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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开始 外头的雨下了两三日,齐云汲便在床上孤零零躺足两三日。这病来得急,若不是仗着年轻体壮,又有武功底子撑着,客栈的伙计都怕他在床上咽气。待人好容易清醒过来,只有一室冷清,颇感凄凉。 齐云汲想着权当噩梦一场,醒了就好。他本就要回家中去的,如此断了也罢。这样的人、断了也罢——偏就有点心酸徘徊不去。往日他多是住在沈家私宅的,虽傍身物品本就不多,但这些年整理的地图都留在了私宅里,现下一身乱七八糟的,除了手腕上的机巧,当真一清如水。可笑这机巧还是沈正青送他的。齐云汲忖思:什么都不要紧,但那些地图总得要拿回来的;只是有些人就不必见了,偷偷将物件取回来便是。 虽是这般盘算,终归人算不如天算。 这细雨飘零的几日可谓七事八事,不得安宁。 自出事当日后,沈正青大发雷霆,将以前拉拢的人马全部打发干净。何千段等人一朝失势,大多都散了,可有些不死心的跟着何千段投奔了郑珩。尽管这群人良莠掺杂,好歹能明面上做事,郑珩便将其纳入旗下。 说来那日设局,关樊中并不知内情,不过因平日看不上郑珩那些把戏,并未赴约,倒是便宜了沈正青。如此弄巧成拙,郑珩本欲大动肝火,可听下属将当日一事说得仔细,又觉不对。山门设计要动沈正青,为何只有师弟方褐知晓;多番追问之下,于凤岚只好出面说是自己的主意,就是一时兴起罢,想着沈正青留后,他日指不定可以用以拿捏沈家的。这师妹城府太深,从来与自己不是一条心的,郑珩自然不信,便多留了个心眼。 另一头,方褐自美人局被郑珩插足搅破,当是恨得不行。毕竟沈正青这人聪明得很,下回若要再设局可是难上加难。哪知遣人一查,竟是查出齐云汲身体有异一事。真真是天大地大无奇不有,方褐万万想不到这出戏还能如此转折,当机立断派人去搜捕齐云汲——无论成不成事,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 方褐一动,郑珩亦不甘落后,是以两批人马暗地里缠斗。方褐的人只为擒拿齐云汲,无奈郑珩横插一脚,屡屡坏事,才勉强让齐云汲缓过一口气。可惜好景不长,未等他回到沈家私宅,齐云汲便察觉有人在跟踪尾随。他行走江湖时间不长,可经历一场无妄之灾后,莫名地活得如履薄冰,对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极其敏感,见形迹可疑之人总是撇不开,便知道事情不能善了。齐云汲被两拨人死缠烂打,一时无法脱身,只能放弃原有计划,先躲了起来。 想是齐云汲自己也料不到,这东躲西藏的日子不过刚开始。 妖怪 祸水无端而起,自是不能往家中引的。齐云汲只好投奔师门,毕竟纵山百横乃百年名门,自是可以稍作庇荫。可山门之人察觉他意图后,当是不会如他所愿,恰好在这上头方褐与郑珩不谋而合。几番折腾,齐云汲是越走离师门越远,加之路途上吃了两三回闷亏,只好作罢。有家不能归,连师门的路都被堵了,这般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气得齐云汲牙痒痒。加之上回病了一场,奔波之下,才两个月有余整个人好似更虚了,一日醒了便是眼前一抹的黑,走起路来脚都打起抖。 正值此时,殷青青出现了。说来是凑巧,殷青青本在暗中调查关家山门势力,发现有两批人马行迹诡异,唯恐有诈便亲自过来一趟,结果与齐云汲打了个照面。见到齐云汲时,殷青青很是错愕,其一是齐云汲竟是一脸久积沉疴的模样,其二是以种种迹象,关家人分明就是在追拿齐云汲的。 当日青楼一事,沈正青并未告知任何人。殷青青不知道这对好友早已闹翻,只忖度这人身上谜团太多,让人放心不得,不如留在眼皮子底下更合适,是以她才上前寒暄关心一番。可于齐云汲而言,殷青青出现得太突然,再者这女人身后牵涉到沈正青,他怎会领情。两人相谈不欢,殷青青差些就要上手,哪晓得下一刻齐云汲自己就倒下了。 虽然浑噩不过片刻光景,他扎醒时就看到殷青青瞠目结舌地打量自己,齐云汲不喜与她靠得太近,起身要走,却听她说:“我刚与你把了脉,是喜脉,两月有余了。” 齐云汲怔了怔,回头看向殷青青。 “谁人的?是关家的种?”殷青青误以为关家对他穷追不舍正是此缘由,倒觉得有些可笑,垂着眼扫了扫他下腹,讪笑道:“齐云汲你还能怀胎呀,你是妖怪么。” 齐云汲气得发抖,悻悻盯着殷青青,很是可怖。可他现下不过是强弩之末,殷青青根本毫不忌惮,斟酌着如何处置这人才好。说到底,她是真真不想沈正青再与其有交往,更何况得知齐云汲居然能如同女子般怀胎,真是荒天下之大谬。或许正是这点私心作祟,她才会放齐云汲自行离去。直至多年后再回首,殷青青只觉原来自始至终自己是可怜可恨,怨不得人。 怀胎 殷青青的话可谓惊雷一声炸得人混混沌沌的,齐云汲走走停停,回过神时人已经站在一家药铺子里。店里的药童问他是要抓药否?齐云汲点点头,可被问到抓啥子药、有药方子不曾,却是当场哑了口。他在师门修习多年,区区一方打胎药怎会不知道药方子,可此时此刻无故说不出口来。说是羞耻也不尽然,只是心里莫名地想,若是日后沈正青晓得了,是不是会与那日一样,似哭非哭地与他说:‘那本应是我第一个亲侄子。若还活着,现下都能喊我一声小叔了。’如此一想,当即心乱如麻。 药童见他虚汗涔涔,生怕这人得了啥怪病,正要送客时才听对方说了几个平常药材名儿,让他碾成药粉包好。于是乎,齐云汲怔怔看着药材在药碾子的滚动下碾成粉末,再一副副包裹起来,最后拿在手里时无比烫手,他提着药,几近落荒而逃。 那年的齐云汲尚未满弱冠,家中老父母与师门老师傅都很疼惜他,受的委屈向来是外人所赐,区区外人而已,何曾上过心。哪知有一日终受自己重视之人欺辱了,晃神之间竟仍替对方考量,恍悟的刹那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巴掌。即便如此,那些药依旧原封不动。唯一庆幸的,便是肚子并未渐长,是以齐云汲权当不晓得肚子里长了这么一个玩意。可再怎么自欺欺人,他实在没有这个脸面跑回师门了。这下、真真是孤家寡人,无路可走。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齐云汲初次尝到孤立无援是何等滋味。 偏偏殷青青带走的这个消息,让他再度陷入绝路之中。 沈正青得知此事后,一脚踢翻了跟前的案桌。殷青青还是头一回见他发起这等火气,待悟过来时,恨得眼都红了。只是当时余霜楼的人马还在部署之中,不能贸然行动,沈正青只得遣出沈家的人手企图赶在关家之前寻到齐云汲。 人多嘴杂,郑珩等人觉察沈家动静后不久,齐云汲怀胎一事便也瞒不住了。当下逢机立断,俩师兄弟停了窝里斗,勠力同心,一面对齐云汲狂追不舍,一面拦截沈家追兵。只是郑珩与方褐不同,他对齐云汲肚子里的东西兴趣不大,不过方褐与沈家闹腾得这般热闹,他总得琢磨琢磨从中讨点便宜。他深知齐云汲与沈正青瓜葛深浅,见齐云汲明知自己怀胎之后竟是不曾将娃儿堕了,倒忖度出一点意思来了,为防齐云汲投向沈家,便遣了数名弟子佯装为沈家人追杀齐云汲。 可想而知,当几路夹击之下、身心疲惫早已无力细想的齐云汲透过杀手的只言片语,听是沈正青因他肚子里的孽种要对他痛下杀手时,便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分明可笑、偏偏笑不出来。 当时齐云汲怀胎已过四月有余,他活着比死了更有用处,山门自是不会要他的命。齐云汲自认逃过数次鬼门关,其实不过是山门每每放任他落荒而走,宛如逼着他一步步陷入泥淖,永无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