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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最长的一日(短篇,无cp)

    1995年12月22日,冬至,年内夜最长的一日。

    这一天,距离我最后一次见到大哥赵添龙,刚好整整过去十年,那是他唯一一次允许我到他九龙寨城的家做客。

    这一天,也恰逢香港九龙寨城公园正式开放——昔日的“黑暗之城”被清拆重建,沉寂多年后终于重见天日。多得内部朋友相助,我总算成为第一批游客。

    时隔多年踏足已是“绿色天堂”的寨城,密集压抑的建筑不复存在,我只觉陌生。刻有“九龙寨城”四个大字的花岗岩石额不知在哪年被一分为二,颓然地歪倒在草地上,早已无力诉说百年间遭遇的变故。

    坦白来讲,我对园林景观兴趣不大,此行目的也并非怀古,而是希望借此能找回当年跟大哥来这里的感觉,哪怕只有一丝也好。可惜,跟随人群逛了几处,我发现其中对近代生活的记载并不多,顿觉索然无味。我只好找了角落的石凳坐下,燃起一支烟,回想起我和大哥相处的点点滴滴。

    赵添龙是我同母异父的大哥,年长我八岁,看着我从小长到大。虽然我们只有周末才能见面,但我们的关系一直很好,有时我甚至认为胜似亲兄弟——毕竟大哥不会像同学的亲哥哥一样欺负弟弟,他似乎只会对我好,最多在我不听他话的时候,假意严肃地说一句“阿洋听话,我可是你大哥!”等我终于妥协,他就会抱起我,摸着我的头说“阿洋真乖”。

    从我记事起,大哥每次来,都会偷偷塞几颗糖给我,也会带几本租来的连环画书一起看。有时带我出门玩,他总会买一根棉花糖放到我手里,我努力举到他嘴边,他却只是吃一口,又摸摸我的头,说:“大哥吃好了,阿洋要多吃些,快些长高,帮阿妈做家务,知不知道啊?”我点点头,边吃边笑,大哥看着我,也笑了。

    可惜,小时候的我并不能十分搞懂大人之间复杂的关系,总是缠着大哥说想每天和他玩,问他为什么不能从九龙寨城搬过来一起住,问他为什么周末还在穿校服……如今想来却是无尽的悔恨,虽说童言无忌,但正是这种直白的话语,才最容易伤人。

    大哥鲜少提及自己的父亲,却总是在看到我家书柜里的全家福时,说羡慕我有个做阿Sir的父亲,而我往往会不满地嘟起嘴,拉着大哥的手说:“可是阿爸经常不回家……我想他天天陪着我。”我的父亲的确是一位阿Sir,但他也是个不顾家的工作狂,为保证差馆随时有人手服务大众,假期总会主动申请值班,即便是冬至和春节这类一家人团聚的传统节日,也不例外。

    这时,大哥会蹲下来,双手扶住我的肩膀,认真地说:“阿叔肩膀上有星,要维护治安,好辛苦的,阿洋多体谅下阿叔,知不知道啊?”

    “大哥,我只是不想每天家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有时候好害怕……”我还是感觉很委屈,因为阿妈每天也工作到很晚回来。

    “阿洋别伤心,那以后大哥周末多来陪你,好不好?”大哥抱住我,轻拍我的后背安慰道。

    这之后,大哥居然真的每周六晚上也留下来陪我,除了给我煮饭,还会在睡前给我讲故事、唱“月光光 照地堂”。听阿妈讲,在我只有两三岁的时候,大哥也是这样哄我睡觉的,有时候,他只唱了几句,自己就先累得睡着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从小学升到中学,大哥也从中学毕业。我渐渐知道大哥的理想是成为一名阿Sir,但他没有向我透露太多,也让我不要告诉阿妈,等他成功考取再给阿妈一个惊喜。

    我以为快乐的日子会一直延续,总有一日大哥会神采奕奕地穿上警服,让我和阿妈为他拍照。但我没想到,别离的时刻竟如此突然。

    十年前的冬至——1985年12月22日,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到大哥家里,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对香港人来说,冬至大过年,一家人通常在这一日齐齐坐下吃团圆饭“做冬”,但这个习俗对大哥家和我家都不适用。大哥的父亲酗酒成性,极少有清醒的时刻——这是我后来才从阿妈口中得知的。

    我的父亲则难改工作狂习性,母亲拗不过他,只得在家里的厨房忙活一番,送饭回来后,才和我一起吃饭。因为冬至的饭桌上,一定要有一道鸡的菜式,而这一点差馆食堂似乎并不能保证。

    说来奇怪,从1979年我5岁能记事开始,到1985年我11岁,我从来没有坚持要去大哥家里玩。而只有这一日,无论他怎样安抚我,我都吵着闹着一定要去他家看看——那可是知名的“三不管”地带,对当时寨城外年少的我来说十分具有吸引力。

    虽然大哥一向顺着我,但此前每次我提出这个要求,都会被拒绝,只有这次不知道为什么,他在我坚持一番后居然同意了。这之后的每一日,我都在懊悔,如果我当时不那么任性,这之后的一切遗憾是否就可以避免。只可惜,人生并没有那么多“如果”。

    在去寨城的路上,大哥握紧我的手,一直叮嘱我路上不要到处看,也不要松开手,因为社区治安不好。想着可以进入寨城探险,我既紧张又兴奋,又想着大哥是否过于谨慎,毕竟连环画里的主角,在寨城里可是畅通无阻的。

    大哥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路上的几个古惑仔拦住我们,说我是生面孔,进来就得交保护费。最初大哥赔上笑脸,但对方不依不饶,甚至伸手想揪住我衣领。大哥向前一步,强硬地挡在我身前,怒声道:“小朋友你们也不放过?”

    大哥这一喊,让古惑仔把注意力转向他,有个人拿出一把刀想吓唬他。大哥转身一脚踢过去,却被对方躲开。对方顺势一刀砍向大哥后背,大哥侧身一躲,却慢了一步,背上还是多了一道口子。那两人见大哥背上开始流血,急忙转身跑掉。

    “大哥,我们得赶紧去医院。”我搀着大哥,抬头看着密密麻麻的楼房,却不知道医院在哪里。

    “阿洋,我们去二楼那家‘中西诊所’,那家便宜。”大哥似乎在不断打冷战。一步一步挪到诊所后,大哥趴到床上,说不需要麻药,让医生直接缝针,又要来一条毛巾咬住。

    “阿洋乖,闭上眼,不要看……”大哥的声音已经很虚弱,却抬起胳膊用温热的掌心捂住我的眼睛,我赶忙用双手握住大哥的手腕,想让他不再担心。其实,就算大哥不遮住我的眼睛,我也看不清医生动作的细节,因为泪水早已模糊了我的双眼。

    医者仁心,他们给大哥打了麻药才开始缝针。即便如此,几针过后,大哥浑身仍被汗液浸透,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抑或二者兼有。“阿洋别哭啊,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大哥发白的嘴唇还在颤抖,却想着先给我擦掉眼泪。

    医生说如果伤口没有感染,两个礼拜左右就可以愈合,让大哥平日一定要注意。医生还塞了一盒糖水罐头和一包糕点给我,嘱咐我以后要好好对大哥。搀着大哥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除了送他喜欢的侦探,我还有什么能为他做的。我似乎想不出任何答案,大哥给我的太多了,以至于我不知道要如何回报他。

    由于太过虚弱,大哥颤抖着用钥匙开了门:“阿洋,不好意思,家里太乱。我给你拿吃的……”

    “大哥,你先趴床上休息吧,我开罐头给你吃。”想到他为我受了这样重的伤,回到家还想着找零食给我,我鼻子一酸。

    “阿洋怎么又哭了?这件事,还有我身上的淤青……都别告诉阿妈,我好了以后就去陪你玩,最多让你等三个礼拜,好不好?”大哥挣扎着抹去我眼角的泪水,看我点头,才吃下一勺罐头。

    “大哥,我不想回去,我想住在这里陪你。医生说要每天涂药,不然会感染,也会留疤的。”我依然很担心大哥的伤势,陪他康复可能是我目前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

    “不行,阿妈和阿叔会担心的。阿洋乖,大哥等下把你送回家好不好?今天冬至,你要回家吃团圆饭的,对不对?”大哥摸着我的头,似乎是希望我能像以前那样妥协。

    “那能不能让阿爸阿妈来接大哥一起回家,以后我可以天天照顾大哥了。”我还是希望能够和大哥呆在一起。

    “这样会太麻烦阿妈和阿叔的。乖啦阿洋,听大哥的,好不好?如果以后想找大哥说话,你就打楼下这个档口的电话,说要找我,好不好?”大哥费力地写下一串电话号码。

    尽管如此,大哥屡屡拒绝,我甚至有些怀疑他是不是开始厌烦我了。我只好继续抱着大哥的胳膊讨价还价,大哥的父亲却突然回到家,一把推开大哥房间的门,不耐烦地问他怎么回来了不先煮饭。

    “世伯,我是阿洋……”我有些害怕地站起来问候,世伯却并未看我一眼,他似乎在打量着大哥背上的伤口。

    大哥用生硬的语气喊了一声“阿爸”,又恳求他帮忙把我安全送回家。世伯冷哼一声,看了大哥一眼,继续用不耐烦的语气让我跟紧点,走丢了不负责。我捏住大哥写的字条,偷偷抬手和他告别,他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对我挥手。

    回家的路上,想着再有三个礼拜就能见到大哥,似乎也算不错,我对世伯的恶劣态度并未放在心上。可是,直到这件事之后的第四个周末,我攒的钱已经足够送大哥一套最新出版的侦探,他还是没有出现,也不曾主动联系。阿妈问过我几次,我只好支支吾吾说大哥有事,之后会来的。

    第五个周末,我终于忍不住,拨通了那串号码。“您好,请问可否帮忙找我大哥听电话?他家没有电话,和我说有事就打这个电话找他来听。”因为太过紧张,我竟忘记第一时间把大哥的名字告诉接线的人。

    “喂,你大哥叫什么名字啊?说找你大哥,又不说他叫什么,我怎么知道你大哥是谁?”电话那头开始不耐烦起来。

    “对不起……他叫赵添龙,请你和他说是阿洋找他,多谢。”我焦急地等着电话那头的回音。

    “你大哥不在家,敲门没人应。你搞什么啊?下次确定有人再打来好不好?开张第一单就没钱赚,真是多谢你帮衬。”一通连珠炮似的诘问过后,我还没来得及再次道歉,话筒里就只传来“嘀……嘀……嘀……”的忙音。

    无精打采地收线之后,我担心起来,是大哥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吗?思虑再三,我向阿妈坦白了整件事情,不知是出于推卸责任还是其他的目的,当时我反复强调是大哥不让我说,因为怕大家担心他。

    阿妈叹了口气,披上衣服,带了些营养品就出门了。但她回来之后面色很差,只说还好大哥没事,对更多细节闭口不提。而我还是天真地等待家里电话铃声响起,等待大哥接到档口的电话,等待大哥在周末到我家,尽管每一次都是失望。

    这之后,阿妈再也没主动提起大哥,只是会对着家庭相册里我们三人的合影失神。

    1986年8月,全港华人游泳比赛举行。在九龙城区报名名单上见到大哥名字之后,我毫不犹豫地报名了那个赛区签到的志愿者。比赛那日,我特地带了满满一书包的零食想送给大哥,但我在现场仔细观察了所有选手,也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我从未放弃过拨打大哥写下的那串号码,直到有一天,那个电话再也打不通了。之后我又试过许多次,依然未果。

    1987年1月14日,电视机播着“英国政府与中国政府达成清拆九龙寨城协议”的新闻。想着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去寨城里找到大哥的机会,我赶忙出门,刚下楼又折返,藏了一把刀在背包里,以便应对那群古惑仔。

    连跑带走,终于到了寨城,却发现入口已被警卫把守,一番解释后,我才被允许入内。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为防止有人趁乱迁入以骗取迁徙补偿,寨城的83个出入口当日早已设置警卫。我凭着记忆,绕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勉强找到大哥的住处。

    抬手敲门后,开门的却是一位陌生人,问我找谁。我问他赵添龙是否住在这里,如果不是,能否为他的去向提供一些线索。这人干咳几声之后,才茫然地摇头。我起初以为他面色苍白是疾病所致,但看到他如此费力地咳嗽,而且指甲缝沾满白色粉末,我不禁掩鼻后退一步。

    不想再遇到“道友”,我只好找到附近看上去正常的几位住客询问,从他们的答案中拼凑出一个并不完整的后续:大概半年多之前,大哥的父亲因长期酗酒去世,大哥处理完后事退租,从此不知所踪。

    而那个我不愿相信的传言,似乎是真的,大哥在离开之前,的确做过一段时间古惑仔,但因与其他人发生争执,不欢而散。争执的原因也并无定论,有人说是他不同意对新搬来的小朋友收保护费,也有人说是分赃不均。我不知道这几种说法究竟有几分值得相信,但我更愿意相信前者才是真正的原因,我相信大哥是这样的人。

    至于那个公用电话为何早已打不通,是因为那家档口的老板终于储够钱搬出寨城,得以过上普通市民的生活。

    但就算我知道了这些,又有什么用处?我不知道大哥是什么时候离开寨城的,也不知道大哥那天后经历了什么,更不知道为什么大哥做出了这些选择。

    不知不觉,我坐在石凳上,抽完了一根又一根烟。天色渐晚,游客也逐渐散去。摸出烟盒仅剩的一根烟,我突然想到,或许,我与大哥的别离,早已悄然发生,只是我一直没有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