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原来如此
二人难得有这么心平气和对话的时候,燕随风忽然对韦君元的身世好奇起来。再度开口之前,他特意斟酌了一下言语,道:“离开松竹派后,你便直接投奔了云霄宫?” 韦君元挨过最不愿回忆的往事后,倒是轻松了不少,之后的事也无忌讳,便如实道:“离开后我不打算继续走修行一道,就回了趟老家。” 燕随风见缝插针:“你老家在哪里?” “淮安。” “然后呢?” “可惜老家也没人了,我爹过世的早,娘把我打发出去之后就带着弟弟meimei改嫁了,亲戚又不愿接济我,我只能去往临近的城镇做伙计。” 说到此韦君元顿住了,怀疑自己这段经历太不体面,会遭旁边从小锦衣玉食的富家少爷嘲笑,便犹豫着去看燕随风的脸色。 燕随风正作认真聆听状,听他停了,便转头莞尔一笑问道:“然后呢?” 此时正值黄昏,山中夕阳如火,斜斜地照在燕随风的侧脸上,本叫他的半边脸隐在暗处,可这一扭头,俊逸非凡的面容全露给了韦君元,深褐色的眼眸如同两颗琉璃珠子,神采奕奕地直望向他,竟让韦君元有些脸红心跳。他从不否认燕随风生得好,就算是在最厌恶对方的时候,但还没有如此近距离的欣赏过他的容颜,不禁越看越出神,嘴上说了什么也没有注意。 待他回过神来,刚好听见燕随风说:“槿仪真人轻易不外出,你能在那么偏僻的地方被他所救也算有缘。” 韦君元眨巴眨巴眼睛,心道莫非我把与师尊如何相遇、如何死缠烂打求他收自己为徒的事儿都说出来了? 燕随风显然心情很好,左手轻轻一捻,给自己捻出一把冰骨小扇来,轻轻在胸口摇了摇道:“不过你因此荒废了两年的修为,实属不值,对于修行之人来说,那是最重要的两年,若非如此,你的道行肯定比现在深。” 韦君元深以为然,但这么多年他已经悔恨过无数次,也能坦然面对了。看着燕随风轻摇小扇、脚下步伐也依然不乱的模样,他忍不住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你热吗?” 燕随风似有察觉地顿住动作:“不。” 韦君元继续道:“那你总扇什么?” 燕随风张了张嘴,感觉刚才恬静怡然的气氛一下全没了,合拢扇子改为攥在掌中把玩:“我,习惯了。” 韦君元没觉出自己已经扫了燕少主的兴,目光在燕随风与扇子之间一转,他伸手将那把纯冰打造的小扇从对方手中抽了出来,然后抿嘴对燕随风一笑。 燕随风莫名其妙被收走了扇子,两手空空还有些不适应,但看韦君元似乎挺开心,也就压下了那股不满。 而韦君元拿着扇子翻来覆去的看,一方面觉得这扇子很精致,一方面又窃喜终于成功做了一直想做的事。 不知不觉间,眼前的山路开始似曾相识,进入一片密松林后,燕随风确认了这里是二人第一次神识出窍后来过的地方。 如果说刚刚那股魔息还若有若无,眼下就可以用群魔乱舞来形容了。头顶上方时不时便掠过几道黑影,一只拖着长长蛇尾的半魔用两只发育不良的爪子在地上攀爬前行,所有的魔都朝一个地方去,对于两位纯灵体的降妖师熟视无睹。 韦君元身处这等环境,忍不住朝燕随风靠了靠:“它们这是要干什么?” 燕随风听着满耳窸窸窣窣的古怪声响,厌恶地皱起眉,向前一指道:“前面,是那魔使作法的所在。” 韦君元不安地停住脚步:“那我们还是别过去了。” 燕随风上次就想一探究竟,结果被韦君元慌不择路的逃跑打乱了计划,现在是坚决不肯后退的。伸手握住韦君元的小臂,他尽量温柔了语气:“别怕,它们似乎看不见我们,魔使召集了这么多同类,肯定另有目的,我们若不去岂不浪费机会。” 韦君元尽管不情愿,也知此时退缩不像话,只好跟随燕随风走。 第一次来过的那块空地上,此时密布着各种形状的魔物,中央矗立着一颗rou色大树,正是魔使欢魔。燕、韦二人依旧躲进之前那片树丛中,偷偷向外窥视。才几个时辰不见,欢魔的身躯就粗长了一圈,树冠内生出的干枯手臂已经长长拖到地上,远远望去犹如满树纠结飘荡的毒蛇。 韦君元身处铺天盖地的魔息之中,捏住鼻子凑近燕随风道:“它召集这么多魔物,是想要联手对付我们吗?” 燕随风目不转睛地盯住地上将欢魔团团围住的那一圈魔物,见它们皆是身躯僵硬,利爪在地上不住乱蹬,并不是个臣服的姿态,心中也很茫然:“不像。” 这时,欢魔探出两条细长手臂卷住面前一只小魔,将它托举到依稀可以辨认出五官的面孔前嗅了嗅,然后倏地拖进自己的树冠中。只听那只小魔发出几声凄厉嘶鸣,然后便被彻底包裹进树怪身躯没了动静。这一举动着实震惊了埋伏在暗处的两个人类,一直捏着鼻子的韦君元几乎忘了用嘴呼吸,张大嘴巴呆呆地望着前方。 吞吃完一只同类,欢魔转动头颅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不料这时,一只已经成功化形的魔忽然冲破控制,张开大嘴朝欢魔喷出一股黑色火焰。 欢魔那成千上万的手臂瞬间抱作一团,铜墙铁壁般护住身躯。与此同时,地面下破土而出数条粗壮树根,紧紧勒住了魔的躯体,不由分说将其拉起来扔进树冠之中。那魔进了树冠也还拼命挣扎,断裂的四肢从树梢间坠落下来,飞溅而出的血雨甚至落到了燕、韦二人的脚边。 到了这时,燕随风终于明白过来,强压惊骇对韦君元道:“原来这魔使作法召唤同类,是为了吞食它们来增强自己的能力,还真是卑鄙。” 韦君元早已改捏鼻子为捂嘴,从手指上方露出一双惶惑不定的眼睛,很干涩地“嗯”了一声。方才他的脑中灵光一现,忽然浮出了一个猜测。既然欢魔作法是为了吸引同类,那他们二人的神识又为何会被召来?一个答案在他心中躲躲闪闪地冒了头:他肚子里也有一只魔物,而且还是欢魔亲自打下的种,面对父亲的召唤有所异动是理所当然,可它毕竟还未发育完全,不可能独自跑来,所以韦君元的神识就被阴差阳错的召来了。至于燕随风,大概是因为两次都与自己距离太近,才不幸被卷入其中。 韦君元越想越觉有理,手心都渗出了冷汗。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害怕欢魔,还是害怕被燕随风识破神识出窍的真正原因,整个人都僵在了地上。 山中已是黑夜,月亮尚未升至中天,面对这种恐怖凶残的景象,是个人都要心惊rou跳。欢魔还在一只一只地挑选合适的补给食物,燕随风看了一阵实在头皮发麻,在一片凄惨叫声中闭上了眼。衣袖忽然一沉,燕随风立刻睁眼回头,黑暗中看不清韦君元的表情,只知道他的一只手正搭在自己小臂上,透过布料传来阵阵细微的颤抖。 燕随风愣了一下,立刻反手握住他那只手,低声安慰道:“别怕,它发现不了我们。” 二人掌心相贴,韦君元感受着他温暖的体温,慌乱的心跳逐渐归于平稳,好半天才开口道:“你说……这里究竟是现世还是幻境?” 燕随风想了想:“我也不知道。” 夜风乍起,卷来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半空中闪烁了许多绿色的小光点,直到离得近了,二人才发现原来是一队腾云驾雾的妖怪正朝这边飞来。妖怪们在空地附近降下云头,瞳孔在夜色中反射了妖异的绿光,韦君元一眼便认出领头的女子是獐子精。 獐子精抬手在空中点起一团妖火,照亮了地面,任她刚才还是眉开眼笑,看见这血腥狼藉的场面也不免惊讶地“哎呦”了一声:“魔使大人,您正用餐呢?” 魔使吞食了在场将近一半的魔,体型又长大几分,将一只啃了一半的半魔掷到地上,它晃了晃身躯,淡淡绿光在周身一闪,化形成了一名赤身裸体的人类少年。 少年的面容还与在堰城时见到的一样,但韦君元审视着他的身躯,总觉得他像是长大了一两岁的样子。 一只小妖跑上前展开一件外衣,轻轻披在化成人形的欢魔肩头。欢魔很随意地拉紧系带,算是给自己蔽了体,然后对獐子精一扬下巴。 獐子精忙道:“奴家出马,当然不辱使命,那小子已经给您抓来了。” 她一招手,身后走上来两只膀大腰圆的壮汉,二人双臂间架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 韦君元与燕随风不约而同地向外探出身体,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正巧欢魔走上去用手抬起那人下巴,绿色的妖火便映照出伍子麓那张不省人事的肮脏面孔。 韦君元的手还被燕随风握着,看到此,二人不由得一齐愣住了。 欢魔捏着伍子麓的下巴,左右摇晃着,然后又敲了敲他的脑袋。獐子精解释道:“脑子没坏,吓晕了而已,待会就能醒。” 欢魔点点头,勾勾手指叫她靠近些。它的话也只有獐子精能听懂,女妖边听边答应,言语间提及什么布阵、画符之类。燕随风听不清楚,急得火烧火燎一般,忍不住双膝跪地作出爬行姿态,想要再靠近一些,却发现自己身上开始泛出白光。燕随风暗叫糟糕,忙回身去看韦君元。韦君元委顿在地,也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白光就在二人对视之际迅速弥漫开来。 当燕随风意识到这是神识归窍后,不禁十分懊恼,明明差一点就能知晓这群妖魔在搞什么诡计了,却偏偏在这时回魂,真叫人泄气。睁开眼,他发现视野间一片漆黑,这倒不奇怪,但身下颠颠簸簸不像身在平地,接着鼻端袭来一股浓郁的腥臭险些将他熏得再度出窍。燕随风自小洁癖,哪能容忍这种气味,登时反射性地一扬手,将脸上蒙着的一块破布掀了下去。 身下的颠簸骤然停止了,燕少主翻身坐起,在当空皓月下与一个目瞪口呆的白胡子老者打了照面。那老者推着一个平板车,根本没想到车上这断气已久的人居然会坐起来,神情跟见了鬼是一样的:“诈、诈尸啦——” 燕随风一看眼前情形便知来龙去脉,四下望了一圈,发现此处正是白日来过的县城郊外,夜深人静,还真是个抛尸的好地点。他神色平静地看向老者道:“老伯,别喊了,我没死,你这是要把我推出去埋了?” 老者叫完那一嗓子后呼呼喘了半天,惊恐地抬头看了看月亮,又看了看面前这青年,一时也无法确定他是死人还是活人,索性咬牙扔了车把,转身就跑。燕随风利落地从车上跳到地上,高声道:“喂,跟我一起的那个白衣公子哪去了?” 老者边跑边颤声道:“刚埋!” 燕随风气得眼前一黑:“埋——哪——了!” 丑时三刻,韦君元被燕随风从土里刨了出来。拍打干净身上的泥土,他神情呆滞地坐到路旁一根树桩上。 燕随风仔细地给他摘净头发里的土块,上下打量了一阵,不禁替他犯恶心:“要不回客栈洗一洗吧。” 韦君元麻木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他的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有庆幸也有迷惑。庆幸的是欢魔想抓的人原来不是自己,迷惑的则是他实在没看出来伍子麓那家伙对于那群妖怪有什么作用。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伍子麓的作用是独一无二的,否则它们也不会错抓了李晋茂之后又回来重新抓一次。 最后二人还是决定先回客栈。路上经过之前那个乱石堆,燕随风在地上拾起一个纸包,打开后里面是两颗固灵丹。看见这个,韦君元终于可以确信,伍子麓的确被抓走了,他们刚才进入的并非幻境结界,而是现世的羊肠山。他们因魔使的召唤而来,在法术消失后再归窍,这种巧合,恐怕连魔使自己也没想到。 燕随风一路上都在分析这件事,韦君元静静的听着,偶尔点头附和,实则非常心虚。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感觉这次回来之后肚里的魔物开始明显的不安分起来,这障眼咒,也不知能瞒到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