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秋煜的一点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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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宜一个人在喷池造景的池边静坐,时不时回着终端上的工作消息。三个小时后,月上中天,晚宴宾客也已经离去。本以为这次的宴会就这样有风无波地过去了,没想到还会单独碰上宋季。 乌墨似的夜幕里银月高悬,投下的阴影尤其厚重浓稠,藏着什么似的。 “哥怎么一个人坐在外面,张家那小子风头这么盛,哥就不担心自己以后说不上话吗?”宋季站在雕塑的另一头,恰好被挡住了半边身形,他与宋宜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说话的声音隔着淅沥的水声,含糊不清。 今夜是张延月跟在家主身边侍奉,但凡没瞎的人都悟得出郁重岩的意思。 宋宜看向宋季的脸,比起这个陌生的弟弟,他更清楚张延月的秉性。他并不觉得受到挑拨,只觉得奇怪:“我只是郁家的家奴,无权干涉家主的决定。”不论是偏宠谁,还是要发落谁,都不是身为家奴的他可以置喙的。 宋季似乎不满意他的反应,从水池另一头踱步过来:“你倒是听人家的话,听说常京老家族的规矩都大,大家族的家主爱玩什么样的没有,你这样保守古板的无趣性子,居然也能得宠这么多年。” 说到最后一句,宋季已经来到面前:“让我猜猜,你该不会每天都脱光了跪下来翘着屁股求别人插吧?” 宋宜面色一白,五指下意识地攥紧,侧头看了看花园的门口,那里没有一个人影。他在宋家最为和顺富庶的光景里长大,纵然他的父亲无能,为着他的母亲,他的祖父,为着那点宋家养育他的恩情,他也不可能放着宋家不管,他为什么会被卖到郁家当家奴,是所有宋家人都一清二楚的。 “你在担心被人听到?不过是说点兄弟间的家常话而已,难不成,我猜对了?”宋季皮笑rou不笑的模样,透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在夜里委实有些奇怪,“想不到哥是真的下贱。” 听到句尾的两个字,宋宜的眉紧蹙,语调不自觉变得强硬起来:“宋季,你站在什么立场说这种话?” “当然是你的亲弟弟,”口吐恶言的人面色平和,宋宜从他浓黑的眼珠里瞧见了怨毒,“你在这里当狗当得这么开心,母亲如果知道了,也会觉得失望吧?不过也好,要是你还在家里,怎么也轮不到我来继承宋家,是不是?” 宋宜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一个漆黑的身影从一旁的白砾小路里窜出来,迅捷矫健带着一股劲风,直接一拳正中宋季的下颚。 得益于长年热衷运动的秋煜出手动作格外迅疾,一击得手后拳头就连着往宋季脸上招呼。宋季连着挨了四五下,终于反应过来,往一旁闪了半个身子,才得了一点喘息的空隙,他捂着鼻子,却只摸到一手温热的血。 秋煜转了转手腕,显然被正装拘束了手脚,脸色格外不虞:“早看你不爽了,还敢找上门?”秋煜以前就觉得这小子说话阴阳怪气的,只是宋宜本人都不作态,他也不好发作,今天可算让他撞个正着。 “我还以为谁,你们两条狗还挺惺惺相惜的啊。”宋季啐了一口,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重新扑了上来。两个人不顾身份场合地扭打在一起,将一旁的枫树撞得沙沙发响。 “秋煜!快住手!”宋宜短暂的错愕过后,迅速上去拉架,奈何体格不如秋煜,一时居然没能将两人拉开。家主从来管秋煜管得又细又多,要是让他在外面打架,回去不得被抽掉一层皮? “宋宜你放开!”原本不拦还好,一拦秋煜的火气就蹭蹭地往头上冒,他自小是被家里捧着养大的,做了家奴后难得和家里人见面更是疼爱都来不及,从未有人敢因家奴的身份鄙夷和轻视他。 下一拳正中宋季的眼睛,指骨锤进皮rou里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秋煜凭借体力优势摁着人打,气息难平,宋家能活到今天重新喘一口气,维持那点高门的脸面,不就是多年压榨宋宜的结果:“什么不要脸的东西,你也配说他!” 此时宋家人才姗姗来迟,原本宋远树好不容易得了一个短暂的机会说上话,话里话外都为着宋涛那件事致了歉,却被对方似笑非笑地轻飘飘揭过了。一夜无果,只得先回去想办法,宋家几个人这才发现宋季久不归来,问了外厅指路的仆从,一路寻到花园里,见到两人缠斗的场面,三番两次地试图喝止,却没有一个听他的。 宋宜余光瞥见远处的熟悉高大身影,急道:“家主来了,快松手!” ‘家主’两个字令秋煜的理智一下子回笼,猛地一怔,分了心挨了宋季一脚,肋下一阵苦麻。他喘着粗气从地上站起来,掸开衣服上的灰尘,迅速地退开两步,不再和他拉扯。 以这种粗暴直接的方式处理矛盾,宋宜本来担心秋煜吃亏,结果这分开一看,秋煜居然占了上风,只是眉骨和嘴角破了口子。 郁重岩脚步不急不缓,只是淡淡扫了一眼混乱的场面:“打架了?” 秋煜领带和外套都被扯得不像样子,这会儿垂着脑袋,发丝里还夹着一点深绿的碎叶,一点不见刚才打架的气势,主动地走到郁重岩身边等待发落,他原本就是得了吩咐来找宋宜的,谁知道正好遇到宋季嘴巴里没好话。哪怕是为了这顿架待会儿要挨罚,秋煜也只觉得宋季这人不揍他一顿才叫亏。 宋家人把鼻青脸肿的宋季搀扶起来,只见他眼眶附近更是浮出一层血痧,一只眼睛睁不开了。有了能决断主事的人,宋远树连忙躬着身子道:“郁家主,您看秋少爷把宋季都打成这样子了……” 秋煜气得眼前发黑,就他打了宋季,难道宋季没还手么?当面告状这人也太厚脸皮了,他偷偷抬起眼睛去瞧郁重岩的脸色,却发现郁重岩压根没看他。 郁重岩在外一向是温和讲理的,此时也没有透露出什么明显的情绪来,脸朝着秋煜侧了一侧,示意道:“你知道他是谁?” 宋远树先是一愣,忽然又明白过来郁重岩的意思,冷汗都下来了。外头虽然管秋煜叫秋家少爷,但他最重的身份却是郁家的家奴。郁重岩要护短,哪怕是打了他宋远树也不见得要给个说法,何况区区一个宋季呢。 “宋家不想在常京星系呆了,不如直接告诉我,在别家的宅府里这样放肆无礼,就是宋家的家教。”郁重岩的斯文礼貌显然有限,他的腔调起伏不大,却逐渐剥落露出倨傲的内里。 众人噤声,一时间只有秋煜和宋季还在喘着粗气。在场的人心里都清楚这句话的分量之重,毕竟谁也不想成为第二个被驱逐出常京的楼家。 这件事虽然是秋煜先出的手,但是谁也不敢再暗示一句郁家管教家奴无方。宋远树和其余人忙不迭地赔罪道歉,赶紧带着宋季离开了。 见家主这个态度,秋煜明白宋家肯定没有好果子吃,心里才觉得满意了。他看了脸色不太好的宋宜一眼,又看了满身冷意的家主一眼,就知道今天他的屁股也得难过这一关,特别识相地就地跪下,怯怯叫了一句:“家主。” “最近没打你,皮痒了是吧?”郁重岩的面色难得阴沉,显然是被这出闹剧弄得心烦,见他这副乖巧认罚的模样,却知道他心里不是真的认错,手掌重重地捏了他的脖颈几下,留下微红的指印来,才吩咐,“宋宜,带他去戒室。” 察觉手下的秋煜明显地颤了一下,郁重岩才移开了手。 常京星老宅的戒室,通常指代的是老宅后方的一幢独立建筑,在那里,戒室只是其中一个部分,另外同时配备了禁闭室和医疗处,所有的侍从和家奴初入郁家,都要从那边的教导手上过一遍规矩,没有人上完课出来时是不挂着满身伤的。 秋煜对老宅戒室的印象不可谓不深刻,他对“家奴”的认知从戒室起始,也是那时,他意识到一向宠他的郁哥同时也是可以施与他痛楚和管束的家主。 由于郁家和秋家的从属关系,秋煜刚上小学那会儿早就已经见过郁重岩,年纪尚小的他对这位好看哥哥印象很深。宴会上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秋煜也被带了过去,他不懂他们大人交谈的内容,因此满心无聊,困得直打哈欠。就是在那时,父亲把他领到了刚成为家主的郁重岩面前。 他不明白为什么在外面备受敬仰的父亲对郁重岩如此卑躬屈膝,甚至还要他跪下,秋煜懵懵懂懂,给郁重岩来了一个骑士跪。 众人被秋煜这小孩儿逗地都轻轻掩嘴笑了,父亲似乎正要说什么,却被郁重岩打断了,他说这小孩挺可爱的。 那时候起,秋煜开始频繁往返郁家和秋家之间,郁重岩会经常把他抱在腿上办公或是辅导课业。 逐渐的,秋煜开始经常听到一个词——家奴。秋煜自认为是小男子汉,“家奴”这个字眼让他感到丢人和不满,他不愿意。他的母亲告诉他,以后他是要当郁家家奴的,郁重岩,也就是那个好看哥哥,会是他的家主,以后秋煜要听他的话。 母亲在他的床边,温柔地哄着他:“你不喜欢你的郁哥哥了吗?” 秋煜玩着自己的手指,又抬起头,黑黢黢的眼眸藏着坚定,稚气未脱地道:“我喜欢的。”小时候的秋煜热情爱闹,格外闲不住,郁重岩却是他除了家人以外尤其持久喜爱的对象。 秋煜终于被母亲哄着睡了。小小的人被塞进了被窝里,白天再无法无天的模样也变成了和静的乖巧,熄了灯,陷入一片黑暗。 秋父站在门口,轻轻合上门,语气中似有埋怨:“小孩子懂什么,你就宠他吧。” 母亲的声音隔着门,有些模糊:“再过两年就要送到郁家受课了,就算你想宠时间也不多了。” 秋煜将脑袋埋进被窝,心里想,当家奴,似乎是一件苦差事。 过了两年,秋煜十岁,他来郁家受课的时候,正是猫狗嫌的年纪。郁重岩再清楚不过,这小孩儿自小养尊处优地长大,人没什么坏心眼,却也十分地爱重脸面。成为家奴的头一个月,就直接摔碎了他那点不起眼的自尊心,玻璃似的在郁家光洁的玉石地面上溅了一地。 侍奉,服从,管束,责罚,家奴的教导课程熬了一个月,已经是遍体鳞伤。脸颊、手心、手臂、脊背、臀腿、脚心脚背,几乎都挨过打。秋煜哭得也狠,大约知道求饶没用,因此也不怎么求饶,伤重的时候粥也喝不下,只能在医疗处靠打营养剂进行补给,一个月下来体重掉了不少,手臂上密密麻麻都是营养针的针孔,可是学得程度才只够及格线。 教导说他资质差,脾性倔,就算打服了下次也依旧还犯,照理说有的是刑罚磨他性子,但是过刚易折,怕是会把人给糟蹋了,以他的身份不能数落秋家把孩子宠溺太过,因此来请示郁重岩的意思。 秋煜算不上一个硬茬,教导之所以为难,也有对当家人性情的考量在里面,家奴的规矩,到底还是以家主的喜好为准,绝大部分家族规矩严明,违则责打斥骂,但也有人喜欢随心所欲,专制无常,仅凭心情决断,又或是纵情声色,乐于放纵宠溺。 念在秋家的份上,郁重岩最后还是把小孩儿领了回去,作了几天安慰后才来继续受训。郁重岩撇开了工作,亲自在戒室带课了几天,这小孩儿在家主面前的服从意愿显然高多了,不再表现得那么抵抗,脱下裤子挨打时赌气一样叫着家主,养完了伤却还是会蹦蹦跳跳地喊哥。 后来家主发话说结课,那便结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