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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日回响

    蒙若从来就没什么朋友,如果硬说要有谁最了解祂,反而是基本和祂见面就掐的图谟关系最近。图谟也是神,半人半蛇,长了一张女子一样美丽娇艳的脸,嘴特别欠。蒙若对祂充满迷惑性的外表和行事方式都看不太惯,除了认可对方能和自己打个平手确实有点东西之外,几乎没有肯定的方面。

    蒙若也不是一开始就对人类充满厌恶与敌意的,主要抱持的是无所谓的态度,祂的神殿远远地建在荒野,除了信仰与供奉的关系,彼此之间并不能产生什么交集,祂对于一些献上金银财宝和美酒熟rou的信徒甚至颇为欣赏。祂偶尔地有时会化作完全的人形去人类的集市上瞧瞧看看,毕竟他们做出来的食物和酒祂还是很喜欢的。

    某一天蒙若在心满意足地逛了一天之后,离开的路上在森林边上看到了一个婴儿,大概被遗弃的。

    蒙若也不着急回去,就驻足看着他。那婴儿瘦瘦小小,一张小脸泛着青白,气若游丝,哭起来比小猫崽子都没力气,想来是得了什么病,或者实在太过体弱,就被抛弃了。

    蒙若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动物也会杀死或吃掉自己最瘦小的孩子,与其让它们多受一段时间罪,不如早早归去化作自然的一部分,也免去母兽一些负担。只不过人类若不想要一个孩子活,很少自己动手杀掉,都是丢在看不到的地方,就好像这样能减轻些罪恶一样。

    蒙若撇撇嘴,人类很虚伪这一点,还是叫祂讨厌。

    四周有野兽的呼吸声和徘徊的足音,它们显然是想吃掉这个看起来马上就要咽气的小东西,但是蒙若所散发的无可抗拒的威压叫它们不敢靠近,只敢远远地走来走去,低垂着脑袋表示臣服。

    婴儿仿佛感受到野兽令人毛骨悚然的视线,不安地晃动着小拳头,因为用力哭泣面上反而红润了些许,看起来比方才多了些活气。

    “如果我不救你,等我一走它们就会把你撕碎。”蒙若走到他旁边蹲下身,试探性地用指腹戳了戳婴儿柔嫩的面颊,顿时就留下了一个红红的指印。婴儿哭声小了些,张开眼睛扁着嘴委屈巴巴地看着祂,眼泪像珍珠一样吧嗒吧嗒地骨碌出来。

    “看起来还挺不错,不像个傻的。”蒙若看着婴儿被泪水冲洗得透亮的蓝眼睛,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下,随即一把把他抄到了怀里。反正也没事干,这小东西长得还算顺眼,带回去玩玩得了——祂就这么想着。

    婴儿被祂抱起来之后就不哭了,还主动往祂身上靠,看起来乖巧得很,可见确实是有几分早慧的。于是蒙若就这么把他带回了自己的神殿。

    不过养活一个过于年幼的人类比祂想象得麻烦太多,就算他并不是粘人吵闹的性格,却实在是身体娇弱,动不动就生病,蒙若每每就因为这个焦头烂额,祂有很多次都想直接把他丢出去自生自灭,却总没能成功。

    “菲力克斯,你他妈到底在哭什么?”这是小孩在会说话之前祂最常问他的一句话,小孩说不出来哪难受,被祂吼得缩在角落里抱着脑袋小声抽泣,蒙若就只能揣着他找还算熟悉的女巫奥兰多去看病,祂信不过人类所谓的医生,如果他们真的那么有用,又怎么还会有那么多人死于疾病?

    祂不屑也懒得去和人类学如何养大一个小孩,一个解闷的宠物而已,给点吃的喝的让他活着就算行了,何必那么费心费力。

    祂是这样想的,旁观者清的奥兰多倒是对祂心口不一的行径连连咂舌。如果真不在乎,怎么会在暴雨之夜抱着菲力克斯敲开她的门要她给他看病,怎么会给他去搜罗来那么多书教他识字,怎么会在他想要去城里玩的时候变成最不喜欢的人形地跟在后面保护他。

    祂是早就把菲力克斯当成自己的孩子了,只不过他自己没意识到。现在祂已经陷得太深了,人类的寿命对于祂们来说太过短暂,菲力克斯能够带给蒙若的陪伴也不过就短短几十年,甚至可能更短,那之后祂又该怎么办呢?

    奥兰多看着混熟了之后又跑过来找她闲聊的蒙若,无声地叹了口气。随即快步走过去打掉祂往箱子深处乱翻的手:“别乱翻我的箱子啊混蛋!”

    菲力克斯在毫无科学可言的教养中坚强地长大了,可能是由于常常往城市里跑的原因,甚至看起来就像个普通地在富贵人家长大的漂亮公子。蒙若给他的评价是“像树枝一样瘦弱的小子”。

    说实话他没被蒙若粗放的养育方式磋磨死,奥兰多实在是功不可没。

    蒙若对于把菲力克斯吓哭十分乐此不疲,年幼的菲力克斯对于祂的突然出现扮鬼脸或者似乎很认真地要把他吃掉、把他的眼睛挖出来当耳环之类的行为会哭着瑟瑟发抖,他一哭鼻子就红红的,又可怜又可爱,看得蒙若心痒痒,恨不得把他狠狠抱在怀里勒扁了。

    不过祂也知道人类的躯体太脆弱,别说狠狠抱着,之前祂稍微没注意就把小孩胳膊捏断了的事实在事太难忘。所以祂就只能把这个危险的想法埋起来,尽量轻柔地抱着这个抽抽嗒嗒的小东西说自己在开玩笑。

    不过祂哄归哄,下次还干。

    但随着菲力克斯渐渐长大,却是无论哪一招都不奏效了。最开始他就是没什么反应了,后来看到蒙若对此非常不甘心,试图尝试更加过分的恶作剧,他就只能无奈地配合祂。不过他可能确实没什么演戏的天分,十成的尽心表演都看起来非常敷衍。

    蒙若感觉自己反倒被戏弄了,祂郁闷地大叫了一声“你真讨厌”,从窗子翻出去跑走了。

    大概是去找图谟打架了吧,菲力克斯无奈地笑了一下,开始收拾被蒙若扫到地上的珠宝和布匹。蒙若非常喜欢收集这些东西,信徒们供奉上来之后祂稀罕一阵,挑些喜欢的戴戴就扔到一边去了,鲜少自己动手整理。

    菲力克斯可能是因为天生的还是别的什么,特别爱干净,总跟在蒙若身后收拾。蒙若也乐得清闲,在他稍微长大些之后就彻底把这些推给他去做,还要求他学会人类最高明的厨师的手艺给祂做饭。

    菲力克斯非常无语:“喝多了吧你……这是我一个年幼的孩子能做到的事吗?我去哪找最高明的厨师学习去?”

    蒙若挠了挠脖子:“我管你呢,要不捡你回来有什么用?不是最高明的也行,总之得好吃。”祂举起酒罐喝了一口葡萄酒,“你要是做不到,我就把你吃了。”

    菲力克斯:“……”

    菲力克斯:“哈哈,行。”

    蒙若满意地挥挥手叫他退下,自己接着喝酒。

    菲力克斯很聪明,又深知蒙若的性格与喜好,把他伺候得服服帖帖,蒙若除了跟他拌嘴输了之外都非常满意,觉得一时兴起把他捡回来很值,虽然长大了之后没有小时候那么好玩,但是很能干。

    还是我教得好,蒙若满意地想。

    这样又像神明与侍从、又像父亲与儿子的日子一直持续到菲力克斯十七岁那年。

    随着菲力克斯年龄渐长,蒙若隐约感受得到他对于人类社会的向往和越来越多的张望与沉默。这种莫名的不安叫祂烦躁,祂开始越来越长时间地往外跑,去找图谟打架,去找奥兰多聊天,下意识地想要躲避他的欲言又止。

    直到有一天,菲力克斯下定了决心拽住祂的胳膊,说他爱上了一个女孩,想要和她一起生活。

    蒙若下意识地就回复:“那就把她带过来一起……”话到一半,祂就自己闭上了嘴。菲力克斯用蓝眼睛忧郁地看着他,想要说什么已经明显了。

    蒙若愣住了。

    “那你……你……要走?要离开我?”祂一时间甚至有些语无伦次。

    “对不起,父亲。”菲力克斯低下了头,但是依旧紧紧抓着祂的胳膊。

    蒙若只感觉胃里翻江倒海。祂一瞬间想要脱口而出:“那我该怎么办呢?”

    祂咬紧了牙,想说为了你所谓的爱情,就要离开养育你的父亲吗?想着就不该放任他总往人堆里跑,魂都被勾走了,又想着要不直接把他咬死得了,叫他哪也别想去。

    可是感受到菲力克斯的颤抖的手指和潮湿的掌心,祂沉默了许久,最终只是说了一句:“那你就走吧。”

    那天夜里,菲力克斯悄悄地走了,他什么都没带,只拿着蒙若送给他的一条亲手拿鬃毛和宝石编制的项链。他穿过了夜晚的荒原,见到了久久等待着的爱人,他们紧紧相拥,手挽手走进了城市里。

    蒙若站在窗前长久地凝视着他逐渐变小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翻身越下了窗台。

    蒙若郁郁寡欢了很长时间,一直闭门不出。图谟对此新奇得很,有事没事地就去祂的神殿里找祂。

    “哎呀,我早就说过人类不可信,他早晚会辜负你的。”图谟把自己盘在蒙若的神座旁边,蛇尾偷偷绞上了蒙若的腰身渐渐收紧,“你要是早同意我把他吃了,就没这么多事了。”

    “滚,你懂个屁。”蒙若把祂从身上撕下来,“我没心情和你打,别惹我。”

    “怎么?他把你的力气和胆子一起带走了?不敢和我打?”图谟吐出冰凉的信子去舔祂的脸,蛇身再度缠了上来,“一个孩子而已,我借你种,你亲自生一个不就得了吗?”

    蒙若没听清祂后边说了什么,只听前一句就炸了,祂跳起来,咆哮一声就往图谟脸上抓去。

    图谟念叨着“可惜可惜”,以诡异的角度一拧身躲开了一爪,和蒙若缠斗起来。

    祂时不时地前来sao扰一番叫蒙若烦不胜烦,经常被祂三言两语撩拨得毛发倒竖,不打一架不解恨。不过这倒是叫蒙若又活跃起来,不像前一段时间那样恹恹的满腹心事的样子了。

    蒙若渐渐恢复了独自生活的习惯,说来也怪,没碰见菲力克斯之前千年百年也是这么过的,怎么才短短十几年,便觉得再改回来浑身别扭的很。

    但不管怎样,祂毕竟是拥有极强适应力的,菲力克斯的东西都放在他的房间里,祂虽然没扔掉它们,却也再没有打开过那扇门。

    直到奥兰多登门拜访的时候,蒙若才恍然好像有段日子没去她那了。祂笑着问她怎么想起到祂这来,菲力克斯早离开追寻爱情去了。

    奥兰多没有笑,她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菲力克斯学会了人类的语言、文字和行为方式,他崇拜着高尚的智者,听闻着优美的诗歌,书里描绘的世界太美好,就算蒙若一直在和他强调人类有多么堕落,就算他也曾看到人类的卑鄙、自私和蝇营狗苟,却始终没有切实地体会过。

    与他相爱的女孩是某个伯爵的女儿,她美丽又聪明,有足够的财富和地位去叫她深爱的男子保持他的天真,但是她的愚蠢又狭隘的兄弟们却记恨于父亲对她与她夫婿的偏爱,利用阴毒又无可挽回的政治手段逼死了这对年轻的夫妻——哪怕他们的这个姐妹再优秀也没有继承权。

    蒙若安静地听完了这个与祂有关的悲剧,凝视着地面沉默了许久,像是回应,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早知道我就不让他走了。”

    奥兰多不知道怎么安慰祂,只能拍了拍祂的胳膊转身离开了。

    蒙若站在冰冷的月光下,感觉到自己在碎裂、在沸腾、在燃烧。祂舒展开自己的身体,像一场飓风一样吹进了城市。

    祂撕碎了沿途的一切,缓步走进了伯爵的宅邸。

    “是谁害死了我的孩子?是谁杀了我的菲力克斯?”祂质问着这些卑微得叫祂生厌得人类,祂的咆哮比雷声还要响,充满痛苦与诅咒,震得来不及逃走的人类七窍流血。

    人们看着暴怒的神明,心里深知自己跑不掉,跪倒在祂面前颤抖着伏下身体,指认出那几个卑鄙下贱的凶手。

    蒙若捉住了那几个想要逃跑的杀人犯,一个接着一个,一点一点地,用最缓慢又残忍的方式碾碎了他们。

    凄厉而充满恐惧的惨叫声终于停下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蒙若把手里最后一个人头捏碎,站在一地粘稠的血rou里,询问那些躲在墙角不敢动弹的人菲力克斯的尸首在何处。

    祂顺着那些人指着的方向,找到了菲力克斯的坟墓。

    不在伯爵的家族墓地里,也不是曝尸荒野,只有一台小小的棺木装着两个人,远远地葬在郊外。

    他们是被迫服毒自尽的,才死也没几天,面容安详,看起来依旧鲜活。他们的手紧紧交握在一起,似乎死亡也没能将他们分离。

    蒙若看着这对年轻鲜嫩又苍白沉默的恋人,咬着牙低声骂了一句:“愚蠢。”

    祂俯下身,用指腹轻轻地在菲力克斯脸上轻轻点了一下,这一次没有留下红红的指印,祂年轻的孩子,皮肤是如此僵硬又冰凉,他再也不会用那双蓝眼睛流下眼泪了。

    蒙若端详了菲力克斯许久,帮他理了理头发,把棺材合上,盖上了土。这就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蒙若在走的时候在那个小小的墓碑旁边留下了两支花,是随手采来的百合。浅浅的颜色,细长的花瓣,柔嫩又脆弱,没有根,被折断的茎暴露在空气中,过不了多久就会枯萎——就像祂随手拣来又匆匆离去的孩子。

    那之后蒙若再也不愿把一丝宽容与善意施舍给人类,祂知道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与那个阴谋无关,但是祂一直不能忘记是他们中的几个谋杀了祂的菲力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