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拾柒
陆拾柒 裴梦瑶幽幽地道:「贵妃这是生气了。」 杨柳拂波垂,雨打梨花满地,漱玉合上美眸,腻髻偏垂凤,轻腮晕玉,柔肌笼粉,翠眉颦处楚边月,鸦睫不住颤动。?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裴梦瑶拭去漱玉的泪痕,柔柔地道:「你穿起男子的服饰,比穿着女子的服饰好看多了。朕多希望你也有自己的孩子,那孩子一定会像你那麽温柔可爱。」? 絮荡轻绵,半和雨,半和烟,一地梨花逐春风,漱玉抬起泪眸看着裴梦瑶,林花着雨褪胭脂,钿昏檀粉泪纵横,泪眸里似有千言万语,却是欲语还休,无从说起。 黛眉蹙远山,玉箸落朱颜,宛如雪艳烟痕,漱玉的唇瓣不断地颤动着,最後只是俯首道:「臣妾恭聆圣训。」 此後,门掩梨花日渐长,草色深浓封辇路,水声低咽转宫墙,君王一去不回驾。 裴梦瑶没有赐下什麽旨意,望舒殿的一切依然谨遵贵妃的份例,漱玉没有因为以下犯上而受到责罚,彷佛那天在素馨园的事从未发生过。 皇后有喜乃是阖宫同贺的大事,漱玉也收到不少赏赐。他每天前往风华殿请安时,也从贺兰若之透过老宫女表达的片言只语里,感到她即将作为母亲的喜悦。 深闺寂寂门半掩,宝帐慵薰兰麝薄,漱玉愈来愈不喜欢起床,只是躲在锦茵花褥里,金凤搔头坠鬓斜,枕檀云髻偏,偶然低低地吟唱着「去路香尘莫扫,扫即郎去归迟」。 当茶茶劝漱玉外出散步时,他才会侧卧卷帘看,海棠花在否。 不久之後,披香殿下樱桃熟,结绮楼前芍药开,茶茶一边往掐丝珐琅缠枝莲纹冲耳三足炉里添上玉蝶香粉,一边问道:「娘娘,今年您要不要做盐渍樱花?」 漱玉转身面向墙壁,浅黛眉尖秀,香枕印红妆,病恹恹地道:「不必了。」 暮春时份,漱玉再次收到圣旨。 那是一纸命漱玉在一个月之後,伴随皇后娘娘的凤驾到景阳山庄待产的圣旨。 景阳山庄位於豳州以南,四季如春,向来是皇家的避暑之地。因为当今皇后出身豳州,圣上的旨意还刻意提及,贺兰若之经过豳州时可以顺度省亲,这可是极为难得的恩赐。 漱玉本来还想着,也许裴梦瑶会前来跟自己说几句体己话,或者是召自己到未央宫里伴驾,毕竟自从裴梦瑶从高句丽归来之後,漱玉不曾跟他分隔那麽遥远,加上漱玉一辈子也在京城里,从未出过远门,豳州对他来说跟天涯海角没有分别,裴梦瑶应该会明白他的害怕的。 而且,这次不是裴梦瑶离开漱玉,而是他要离开裴梦瑶了,这一别也不知道什麽时候才能够再见。 然而,直到临行前的一天,漱玉还是等不到裴梦瑶的圣驾。 漱玉无旨不得擅离望舒殿,遑论未央宫乃是帝王起居之处,嫔御只能奉旨前往,或者请旨求见,否则也是不能踏足未央宫半步。 好几次漱玉几乎忍不住想要茶茶到未央宫里请旨,可是最後他还是没有开口。 漱玉明白的,既然裴梦瑶没有任何旨意,那就表示他不愿意见到漱玉,甚至连一句告别也不愿意说了。 午後,绿窗残梦闻鶗鴂,曲屏映枕春山叠,漱玉用了一点清粥小菜後,便来到望舒殿外散步。? 穿过帘垂碧砌参差影,杜鹃过尽芳菲歇,但见桃杏依稀香暗度,杨花飞尽无花飞,新翠已遮琼苑路, 百花鲜湿隔尘埃,漱玉搭柳栏杆倚伫频,弓鞋湿透立多时。他仰头看着不远处的梨树,但见朝朝暮暮春风里,却是落尽梨花未肯休。 漱玉蹙残眉上翠,淡妆娇面,叹道:「可惜去年我一直病着,明明为这棵梨花画了那麽多幅丹青,却没什麽机会吃树上的梨子。」 茶茶陪笑道:「奴婢待会交代下去,让宫人把今年的梨子也摘下来,腌制成蜜饯梨子,明年娘娘回来时就可以食用了。」 漱玉轻轻一笑,对此不置可否,转身回到望舒殿里。 望舒殿的陈设看起来跟平日没什麽分别,帐蹙金龙窣地长,翡翠帘前日影照,好像在明天的相同时候,漱玉还会坐在相同地方,看着花影低回帘幕卷,雨昏烟重垂杨院,重覆点算着那五千四百七十二颗红豆,过着见不到尽头的日子。 难得漱玉可以离开望舒殿,看看外面的陌生世界,他却是那麽惶恐不安,就像是突然打开雀笼,被丢弃在荒原里的夜莺。纵然主人已经厌倦夜莺的歌声,但若是夜莺被放逐到一望无际的冰冷荒原里,它也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些什麽,更不知道自己以後要怎麽活下去。 依依宫柳拂宫墙,香雾菲微笼午昼,漱玉久久地看着悬挂在正殿中央的御笔「性如白玉烧犹冷」,想起那时候裴梦瑶如斯怜惜地拥抱着漱玉,说着「嫣贵妃只要一直那麽温柔就很好了」。 漱玉终究做不到裴梦瑶想要的。 这个深宫容得下那麽多如花似玉的女子,却独独容不下一个深爱着君王的男人。 漱玉差走茶茶,一人回到寝殿里,他绕到紫檀木边座嵌珐琅桃鹤图插屏後,打开床畔的切金浓梨地平莳绘老梅木箱。 木箱里只摆放着几样东西,一枚紫磨金指环丶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翠蓝樗蒲锦罩衣和一双丹绨丝履,是仅有的漱玉从蕊珠阁里带走的东西。 柳絮池台淡淡风,池面杏花红透影,漱玉合起眼睛,把那件罩衣拥入怀中。 他抱得那麽紧,脸颊毫无缝隙地贴着柔软的衣料,彷佛只要抱得够紧,那他还可以挽留一点点裴梦瑶的情意,还可以重温被裴梦瑶拥抱的过往。 过了那麽多年,裴梦瑶的体温早已消失得一乾二净,只剩下冰凉的薰香气味,那双丹绨丝履也是如此残旧,连边缘也开线了,漱玉描画的山樱红苞早已模糊不清。 花无百日红,漱玉再是细心保养,情意也罢,俗物也罢,终究会有破旧褪色的一天,谁也无法逆转时光,把岁月永远终止在花开灿烂的瞬间。 然而,当时裴梦瑶如何笑吟吟地把丝履还给漱玉,问到漱玉的名字,那一幕幕漱玉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在大理寺里苦苦等候裴梦瑶的晚上,在海棠馆里等待自裁的晚上,在望舒殿里望穿秋水的晚上,漱玉就是靠着那些记忆支撑着,使自己不要倒下来。 残香犹暖绣薰笼,愁眉淡远峰,怨目明秋水,珠泪一颗颗地滑落在那件罩衣上,只留下几缕淡不可见的泪痕。 漱玉知道的,他们已经回不去了。 但漱玉多麽想要回到那时候啊。 楼殿无人春昼长,绣幕珊瑚鈎,春开翡翠楼,漱玉娇倚钿箜篌,抬头看着镜台里的自己,轻鬟半拥钗横玉,秀眉蹙破春山远,瘦尽玉肌清彻骨,早已是面目全非。 本该单人匹马十天可以走完的路程,因为是皇后和贵妃一同出门,浩浩荡荡地带上了一大群宫女阍寺,由金吾卫沿路亲自护送,一路上有着驻跸重防,沿途所经的城镇的节度使也会领旨迎接凤驾,所以差不多要花上两个月。 一开始众人一直赶路,往往夜里到达驿馆,第二天的黎明时份就要出发,因此漱玉一直没有机会正式向贺兰若之请安。 直到行程的第七天,因为要换马的缘故,车马将会在荣都的驿馆停留一天。 一夜无话,翌日一楼明月千山晓,山矗矗,水潾潾,漱玉早早起来,卷帐却薰笼,他如常地梳妆更衣,柳叶来眉上,桃花落脸红,红晕香腮粉浅匀,前往贺兰若之暂住的西厢请安。 虽然漱玉还是困在驿站里,但至少是离开了皇宫,映入眼帘的不再是望之生厌的望舒殿和素馨园,身边的一切好像也变得格外生机盎然,蝉鸣盈耳,万苞凝露,宛若香点胭脂。 走过满地落花红带雨,绿云翻翠浪,水急转梦溪,漱玉来到西厢的半月门前,他偷偷咽下刚才背着茶茶采摘的樱桃,然後立即敛起笑容,又成为了平日不苟言笑的嫣贵妃。 樱桃尚未成熟,尝起来酸得很,但也使舌底生津。 通传之後,宫人领着漱玉走到西厢的偏厅里,漱玉却没有像往常般看到几重竹帘。 舞庭槐荫转,新梢吐绿,冰麝芙蓉馥,朱窗下盆榴红烁,贺兰若之安然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云髻高堆,肤若凝脂,仪表落落大方,她正在绣棚子上专心致志地刺绣,不时跟旁边的宫女谈笑几句。 贺兰若之比之前更是丰腴,虽然她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但她看起来依然精神抖擞。 漱玉在雕祥云纹门槛面前停下脚步,他深深地低下头,双手绞紧衣带,不敢直视贺兰若之。 贺兰若之爽朗地笑道:「这里是驿站,山高皇帝远,可就是由我作主了。天气如此炎热,我索性作主命人撤去竹帘,贵妃请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