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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度光阴的艾列戈

    参加这一场补考的学生们大多有些心不在焉。考试刚进行了一个小时,学生们纷纷将写好的试卷交了上去,紧接着就冲出了教室。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坐在倒数第三排的大块头恶魔,带着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坐到了考试结束铃声响起的时候。

    收上最后一份试卷,监考老师兼这门“高级数学入门”的教授者就这么站在仅剩的这一个学生身边,翻阅着手中的试卷。一边翻,她一边顺口问道:

    “觉得自己考得怎么样,艾列戈?”

    艾列戈有些吃惊:“您怎么认识我?”

    这名年轻的人类老师顿了一下:“我是你的班主任。”

    谈话进行了短短几句便陷入僵局。艾列戈干笑几声,准备从椅子上坐起来开溜。

    老师却没有放过他,她不动声色地堵在艾列戈离开的必经之路上。艾列戈躲闪不得,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和班主任寒暄下去。说起来老师您的全名叫什么?这话一说出口更是宛如在向整间教室发射大范围的结霜魔法。艾列戈短暂地思考一下,决定还是从最一开始的成绩询问入手。

    “我其实对这一回的成绩没什么把握……”

    在身兼监考老师、课程教授者、班主任着三重身份的老师面前说出这句话,不知该说艾列戈是勇气可嘉还是恬不知耻。他也知道自己交上的试卷根本不能得到“没什么把握”这种像是好学生在自谦的评价。考试进行到第五十三分钟,他就已经写完了自己答得出来的部分。选择填空靠着不确定的公式和出题规律写上去,计算题和证明题都将一开始规定好的那几步写下来。等做完这些工作,试卷上仍然剩下了大片的空白,是艾列戈掏空脑袋也无法填补上的东西。

    老师点点头:“就是说打算这一门也不及格然后准备重新修习了?”

    没错,这不是第一张被艾列戈如此对待的试卷,“高级数学入门”也不是第一门被艾列戈如此对待的科目。

    艾列戈脸上挂着的客套的微笑维持得相当艰难。

    “让我算算——除这门课之外你需要重修的,还有概率学说、矩阵工程细考、博弈基础。”老师掰着手指数,“已经四门了,艾列戈。再多不及格一门,你就拿不到大学的毕业证。”

    艾列戈知道自己的脸已经愁苦地皱了起来:“嗯……”

    老师将手中的一沓试卷卷成圆筒,轻轻地敲打着手心:“但是呢,比起这些及不及格的问题,艾列戈,我想说的是,你更该想清楚的是另一件事情。”她扬起手中的试卷圆筒,点了点她身后的一排排空座位。

    “你是最后一个交卷的,没错吧?为什么呢。”

    “为什么?什么也不为……”艾列戈说,“因为没什么着急去做的事。”

    反正提前交了试卷也是要跑到空地吹风发呆打发时间,实际上和坐在教室里盯着试卷上的空白是没有区别的。

    “就是这一点啊!”

    老师另一只空出来的手绷紧了中指和大拇指,“啪”地弹了一下艾列戈的脑门。常年捏粉笔拿教鞭的手指非常有力,弹上去的力度使艾列戈的脸又皱了起来,低声说“好痛”。

    “那你又知道他们为什么一定要这么着急地交卷吗?”

    艾列戈揉着还在发热发痛的皮肤:“都是急着去准备狂欢盛宴吧。”

    “哦。”老师微笑着说,“虽然不记得上大学这两年来班上恩师的容貌,却记得狂欢盛宴是怎么一回事情啊。”

    “因为我是在木头齿轮长大的嘛……”

    木头齿轮是这座城市的名字。木头齿轮坐落于一大片古老森林之中,恰好处在各种族领地的边界线。千百年来,关于这座城市到底属于哪一类种族的争论从未有停止的时候。可惜这争吵再延续上千百年也不会有结论。这座城市得益于它独特的地理位置,成了连接各个种族领地的重要中转站。正因为它独特又重要,各种族如果无法得到,便也不能让它属于其他领地。于是,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木头齿轮不属于任何人。现在,木头齿轮就像它的名字一样,成了这块大陆的各大势力交通往来的最关键的一块零件。

    不属于任何人的木头齿轮之中生活着人类、野兽、妖怪、恶魔、矮人、精灵——等等等等。各种族混居在一起,做什么的都有。木头齿轮百无禁忌。但凡来过这座城市的,都不得不感叹一声木头齿轮的混乱与繁华。

    “狂欢盛宴这种东西,每隔两年就能看见一次。”艾列戈说。话里有一点当地人对当地着名节日或景点特有的那种亲昵的嫌弃。

    木头齿轮的中心地区不是什么官府或者市集,而是一所大学。当年主张要开办学校的是当地第一批发财的人类,他们掏空树木的内部,用石头在巨木上垒起墙壁,用树叶做成屋顶。接着源源不断的老师都涌上门来开堂授课。等到想要学习各种事情的学生和能够教授各种事情的老师齐聚一堂,大家自发选出了一位足够精明的校长来管理学院事务。四年后,第一批毕业生离开学校时一齐给母校取了一个“铁砧大学”的名字,算作临别纪念。至于为什么要叫铁砧大学,毕业生们各有各的解释,到最后也没有敲定统一的寓意。只有他们赠送的一张牌匾镶在学校正门的顶部,留到了今天。

    又是四年之后,为了送别第二批毕业生们,在校的学生自发组织了一次盛大的游行。那一天正是夏季气温最热的一天。在烈阳下,送行的队伍分成无数支,从木头齿轮的核心蔓延出来。要离开学校和城市去开启自己下一阶段人生的毕业生们一直被簇拥在游行队伍的最前方。队伍里有歌舞表演,也有造型奇特的游行花车。学习铸造的甚至专门用一把小推车推着熔炉和铁砧,现场打造好兵器来送给观众们。看见这等盛大景象的居民们参与进来,为即将远行的毕业生们斟上一杯酒,或是送上一些旅行用的干粮。随后所有人一起观赏学生们的各色表演,有兴趣的还会参与进去。大家一起大声欢笑,发出的声音几乎要将盛夏时节的树叶全数震落。

    到后来,大家几乎都要忘记了游行本来的目的。学生们和木头齿轮的其他居民一起饮酒作乐,醉得分不清互相的身份。就这样,游行持续了三天三夜。直到第四天的清晨,大家才把毕业生们送到木头齿轮的城门外。毕业生的身影摇摇晃晃,消失在城外道路之上。而三天三夜的游行活动却被保留了下来。一开始是四年一次,有人觉得时间太长,便改为一年一次。又有人觉得年年如此,身体吃不消。最后就定成了两年一次。

    而这一场游行活动,比起单纯地在街上单方面游行宣传,更像是组织这座城的所有人来召开一场宴会。于是市民和学生们都管它叫做“狂欢盛宴”。

    艾列戈突然想起来:“今年狂欢盛宴好像也不能叫这个名字了吧?我听我朋友说过,学校出面把前面两个字删掉了。”

    “是有这么一回事。”老师说,“前一阵子城里的禁欲派闹得很凶,他们一开始甚至要求直接取消掉狂欢盛宴呢。后来考虑到除去纵欲派,木头齿轮的其他民众也会不高兴,这才肯退上一步,最后只改了名字。”

    “听上去好像也没什么实际改变。不过,只叫‘盛宴’的话……好像这整个活动变成了什么美食节之类的东西。”

    太糟糕了。艾列戈想着大家高举酒杯大喊着“盛宴万岁”的场景。噫。他登时一阵恶寒,对自己的想象嫌弃不已。

    狂欢盛宴这个名字本来就够普通的,用来形容游行活动更是莫名其妙。在此基础上再去掉前面那个修饰,剩下的这个词语更是空泛得让人提不起兴趣。盛宴当前,却不能狂欢,这是谁想出来的残酷刑罚?

    他想起他的舍友曾经说过:

    “禁欲派的主张和禁欲派本身一样,都有着能把各种各样的好事情变得无聊乏味的本领。”

    说这话的时候舍友正在桌前大口吞食着艾列戈带给他的烤rou卷饼。黑胡椒酱汁粘到舍友的唇上,又被舍友以相当快的速度舔掉。他进食的姿态相当不讲究,与他姑且算是文雅俊秀的外貌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因此艾列戈对他那时说的话印象深刻,也对他吃饭的模样印象深刻。

    “不过学生们还是和以前一样积极。”老师说,“冒着考试不及格的风险也要跑去做准备工作,真是想一出做一出的年轻人。可能对于老师来说,抛开学业去搞课外活动是一种不务正业的行为……但那份热情也让人不得不敬佩。可是你呢,艾列戈?”

    老师的声音很平稳。试卷纸筒在桌面上轻轻叩着,一下一下和老师的疑问一起传到艾列戈的耳畔。

    “为什么你连不务正业的热情都没有了?”

    老师的眼睛是湖蓝色。艾列戈想起来同为人类的舍友也是蓝色眼睛。至于是不是和老师一样的湖蓝色嘛……他没有观察到那么仔细的地步。艾列戈现在反倒抬起头专注地盯着老师的眼睛瞧了,她的眼睛成了湖蓝色的盾牌,把问句引发出的愧疚焦虑不安一个个都抵挡在艾列戈的思绪之外。

    “说实话,我觉得专业课并不是大学生活的全部。可是这也不代表着虚度光阴是好的选择。艾列戈,你有一直想做的喜欢的事情吗?”

    在吃到烤rou卷饼的前三分钟,舍友差点没力气从床上爬起来。艾列戈抓着他的一只胳膊把他扶到桌子前,才发现他还紧紧抓着一叠手稿。舍友说:“谢了。我刚赶完稿——”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怪异的呻吟,是空了好几天的胃袋在拧着发出委屈的抗议。舍友将手稿拍到桌角,艾列戈看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字迹有点凌乱有点潦草,不是很漂亮,但莫名有种力量。他转头看着几乎是跌在椅子上伸手去拿食物的舍友。舍友的眼睛蓝得发亮。说实话那时候艾列戈忽然生出了错觉。他好像听见谁在说:

    “有就去做吧。艾列戈,去张罗点事情。”

    老师看着他呆呆的表情,又重复了一遍:

    “有就去做吧,艾列戈。去张罗点事情。不务正业和虚度光阴是不一样的。”

    艾列戈听见轻微的声响。是舍友大口地咬下卷饼中的新鲜蔬菜,嫩白的菜梗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走到教室门口,艾列戈没头没脑地嘟囔一声:“我饿了。”

    他那根细长漆黑的恶魔尾巴,像是在迎合他说的话似地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