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小鱼离开的第二天清晨，受独自一人告别珊瑚房群，再一次游到了晨光苏醒的海面上，挑选了一块礁石坐下。

    他的手里还捏着从女巫那求来的药水，受抬起手腕，漆黑的瞳孔一瞬不眨地凝视着玻璃瓶中紫色的液体。

    在海洋中，颜色可以代表很多讯息，而越是艳丽的色彩，其背后往往伴随着更巨大的危险。

    人鱼一族天生拥有着超越一切海洋生物的视力，他们不仅能够适应海底变幻莫测的光线，还能在飞速游动中识别靠近自己的生物的模样。刻在生物基因里的天性，使得人鱼对色彩的感知尤其敏感。

    与人类的文化相似的是，在人鱼族的传说中，紫色往往寓意着诡谲与神秘，受曾经就被这样颜色的一只海底大章鱼缠住过脖颈，黏腻的吸盘堵住他的鳃边，若不是手下救援及时，他差点就要被那只章鱼杀死了。

    因此受非常讨厌紫色。

    但此时，受摇晃了一下手中的玻璃杯，看着瓶中液体的颜色，与瓶外碧蓝的海水重合。

    海浪声中，他慢慢拔开了塞在瓶口橡木塞，扬起脖颈，就将那药水喝了下去。

    自昨天在小鱼面前宣誓的那一刻起，一个计划就已经在他的心中悄然生根。

    受喝下没过多久，瓶中的药水就产生了作用。

    最先产生变化的是他代表鲛人的尖耳，紧接着是鱼鳃，刺痛的灼烧感遍布了受的整张面部，最后由上而下，如蔓延的野火般，侵略到了他的下半身。

    受全身上下最喜欢的部位，就是自己黑色的尾巴。作为人鱼族的侍卫长，他的鱼尾矫健而有力，其上遍布坚硬如蟒蛇般的鳞片，装饰在他身上，好似海底最英勇的战士身上的盔甲。

    而此时，魔药的效力仿佛变成了一个刽子手，正残忍地在他最引以为豪的尾巴上不断挥斧。受在疼痛与窒息之间来回挣扎，胸膛上沁出的汗水淌若溪涧，只觉得自己好像滚入了熔岩，浑身都是抽皮剥筋之痛。

    他最终被折磨得气力不济，两眼一闭，就这样昏死了过去。

    ……

    等他醒来时，映入眼帘的却不是瓦蓝如水的海上天空，耳边也没有熟悉的波涛声，眼前只有一盏他没见过的，由无数类似于小玻璃制品拼接而成的大吊坠，随着他眼睑的开合，正柔和地闪烁着微光。

    垫在身子底下的东西很柔软，摸起来很像他常睡的海藻床垫。四周都很安静，没有什么声响，受微微侧了下脑袋，只觉得浑身酸痛，胳膊沉甸甸的，几乎动弹不得。

    他眨了眨眼睛，就着有限的活动范围，将自己所处的环境观察了一圈。这大概是一处人类的居所，与他所熟悉的瑰丽的海底世界全然不同，整个房间的风格都偏于端庄，素雅之中又透着些许奢华。

    受好奇地看着头顶那个发着光的水晶大吊坠，没过多久，就听到外边传来一阵脚步声响。他又侧了侧脑袋，一个金发碧眼俊美男子从门外走了进来。

    受微微一怔。只见那人微鬈的金发在水晶吊坠的照射下，绚丽得几近雪白，如鲛丝般优雅地披散在肩边。

    他的皮肤极白，微微上挑的眼中眸色湛蓝，清亮得如同夏日的浅海，挺直的鼻梁下，形状姣好的嘴唇，看着却又如珊瑚般柔软粉嫩。

    他的身材高挑，缓步走来时，光影在他脸上发生着细微的变幻，整个人美丽得就如同一尊艺术品。

    受上次只在海面下匆匆地瞥了一眼，如今正面一看，这才明白小鱼为什么会在看到这个男人的第一眼便托付钟情。

    他长得实在是太好看了。

    纵然受是只人鱼，在同种群中，见过无数或纯或媚的样貌，也不得不在亲眼见到男人的面容之后，心生感叹。

    他的心底逐渐产生一种难以难说的落寞，和相形见绌下的自行惭秽。

    王子来时身上还穿着繁重的礼服。他刚参加完一场盛大的宫廷宴会，宴会结束后，本想顺路来看看海滩边捡到的那个男人的近况，没成想刚一进门，就撞上了那人藏满情绪的漆黑瞳孔。

    男人生得高大健硕，王子在海边遇到他时，男人浑身上下不着一丝片缕，正赤裸裸地躺在夕阳下的沙滩上。

    他的肤色偏深，即便闭着眼睛，也能依稀看出其俊朗立体的五官轮廓。

    如今乍然看见他睁着的双目，王子怔了怔，一股熟悉感在他心底油然而生。

    然那情绪只转过一瞬，在王子抓住前便已悄然无踪，因此他也没将这莫名的心悸当一回事，只挂着微笑地走到床边，低头望向躺在丝质床单上的男人：“你醒了。”

    受放在身侧的手动了动，他想张嘴说话，嘴唇开合了几次，都发不出声音。

    他这才忽然想起，自己先前早已将嗓音献给了女巫。

    王子见受这幅模样，略微讶异地挑了挑眉，问道：“你不会说话？”

    受无法，闻言垂下眼睛，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王子了然，他忽然对面前的男人产生了些许怜悯：“无妨，既然你醒了，就在这里好好养伤吧。”

    受又轻轻地点了一下头，随后便转开了目光。王子转身向平日里照顾受的侍女嘱咐了几句，又说了一些安慰的话，很快就礼貌地道别了。

    醒来之后，受一边接受治疗，一边开始学着如何用双脚行走。

    他向来习惯了用自己健壮的尾鳍活动，第一次双脚落地时，因为掌控不了平衡，很快就摔在了地毯上。

    一旁的宫人只当他遭遇海难后身体虚弱，连忙上前将他扶了起来。

    受用手撑着栏杆，布满肌rou的手臂青筋毕露。

    当他将脚尖以虚放的状态落在地面时，一股钻心的疼痛贯穿过他的下半身，只要稍稍站了一会儿，他的背部就能发了一层虚汗。

    贴身照顾受的宫人看他在复健过程中的面色愈来愈白，汗水浸透丝袍，浑身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他心里不忍，趁医师离去后，劝受坐下来休息一会儿，被受咬着牙挥手拒绝了。

    他是人鱼族中最悍勇的侍卫，自然不会因这些流于表面的疼痛而屈服。

    受就像个蹒跚学步的人类婴孩，抓着墙边的栏杆，一步一步地慢慢适应脚尖的疼痛。

    等他终于能够摆脱扶手站立时，身上那件雪白的丝袍已完全湿透了，正紧紧地贴着他不断起伏的健硕胸膛。就连那头弯曲浓密的黑发，也被汗水浸透，随着淌下的汗珠，在男人鬓边蜿蜒。

    宫人扶着他坐到了一边的椅子上。

    之后的每一天，受都会坚持进行几个小时复健。

    因为他不会说话，脾气又好，长得也算俊，因此宫人们在他面前都没什么忌讳，相互之间偶尔也会聊一下宫内的八卦。

    受在几次不经意的偷听后，逐渐理清了当下的情况。

    与一统的海洋王国不同，这块广阔的大陆被人类分割成九个国度，而受此时所居住的宫殿，正位于大陆东南沿海的奥国王城中央。

    当时救下王子的那个青年，就是现今奥国国王最小的儿子，名唤月伽。受复健时，王子几次来探望过他，其中一次，他的身边就如影随形地跟着月伽。

    面对这个无意间抢了小鱼功劳的青年，受对他谈不上有多么厌恶，但也没什么好感。

    月伽长得清秀，说话的时候嗓子又绵又细，微微仰头望向旁人的时候，看上去十分柔和温驯，就像只柔弱的小羊羔。

    受有时看着王子与他谈话，便忍不住将月伽与小鱼作比较。他实在搞不明白，像月伽这样软糯纤细的性格，究竟有什么可喜欢的。

    然每每想到这里，他又情不自禁地开始思念小鱼。

    他父亲曾是王宫的侍卫长，作为父亲的独子，受自小就与小鱼一道长大，两人几乎很少有分别的时刻，说是形影不离也不为过。

    人鱼的繁殖能力普遍较低，为了种族的繁衍，将近成年的人鱼每月都会迎来自己固定的发情期。受比小鱼年长几岁，他第一次发情的时候，guntang的yuhuo间，脑海中所浮现的，就是小鱼刚成年时那张雪白细腻的脸庞。

    小鱼对他来说，既是他的初恋，亦是他的神主。

    王子经常会来走廊里陪他一起复健。

    他一个人处在异国的宫廷，除了月伽，几乎没有什么熟悉的朋友。等月伽一有事忙，无人能陪他消遣时光，他就会遣散身边的仆从，一人来到走廊，教受练习如何行走，或者就坐在一边读书。

    受被女巫夺走了嗓音，无法说话，两人在一起时，就显得分外安静。受一开始对他还有些抵触心理，毕竟眼前的人不管怎么说，也算得上是他情敌。然几次相处下来，王子在他即将跌倒的时候，屡屡都会贴心地将他扶起，久而久之，也将他的敌意冲淡了不少。

    王子也问起受还记不记得自己的家乡在何处，受为了避免露馅，只能装作失忆般地摇了摇头。人鱼与人类到底是异族，双方各自统率着自己的疆域，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发展出了璀璨各异的种族文化，语言文字无一相通。所幸受小时跟着小鱼接受过皇家教育，能够与人类在口头上进行交流，至于那些或方正或歪扭的文字，他却不认得几个。

    受作为人鱼族的侍卫长，在潜伏之时，自有一套与属下交流的手势。王子几次欲与他交谈，受被问得没办法了，就照着之前人鱼族的手语回复，半个多月下来，王子才勉强能与他交流。

    月伽贵为一国王子，功课繁忙，很少有时间能与两人相处。半月过后，受已经能够在地上走短短的一段路程了。王子知道这个消息后，还觉得宫廷生活有些无趣，又听说受识不得字，便自告奋勇地要教他念书。

    这半月时光下来，受已对王子产生了极大的改观，虽然仍将他当做情敌看待，倒也没一开始那么敌视愤懑了。听了王子的需求，受觉得自己一名人鱼族侍卫长，怎能同婴儿一般被教着识字，想也不想地直接拒绝了。可王子被拒后，犹不死心，软磨硬泡之下，硬把受拉到了宫廷的书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