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情23【家国天下,将军剑客】
封棠慑住一霎,却是旋即挥刀再上,喝道:“莫要怵他!不过是强弩之末!”说话间刀刃再次相交,刹那当啷一声,双刀俱现裂痕,当真是全力以赴。 在场几人皆深知“天子”二字号召力有多强,眼下虽已可闻兵声逼近,却到底不是胜券在握。若不能在此处杀了高寅,待甘秀带天武军赶来,纠缠之下,谁胜谁负犹未可知,故而封棠拼了命地欲越过何素去杀高寅,何素却也是屏着一口气咬紧牙关,心知务必要熬过这片刻,等待转机到来。 一刀对过,两人手臂都是发麻。何素面上未显出如何,背后伤口血如泉涌。高寅在他怀中不敢抬头,只嗅到浓郁血腥气息,被他裹挟着进退,心中仓皇忙乱。 封棠不敢稍歇,紧接着又是一刀劈上。何素未敢继续硬接,百忙之中横跨一步,险险躲过此刀,正遇上袁岫与他错身而过,迎向封棠。 “此人我来对付!”袁岫沉声道。 何素道声“多谢”,拖着高寅便往偏殿而去,然而背后是彼此残杀的班直,面前却也并不是坦途。内侍与宫女跪了一地,谁也不知其中会不会再忽然跳出一个jian细,一眼望去,只觉谁都像有埋伏。高寅扒着何素手臂,眼睛从袖子缝隙间望去,但觉草木皆兵。 若不是还有最后一分神智在,告诉他此时万不可再牵累何素,他简直就想要抱着这身边唯一可靠的人嚎啕而泣了。 却听何素喘息片刻后像是拿定了什么主意,搂着高寅的手收紧了几分,而后微微俯身,贴近他耳边道:“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高寅此刻对他的信任完全是盲目的,脱口便道:“你说,朕全准!” 何素呼吸有些急促——背上那一刀实在不算轻:“请陛下……只诛首恶,其余人等,一概不究……” 高寅一愕。何素料到这一愕,低声解释道:“先前陶贼拖着时间,等他军中内应举事,如今却是陛下要拖时间,等甘秀来援了……臣实在独力难支,还请陛下乱敌军心。” 高寅猛然明白过来。他应变差些,书却都是有认真读的,何素大略一分说,他便醒悟,这是要当面离间陶悯与班直。方才康冲说本朝尚教化,弃暗投明者陛下不会追究,便是这个意思。 果然何素往下说道:“陛下金口玉言,只消说一句,但诛首恶,余人即刻倒戈便既往不咎,并悬赏陶贼与封棠人头,得之者重赏,想必能拖延一二……” 却原来不仅是要离间,甚至是想借力打力。 眼前形势,高寅也别无选择,当即道:“何卿言之有理,过而能改,必当嘉奖。卿且稍歇,容朕说话。” 何素于是停下脚步,缓了一口气。高寅欲待拨开他护着自己的手,朝向班直去说话,却猛然惊觉自己已然腿软到根本无法站住,两股战战倚着何素,才能勉强不倒下。 “陛下……”何素扶住高寅的腰,低声催促。他背后已然湿透,不知失血多少,此刻眼前隐隐发黑。 还能撑多久?他不知道。 高寅咽一口唾沫,胸腔起伏两下,咬牙道:“何卿,扶着我些。” “是。”何素托住高寅后背。高寅双手在袖中握紧成拳,终于是勉力支撑着转向班直,振声道:“诸卿!” 殿中数十道目光霎时齐齐射来。 陶悯蓦地意识到不好。高寅或许应变不及,可何素不是傻子!于是立即便是高声道:“杀了高寅,便是开国之臣……” 话音未落,便听高寅声音发颤,却果然是竭尽全力以比他更大的声音叫出来:“……得陶悯项上人头者,朕,赏黄金万两!诛封棠者,封棠这舍人位子便是他的!今日事但诛首恶,不问从贼,有何将军与康枢相作证,信不过朕,便信何将军如何!陶悯一介逆贼之身,便是今日杀了朕,就一定能成事么?其人其诺空口无凭,镜花水月尔,朕却是一言九鼎,当今天子,严余!” 严余老骨头一哆嗦:“在!” “卿是礼部尚书,今日便与康枢相、何将军一道做个见证,他日朕若毁诺,便是背信弃义之小人……”话未说完,却听封棠怒喝一声,随后铿一声响,竟是他奋力欲劈开挡路的袁岫,一刀之下,将袁岫刀刃劈折。随后刀刃继续落下,袁岫险些挨着,好在是数十年武功到底基础扎实,险之又险间猛然发力一蹬,干脆上前一步,收腹侧身,避过堪堪从鼻尖劈落的一刀。 封棠也顾不上追击于他,一肘将他顶开,旋风般再进一步,冲着高寅而去。何素见他逼开袁岫便知不好,早防备着他,只是高寅此刻说话间正需威严,不宜狼狈脱逃,于是上前半步斜挡在高寅身前,眉头紧蹙,举刀接招。 双刀再次相交前的刹那,何素忽然喝道:“袁先生,便趁此时!” 封棠一惊收力,直到刀刃相撞那一瞬,刀头被何素沾上一甩,意外偏开,接着何素冷哼一声,双手握刀全力一旋,将刀绞得脱手飞出,封棠才猛然反应过来——袁岫哪里来得及援助,不过是何素在使诈而已! 恐怕何素挨那一刀伤得很是不轻,手上再无先前那样霸道力气,才要如此来诈他。 只可惜为时已晚。“当啷”一声,佩刀远远落地。与此同时,惊魂未定的高寅正高声说出他的最后一句话:“……严卿可着文叫天下知!” 是说他若不守今日承诺,便要叫天下都知道他这皇帝背信弃义了。班直之间一阵哗然。 严余再不开窍,也是一朝尚书,此刻哪里还不明白高寅意思,当即拱手道:“臣……遵旨!” 霎时间局面几乎反转。班直纵然持刀相对,也不觉都缓下来。陶悯眉头大皱,脚下不禁退了两步,口中却是高声道:“诸位,这天下如何就是他高家的天下?如今民不聊生,其人无能可见一斑,便是今日没有我陶悯,难道就没有李悯张悯,他这位子难道就能坐稳,许诺便能兑现么?诸位服侍左右,难道不比我看得清楚?高家天下将覆,迟早之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诸位且听——”他说着扬手向殿门外青黑天幕一指,彼处影影绰绰林立楼阁剪影,剪影中金声四起,“禁军已在宫城之内!是不是甘秀,稍后便知,眼下,可莫急于一时……” 最后半句意味深长,说话间扫视过全场,眸光凌厉阴鸷,与一贯温驯人臣形象截然不同。 众人闻言顿时都是心下悚然,各自握紧手中刀,左右打量,皆是防备,竟无一人可信。 高寅见状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何素心知不妙。人心难测,越是动荡不安,越是乖张离奇,若就这样拖下去,人心如满弦之弓绷久了,猛然弦断也未可知,到时那断弦割向谁,便是无法预知、不可收拾的。 等不及了。便是高寅事后会追究,此刻也顾不得,他现在便须拿出有分量的根据来,叫班直都下定决心,若不然,若真是叛军先到,那更是大势倾颓,无可挽回。 想到此再无犹疑,虽觉面对高寅万难启齿,但还是吸一口气,扬声道:“诸位,陶悯绝无生路!宿迁驻军……” 他本想说“宿迁驻军已到,无论如何,何素誓言必杀叛军”,不料却有人比他更先采取了行动。只听一声暴喝,一面雪亮刀光照着陶悯当头劈下。何素蓦然住口。 那人动作不甚熟练,文官长袍颇有些碍手碍脚,然而气势甚勇,呼喝之间大有拼命之意。 高寅眼前一亮,一口气松下,热泪盈眶喃喃道:“若谷……” 陶悯猝不及防,千钧一发间狼狈躲过,定睛一看,却是康冲手提一把不知从那具尸身上摸下来的刀向他乱砍,尽管手臂发颤,毫无章法,却真是奋勇,配上那副须发贲张的尊容,倒与门神有几分相似。 “陶贼,大逆不道,必得报应!”康冲怒喝。 陶悯初时惊吓过后,怖极生怒,也是提气宏声道:“来人,助我一臂之力,必厚待之!” 数十班直却是互相望一望,无一人敢动。 一是经高寅陶悯轮番威逼利诱,多少都明白了眼下局势究竟如何,知道最妥当是暂且谁都不得罪,二是便是有一两人下定了决心,也不知此刻自己身边人作何打算,故不敢贸然出头。 康冲见状擦了一把汗,心下暗自长出一口气。第一赌,赌对了。 他与严余不同,此举绝非出于忠心。高寅其人,康冲是了解的,既然了解,便难免有褒贬之见,故而决难盲信,甚至可说是对这小孩本就有几分不屑。 然而,陶悯与他更是死敌。不仅是政见相左,更紧要是党羽所出、家族所系全然不同,一则江南士林,一则西北边军,一愿偏安江南,一愿征伐北上。高寅还有可能听他一二,陶悯则绝无可能,相反或许会将他赶尽杀绝,故此不如赌一把—— 赌何素准备够足,声望够盛,援军能及时赶到,自己与高寅都能活下来。若赌中,则今日过后,高寅面前,再无人能与他分庭抗礼—— 除了何素。 偏偏何素,是无心名利的。 至于班直,两难之决在前,举棋不定是理所当然。他赌的便是这一刻举棋不定。 陶悯见之却是心下陡凉。 人心是至为强大也至为危险的武器,因为人是受“大势”裹挟的,若大势如此,则我不可悖逆之,可何为大势?人又如何判断大势? 无非是我之所见所闻。可我之所见所闻是否便是实情?其实未必。便如此刻殿中,或许实有半数以上班直暗自心向陶悯,若一齐动手,足可了结高寅,可既然高寅抛出了诱饵,叫他们彼此相疑,其人所见便是无一人敢擅自动手,于是心下难免便生出退缩之意。 康冲逼上,陶悯本能地呼救,谁料一呼之后无应,这是极可怕的。 人心向背只在一瞬之间。 此刻个个班直皆观望等待,封棠虽有心援救,却因被何素使诈甩飞了刀,手无寸铁。明面看来,陶悯孤立无援。而这足以成为那枚压垮人心的最后的稻草,叫他真正孤立无援…… “嗡!”康冲提着刀颤颤巍巍第二次劈下,陶悯慌忙回神往柱后一躲,康冲一刀劈空。 便在这时,只听远处楼阁下忽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继而先前还隐隐约约的金戈铁马声猛然涌入,变得无比清晰。 所有人同时变色。 宫门,破了! 遥遥仿佛有烈火烧起,红光闪烁,映亮夜空。风声愈急,雪片更密。 班直之间顿时重又分出两派,封棠满头大汗,下去捡回自己的刀,余光始终戒备瞄着何素方向,康冲则执刀缓缓退向严余一边。陶悯额角淌下一滴豆大汗珠,不敢伸手去拭,只紧盯康冲。 紧绷的寂静中,何素沉声道:“康相公,严尚书,且上前来。” 康冲与严余对望一眼。殿上余人目光也不由追来。 他们与何素之间隔着几十位班直,而今全员悬刀相向,满地鲜血犹有余温。 少顷,康冲短促地呼出一口气,垂下手中刀,向诸位班直一点头:“请许康某尽忠。”说罢不顾班直如何反应,昂首挺胸便自诸人间走过。 几十道视线交错,仿佛能将康冲绞碎。 待穿过班直刀阵,康冲只觉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严尚书。”何素看严余。 严余无法,终于是硬着头皮一揖,勉强昂起头来,一步一顿自对峙班直间走过。 便在他走到半道时,封棠猛然动了,绕过袁岫便欲去偷袭高寅。何素却是早防着他,斜跨一步顶上空位,趁他上步立足未稳,居高临下连体重一并压上。 此时人人如临大敌,压根经不起波澜,铿一声亮响后,终于有班直忍不住暴起,发泄般一声大吼,扬刀斩向严余。严余当场软倒,举袖遮住掩面,只叫了声:“陛下!”便听耳边近在咫尺处“铛”地一响,炸得他脑子嗡嗡作响。 随即不远处有人叫道:“快些过来!” 身后也有人道:“严尚书,且去何将军处!”接着被人扶起一推,茫茫然向前奔出。待在何素身边站定,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恍然回头看去,两名班直持刀相抵,皆是素不相识。 ——不,或许是日日上朝时都见过的,只是时世重文轻武,他这等文官大员,如何会将区区班直放在眼里呢。 复转回头看何素。其人借着地势时机,再度挡开了封棠,喘息却更急促,额头被高寅砸出的血冲开了易容的粉泥,露出几分本来面貌,眉头深蹙。 严余忽然之间便觉鼻头酸涩。 片刻,殿外喧哗声又近三分。 何素向着封棠方向,丝毫不敢分神:“两位先生,陛下安危,不可豪赌,还望陛下与二位,先行一步——” 严余忍不住老眼含泪。虽有预料,事到临头,仍是如见玉山倾倒,心意难平。康冲叹息一声,当仁不让牵过高寅:“吾辈自与陛下共存亡。只是何将军,陛下也需护卫……”言下之意,是要叫何素同去。 何素却似不解其意,只道:“袁先生且随陛下去。” 袁岫望他一眼,不问缘由,便即退到康冲身边:“……将军保重。” 何素注视着封棠,短短一霎静默后,沉声道:“去吧。” 刹那,天外雪与火共舞。康冲牵着高寅,转身便走,严余颤巍巍跟上,袁岫目光如鹰,护着三人退向偏门。高寅还待回头去拉何素,被康冲毫不容情地拽走。 班直潮水般分开两边,一边背对何素,向着陶悯与封棠,另一边反之。 夜色中的宫墙之下,乌压压黑影涌出门洞,中有数十骑当先驰风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