下了刑罚,承认与我有私。 “小崇。”他突然低声唤我,平淡无奇,却徒然泄露出一丝脆弱,“我确实有罪,无需辩解。王爷说,要么与你一刀两断,要么,将一切坦白。若选择后者,那——” 胸膛微微起伏着,他缄了口。 “担心我负你?”我几乎登时追问。 “不,”他摇头,“不论结果如何,都是我咎由自取。” 我只是冷笑:“皇叔若真大公无私,便不会万般求全以保堂兄,我不知你犯了什么错,竟比得上结党营私谋为不轨!” 他被我骂愣了,低头盯着手中的木匣,自语道:“是,差点忘了,我还有另一项罪。” 在袖子里摸索着,掏出一块暗泽无光的墨玉。 墨玉只有半边,金丝镶嵌不知的文字,无甚杂质却不剔透,刻成猛兽的造型说得上小巧可爱,但所有认识它的人都不会这么想。 “如你所知,我并非从未来过皇宫。”景初捧着这块玉,小心翼翼地、轻轻放回木匣,再将之缓缓合上。他说:“那时我不认路,无意走到这处院子,被陛下看见了,让我去给他研墨。” “临走时——便送了我这个。” 说的人慢声慢调,听者胆战心惊。 “我那时不知是何物,便交给小书处置,想着他或许上交给王爷了。” 剩下的,不言自明。 若非这次的事被捅出,这该是个君圣臣贤的故事。所谓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流言,都将止于一块虎符的绝对信任之下。那个男人以退为进,既吃准了安南王的忠心不二,未尝不曾考虑大将军旧疾顽固,即使有心亦无力。 我突然觉得,堂兄做的这事还挺解气,恐怕把父皇气得不清。 安南王的那半块虎符,早在世子及冠之礼后,便交由独子代为保管。神不知鬼不觉中,堂兄掌握了控制长宁军的大半力量。 “所以皇叔才说你与虎谋皮?”帝王看似随手的赏赐,竟铸就了一片暗潮汹涌。景初的作用乍一眼可有可无,实则不可或缺。 “但这不是你的错,”我正色道,“若父皇存心如此,即使那日碰到的不是你,是堂兄,他也会照办。就算不是那一天,也是之后的某一天。” “可是……”他反驳。 我不想听他轴得转不过弯的死脑筋,这便捂他的嘴:“没有可是。” 他直直盯着我,浅灰瞳孔竟沉得深不见底,摇头:“殿下,请听我说。” “小书不知道,我进宫的第一次,就被看穿了。所以说,陛下自始至终知道,我不是世子殿下。” “小书不忠不义,我与他合谋,这是其一。” 移开我因震惊失了力道的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而我因一己之私,与五殿下苟合,弃礼义廉耻、人伦纲常于不顾……” “这——是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