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重逢
大靖的太子是赵烨。 大靖九年,皇帝登基不满一年,根基未稳,外戚干政又逢宿州雪灾,朝堂之上争执不休之际,前方战报来传匈奴人连破大靖两城。 赵烨就生在这年的冬夜,新帝抱着初生的婴儿,赤脚踩上金阶,给他取名为烨。烨者,火盛也,让这个国家繁荣昌盛,就是赵烨的使命。 大靖二十四年,是赵烨被册封为太子的第十五年,薛国丈私铸兵器意图谋反,皇帝大怒,下令彻查,罪状书念了整整两个时辰,薛府连着旁系支脉一千多人全判了处斩,皇后当晚便一尺白绫自缢身亡。 赵烨记得那时依旧是冬天,茫茫大雪撒在他的头顶上,肩膀上,但他没有哭,不仅没有哭,他还问了马公公:“殿前是何人在为我而哭?” 马公公答:“是周府尹家的二子在为您哭。” 哭声渐停,马公公掺起赵烨:“太子,我们也该走了。” 赵烨被囚禁了。被外戚把持着的朝堂,对上一个多年来忍辱负重的皇帝,皇后与太子不过都是牺牲品罢了。 赵烨被囚禁了三年,万幸,没有废掉太子之位,其他皇子们个顶个无用,几经周折还是让赵烨找到了重归朝堂的机会。 数九寒冬,天降大雪,魏七穿着都是缝补痕迹的旧衣裳,双手举着玉佩,跪在太子府前,一边磕头一边高喊:“求太子救救二公子吧,求太子救救二公子吧……” 三个月前周府尹侵占良田的罪名落实,全府二百余口依律流放,如今正在长安西城门等着长史清点人头。当年薛国丈谋反一案,参与查案的就有周擎,外界传言周家获罪完全就是太子的手笔,太子如今要报仇,必定先拿他开刀。 赵烨愣愣看着眼前的白纸,一滴,两滴,墨洇开,又是一滴,府外的声音一声大过一声。赵烨低垂着眉眼,看不清表情,他唤来马公公,问道:“府外何人喊冤?” 马公公老实回答:“此人名叫魏七,以前做过周家二子的小厮,听说三年前就被赶出府了,如今看来倒是幸事。” “三年前……”赵烨的手还是稳稳的,就着洇开的墨缓缓写下三个字——周照还:“找个人盯着他。” 魏七眼泪纵横,抹了一把鼻涕,太子府的大门未曾打开,魏七喃喃道:“这天底下这么多人,老天爷怎么就可着一人苦?都是狼心狗肺,白瞎了二公子的心!”寒风中的魏七跪的腿疼了,站起来,跑起来,跑到烧饼铺子去,把身上所有银钱都换了饼,鼓鼓囊囊半袋子,又匆匆跑去西城门,他得随着二公子走,没有他二公子可怎么活? 张敬岩此刻正在清点人头,徐家二百零四口人,一个不能少,都得从这西城门走出去,至于有几个能活着到达流放之地,那就与他无关了。 底下冤声一片, 周擎更是早就哭昏过去。张敬岩挖挖耳朵,又翻翻名册,眼睛却是不住的往某处瞥。 那里有一个男人,头发乱糟糟,脸上脏兮兮,纵是魏七穿的也比他好,他手脚都戴着沉重镣铐,蹲在地上,右手里拿着一根枯树枝,不知道划拉些什么字。 他是个傻子,冻得哆哆嗦嗦也不知道和其他人挤起来暖一暖,傻子的手都生了冻疮了,张敬岩想上前把他的枯树枝夺回来,却听得旁边有争吵声,循声望去,是魏七。 魏七被官兵拦着,急得直跺脚:“张长史,我是魏七啊,今年夏天我还去您那卖过小玩意儿,张长史,您放我进去吧,二公子不能没人照顾啊!” 张敬岩摆摆手,示意下面的人把魏七轰走,又扭头抢走傻子手里的树枝,他问傻子:“你知道现在几时吗?” 傻子脸上虽然脏却还能看到两个黑溜溜的大眼睛,精神不算好,但比起其他人已经算的上是“神采奕奕”了,因为他是傻子,他不懂流放意味着什么。 傻子自然没回答张敬岩的问题,张敬岩指了指自己身后的街道,又说:“周照还,你数二十个数,要是数完那边没有另一个傻子骑着大马冲过来喊长史留人~你就完了,这辈子都完了。”他说留人的时候拖着奇怪的腔调,又滑又腻,傻子歪着头听的直皱眉头。 魏七又哭了,他被官兵轰出去十米远,一边喊着二公子一边哭。 从二十数到一的时候,街口果真冲来一匹马,马上是个剑眉星目的男人:“圣上有令,长史留人!圣上有令,长史留人!留下周照还!” 张敬岩咧着嘴无声笑了,从怀里掏出钥匙,“咔嚓”两声后傻子身上的镣铐全都到了他自己手里,张敬岩薅着周照还的脖领子,丢到魏七怀里:“带走带走。” 魏七一时没反应过来,摸着怀里的傻子,回过头去看见张长史正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瓜子往传令之人的怀里塞,魏七拉着周照还快步走了五六米,又放下他,反复揉搓了几遍周照还的脸,这才确信周照还是真被放出来了。 魏七喜极而泣,一边往外掏烧饼,一边脱了外衣给周照还披上,一边又着急忙慌问:“二公子饿不饿?冷了吧?这几天自己在牢里可受人欺负了?” 周照还咬了一口饼子,吃相极优雅,多少还带些当年的讲究:“饿了。” 周照还只说了饿就不肯开口了,也不知到底受没受欺负,急得魏七一把撸起周照还袖子,倒是没看到什么淤青肿胀之处,又想撩开周照还的衣服看看身上如何,周照还往下抻着衣角慌忙喊,他的声音极低,喊起来也像小猫叫:“不能看不能看!没欺负!”魏七这才作罢。 魏七领着周照还往家里走,他三年前被赶出周府后因着还有个兄长接济,凭着心情做起了小买卖,主要从别的地方进些京城不多见的小玩意儿,价格定的不高,薄利多销的慢慢也挣了钱,可他心里总挂念自家二公子,做一天工便偷偷翻墙去照顾周照还两三天,到如今三年了,还是只能走街串巷卖小玩意儿,连个铺子都租不起。 周照还啃了几口烧饼,不吃了。魏七心知这些烧饼太硬了,周照还吃不下,忙道:“二公子,您先垫几口,等回到家我给您拿鸡腿,我还留了鸡汤,还有包子呢。”完了又补一句:“我那还有新衣服。” 周照还喜笑颜开,乖乖跟着魏七往前走。 太子府中一片寂静,赵烨依旧在书房里练字。练字可静心,练字可凝神,只是今天的赵烨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凝神静心,他只能竭尽全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只默默等消息便可,他这样的人,想做的事还没有成功不了的。 片刻后马公公推开书房的门,走到赵烨身边耳语几字:“殿下,成了。” 赵烨猛然抬头,嘴角却是已经扬起,马公公忙收拾起镇纸:“马车正候着呢,殿下莫急,当心身体。” 太子府的马车停靠在一个暗巷里,马公公差了个生面孔前去接人,等了半炷香时间不到,魏七和周照还就被带到马公公面前,赵烨听到声响下车查看,果真是周照还。 终究是三年来吃了太多苦,眼前人清瘦许多,形貌气质与从前比不得了,只剩一双眼睛还是灵动的。 赵烨轻轻抚摸周照还的脸庞,好温暖的手,周照还忍不住歪头更靠近些,蓦然将赵烨的手拉住,不停擦拭:“好脏。” 是周照还的脸太脏了,他怕弄脏眼前这只暖玉一般的手。 赵烨抽出手又将周照还拢在怀里,他前几天觉得先前三年的囚禁生活并不算什么,直到这一刻能与周照还相见,委屈忽然统统涌上心头,赵烨觉得眼睛好酸,若是能痛快哭一场,该多好,可他是太子,太子不能流眼泪。 “殿下……”周照还的脑子转的极慢,许久才明白,面前这人,好似太子殿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