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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小孩

    我们都是这个世界上的迷路者,我们都是按照自己认定的道路寻找方向也许我们是对的,也许我们是错的,或者有时候对了,有时候错了。

    ————余华

    漆黑的房间内,严懿琛全身发冷身子不停颤抖地蜷曲地窝在密不透风的被窝里,他感觉全身酸痛,像是被人抽干了血液没有丝毫力气,就连最简单的双手握拳他也做不到。浑浑噩噩之间,大脑逐渐昏聩,整个人都犹如陷进了这柔软的床榻,思绪也开始无止境的下沉。

    恍然间,他做了一个许久的梦,梦里他把那段曾经走过的最艰难、最幸福、最痛苦的路全都重新走了一遍,就跟走马观花似的。

    那是农历七八月份,秋收后一望无际的田地里那秸秆被烧的干净,乌泱泱的一片,在那金色的阳光下看不到边际,若是眼睛眯起来看最远处也只能瞧上那尽头划分田地与蓝天的长长火车轨道,火车偶尔一天经过一次,也可能几天才经过一次。那条线从村头延到村尾,或许更远些。村里的人都知道,那是通往城里的。

    这会儿,村里的人刚经历完秋收的喜悦,都一脸喜滋滋的干着别的农活,有蹲在河边洗衣服的妇人,也有挑着粪便准备去施肥的男人,热辣的金色阳光照的他们脸上的沟壑深深的,就跟那路边的水渠似的,黑黑的一条。土黄色的脸一层透亮的汗水,顺着那干瘦的脸颊滑落下来,都被那挂在脖子上的湿凉毛巾给吸去了。

    男人脸上洋溢着幸福,他往那光秃秃的田间望去,像是在看这一年来的收成。那眼睛有些浑浊,但看麦子的眼神却是闪着光的透亮。突然,他好像看到了几个身影,跟风球似的在田地里不停翻滚。他眯着浑浊的眼睛定睛一看,几个莫约7、8岁的孩子正在烧光的田埂里翻滚着打架。

    男人挑着粪便停下脚步又往前走了几步,伸头再仔细一看,竟然还有自家那淘气的儿子。

    他朝不远的田野间大声怒吼道:“大胖!你他妈又跟谁打架!你看我揪着你,不狠狠打你一顿!”

    男人气汹汹的拿下肩上挑粪的扁担放在了路边上,说完就一脸凶狠的朝着田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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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错了没有。还不赶快给我认错。”

    堂屋里,男人领着自家肥头大耳的儿子揪着那通红的耳朵,在一个相貌格外好看的女人面前赔礼不是。

    女人穿的衣服很旧,也不知道被洗了多少遍,衣面都起毛破损了,还有几个破洞都用针线缝补起来了。她温和的笑了笑,有些难为情的说道:“哎,算了,别打大胖了。我家懿琛肯定也有错。”

    “我才没有错!他说我没老子!他说我是你偷情生下来的,他凭什么说你!”女人方才旁边一直站着的全身黄泥巴灰,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男孩突然龇牙咧嘴的朝着那大胖小子凶狠的怒吼道,跟个红眼的狮子似的。

    “偷情”二字一出来,堂屋里两个大人听到这话脸色都惨白起来,一时间都大气不敢喘个,女人原本温婉的脸突然怒斥道:“闭嘴!你知道什么是‘偷情’吗,就在那瞎说。我平时怎么教你的!”

    男孩不服的气汹汹说道:“不是我说的!是他们说的,他们背地里都这么说你,凭什么!我才不是你偷情生的!我有爸爸!我知道‘偷情’什么意思,是他们错了。”

    原本没说话的男人狠狠的拧着儿子通红的耳朵,并结实的踹了一脚到大胖的屁股上,揣的那一裤子的黄土灰都弹起来了,“还不赶快给老子认错,说对不起!老子什么时候教你说偷情了,给你读的书都他妈读牛屁股里去了,尽给老子丢脸!”

    大胖被他老子那双一层厚茧子的黄手给揪的哇哇大叫,连忙说道:“对不起,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说了。”

    后来这事就完了,男人领着自家儿子回了家,又被家里的老娘们红丫给揪红了耳朵,说他就是喜欢到村尾那狐狸精那里献殷勤,这次倒还学着带自家儿子跑去献殷勤了,不惜打自家儿子也要涨那狐狸精的脸,护着那不知道从哪个野男人那里睡来的野孩子。

    那时候全村的人都知道,那是隔壁村跑来的女人,不知道从哪搞的男人突然怀了孕,她那村干部老爹脾气硬,嫌丢人让她要么把孩子打了,要么就不要进这个村子。于是女人硬是挺着五个月大的肚子搬到了隔壁村的村尾住。

    后来五个月后孩子生出来了,是个跟女人一样漂亮的男孩。

    女人从年轻那会就不受村里女人待见,因为长得实在好看,这附近几个村的男人都知道她,年轻那会儿都挣着到这村干部家提亲,全都被老头冷脸轰走了,久而久之村子的老辈都笑话起这固执的老头起来,说他挑三拣四要找个城里人的金龟婿。

    老头古板,只是不想让自己这两个宝贝女儿随便嫁人,免得受了苦,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大女儿拂了自己面子,再次回来后竟然说自己怀了孩子。

    那时候国家计划生育管控的严,提倡晚婚晚育,城市管的最严,只能29这样结婚,生孩子那肯定是更晚些。

    严懿琛的mama那时候24岁,为了能顺利生下这个孩子于是跑到了乡下,最后又因为在乡下一直遭人白眼辱骂,为了生计、养孩子读书,于是带着7、8岁的严懿琛来到了城里。

    也是在那时候,才给孩子上的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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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永舟在酒吧的吧台上正跟邹柏寒喝着酒,他提了一嗓子,“这几天怎么不见严懿琛人啊?工作室也没见到他人影。”

    邹柏寒说:“你可别去烦他了,最近他跟那小孩儿吵架了。我的电话都被他打爆了。”他像是又想到了什么,又补了句,“你可别去招惹他,你别忘了明天是什么日子,他本来每年这个时候就特不对劲。”

    裴永舟恍然大悟拍了下桌面,“卧槽,你要不说我还真忘了。不过话说他怎么跟那小孩儿吵架了?前段时间不好好的吗。”

    邹柏寒撇了撇嘴,说:“你要说这事儿,我还突然想问你呢。你他妈是不是喝醉了跟那俩双胞胎说了什么有关严懿琛的私事?严懿琛跟我说那天我找你喝酒买醉,不是你喝醉了吗,我让那双胞胎送你回去。后来他那孩子给他打电话说周野在夜店,他以为我喝醉了,于是先给你打的电话,想让你帮忙去接人,但是接电话的是那俩双胞胎。”

    “其实我当时就怀疑过,那双胞胎是不是听你喝醉后说了什么胡话,然后跑去酒吧找他那小孩多了个嘴,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在那拱火。毕竟那双胞胎对严懿琛眼里可藏不住的喜欢啊。这明摆的情敌见面分外眼红啊。”

    裴永舟听得一愣一愣的,他摸着下巴出神的想着那晚的事。

    许久,他突然没头没脑的咋咋呼呼说道:“cao,我想起来了!”

    邹柏寒一脸疑问的看向裴永舟,只见裴永舟一脸惊吓的说:“那天我们不是在二楼包间喝酒吗,你中途去上厕所,我好像,真的说了什么......”

    邹柏寒恨铁不成钢,夺去了裴永舟手上的高脚杯,“你丫到底说了多少啊。”

    “我,我好想真的没说多少,我只记得,我好像说了什么他不是真s,入圈也是因为家庭?我好像就说了这么多,具体我真没说。”

    邹柏寒喊了口气,然后拍了拍裴永舟的肩膀,“你自己做的孽,自己收拾去。我救不了你,是你自个儿非要嘴贱捅娄子。”他从吧台的高凳子上下来,站稳了脚,把杯子里最后那口香醇的红酒喝下了肚。

    “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你想办法看怎么跟他打电话说这事吧。”

    裴永舟哪敢在这个节骨眼不要命的给严懿琛打电话说这个事,他怕严懿琛真发疯起来他兜不住。

    于是他想了一整晚,想到了一个万全之策。

    一大早他从床上起来,把邹柏寒吵醒要他找周野要了禾卿的电话。

    这会儿,六点多天刚微亮,宿舍的窗户拉的严严实实的,地上的瓷砖照着一丝微弱的白光。距离早晨上课铃响还有两个小时,偌大的校园都静悄悄的,那清晨浓雾里一丝暖黄的光像是被一层朦胧的厚沙给掩面了。

    禾卿睡的正香,梦里他走在路上突然大街上大雪纷飞,他在梦里高兴的蹦起来抓那一片片飘落的白色雪花。突然一道刺耳的铃声响起,一连着响了许久,硬是把禾卿从香软的睡梦中拖拽了出来。

    “喂?”禾卿眯着眼迷糊的说着,显然一副还在睡梦中的样子。

    裴永舟那头说道:“喂,是禾卿吗?”

    禾卿懒懒的哼唧道:“嗯...你是谁?”

    “我是裴永舟,上次俱乐部见过面,那个穿黑西服的带银面具的。我是严懿琛的朋友。”

    禾卿听到‘严懿琛’三个字脑子清醒了点,“啊?什么事?”直觉告诉这一大早的一通电话应该是有不好的事发生。

    “那个,那天那对双胞胎男孩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让你误会的话,那天是我喝醉了不小心说的,我也没想到这俩会当时跑去找你。我也没想到严懿琛他没跟你说这个事儿。我没别的意思,我打电话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事。”

    禾卿的脑子随着电话那头裴永舟的话彻底清醒了过来。

    “这事他谁也没说,他这三十几年活的的跟个苦行僧似的,一直把这事埋在心里,谁也没告诉。我们几个知道那都是因为小时候住一个胡同,哪家有个什么事,那一胡同的人都知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事一直都是他心里的一个结,他们家那情况,再加上他那个脑子多少点毛病的爹,也是活生生把他逼成现在这样的。”

    裴永舟谈起他们家那破事都不禁叹了口气,京圈里没人不知道他那个疯子爹做的疯子事,都感叹那个乡下女人摊上这么个怪人,这孩子也是倒霉,最后还没了娘。

    “这事你真的别怪他,他这个性子你也知道,他怎么可能会把自家的丑闻跟人在外面说,我们跟他玩了这么多年他都没亲口跟我们说过。我猜他不愿意告诉你,是心理那条坎他过不去!这人都35了,越活就越犟,他一直都觉得是他自己害死了他妈,这几十年里他没一天放过自己,一直把这事都归咎于自己的过错。”

    冗长大段的话娓娓道来,那声音用过扬声器震的禾卿耳朵发麻,脑袋也停滞了一切运转,尤其是当他听到严懿琛的mama去世的时候,心猛的被刺痛了一下,就跟被人用手揪住了心脏,他无法想象,疼痛的难以呼吸。

    禾卿大脑一片空白,愣了许久,然后不可置信的沙哑嗓子,有些颤抖的说道:“他,他mama,死了?”

    虽然他曾经料想了无数次这个结局,但真正的事实摆在禾卿眼前的时候,他还是退缩了,犹如听到噩耗般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整个人在被子里都打了个寒颤僵住了,他紧紧握着手机,一动不动的,难以置信的眼眶都蒙了层水光。

    他无法想象严懿琛到底经历了什么,竟然背负着害死了自己mama的“一切罪恶”一直活了几十年。谁也不肯说,就这么厌恶自己,日复一日的惋惜中到了35岁。

    男人越是要强,就越是不会诉说自己过去的罪恶。那就是一道道沉重的枷锁,它束缚着男人的手脚,哪怕走一步,巨大的铁链都会在粗糙的水泥地上不断的发出咯哒咯哒的声响,那声音无时无刻不在警醒着他曾经无法原谅的种种“罪恶”。

    他从不曾想坦露这份罪恶的“原罪”,他害怕一切人用怪异的眼光看向自己,指着他的鼻子说:看,是他害死了他的mama。那些怪异的眼光偷摸的斜视而来,从各个方面,贯穿了时间、空间,一直都未曾消散。

    严懿琛自始至终都是懦弱的。他只想带着这份罪恶直至跳动的血管里鲜红的血液流尽,都流到那清香湿润、略带湿咸的泥土里。他想将这份罪恶连同身为“原罪”的自己一并都深埋藏进土壤里。

    裴永舟最后深吸了一口气,百般不愿意地闭眼说下出来最后一个事实:“他妈,就是那年今天去世的。”

    禾卿原本已经无法思索的大脑此时已经彻底宕机了。那种无以名状的悲愤感占据了他的心头,他感觉突然像是被人用手扼住了咽喉,他大口喘着气,却呼吸不到几口难能可贵的空气。他无力的扑腾着,却激不起一点浪花,眼眶里一直打转的泪水也终是绷不住,跟断线的珍珠似的顺着眼角guntang的滑落了下来,全都浸湿了枕头。

    “他每年这几天心情都不太好,今年,你这个事,更难说了。我们都不敢去找他,你,要是心里还有他,就去他家里帮我们看看他是死是活吧。”裴永舟没敢跟禾卿说严懿琛会发疯的事,也有意把最后一句话说的重了些。

    等禾卿跟失了魂似的慌张擦完眼泪随便洗漱完拿着衣服就出寝室的时候,他这才发现,外面是真的白茫茫的一片。

    天刚微亮,清晨的浓雾里天空中不断飘落下来大片片的雪花,他一脚踩在那厚厚一层的雪地里都掩盖了他一大半的鞋子,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响。那冰冷的雪花飘落在他湿润泛红的眼角下,像是怜悯这哀怨连连的众生。

    白色无瑕的雪花逐渐消融,在眼角下变成了一滴冰冷的泪水。

    禾卿苦笑了下,大步在莫约七八厘米厚的雪地里独自前行。

    那白气也融进了这寒冬的浓雾里。

    他这才知道,原来再美好、再欣喜的事物出现在难抑的悲痛的时刻都是个刺眼的笑话。

    它讽刺着这疾苦人间的虚幻。

    当烟花不在绚烂,大雪不在圣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