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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出去都是在丢我的脸。

    09

    楚悦昏睡了七八个小时,醒来时手背上扎着点滴,臂膀压着一个沈潮。

    他挣了挣身子,沈潮浅眠,很快就跟着醒了。

    “是我的疏忽。”楚悦还说不上清醒,沈潮就自觉道歉。人是在家附近出的事,自己让楚悦随便出门,却没确保好人手安全,这次没出不可挽回的后果,但也算是个错误。沈家家主道歉道得坦然,倒唬得楚悦想了几秒那些人该不会是沈潮安排来截杀的吧。

    “不是你的问题,”楚悦声音沙哑,开口说了几个字就不是很想接着说了。但他还想知道事情起因与后续如何,便一边就着沈潮的手啜饮着水,一边用大眼睛闪闪发亮地看着便宜父亲。

    楚悦还未发觉,经此生死危机,他不由自主地依赖起了身边人。此时的沈潮给了他极温暖的安全感。沈潮倒是感觉到了少年人的变化,然而他无意对此多言。“是周家的事,”沈潮解释道,语气中还蕴着恼意,“就是周岁家。你救的那个人叫周泛。”

    郑伯时不时会对沈潮普及相熟家族中的盘根错节,周家自是其中之一。楚悦见周泛只是觉得有点面熟,事发突然,倒没来得及想到和周岁出自同一宗族,再念及同样尴尬的身份,楚悦意识到昨晚的事要比自己所认为的仇敌报复更为复杂。

    察觉到楚悦的表情变化,沈潮知道自己可以省去不少解释:“那小子被家里人接回去了,周老爷子亲自许了个谢礼。你惊魂未定,慢慢想多几日也不会失礼。”沈潮慢条斯理地教人算计最大利益,想到那个送到自己眼前时同样昏迷的青年,智谋勇气没有一样突出,唯独运气确实如传闻般好,要不是看在周家面上,护短爱面子如沈潮,势必迁怒到年轻人头上。

    ……现在却是只能等周家内部给个解释了。

    沈潮觉得无趣,周岁那些年也吃了不少叔婶的亏,这等下作手段无需细想也能圈出嫌疑人范围。左右有着周老爷子和周岁在,赔给沈家的礼只大不小。相比起已成定局的事,沈潮更想和楚悦好好聊下那一枪的事。

    “所以和爸爸讲讲,开枪的时候在想什么呢?”沈潮笑着捏了捏楚悦的大拇指,颇是好奇地等待回答。这样一双手,带着做家务与写字的厚茧,那是平静日常留下的印记,没沾过血腥,没浸过人命,只有人间炊烟的气息。这样一双手,这么一个人,在那么果断的一枪后,究竟会发生什么变化,他错过了开端,却不想错过后续的一切有趣。

    然而楚悦因为这一句话,重新想起昏倒前所见:对准的是人的手腕,命中的是人的脑袋。黄白和鲜红混杂,在夜色中混成脏黑。那人脖子上戴着一条粗大的金链子,还留有最后生机的身体在地上抽动了几下,黄金在照明灯下熠熠生辉。

    楚悦又想吐了。

    他曲起身子,推了推一旁的沈潮,想让他避开点,结果没推动。沈潮从背后揽起他的腰,往外拖了拖,另一只手从病床下抽出呕吐盆,毫不嫌弃:“快点,拎着手累。”

    这么一弄,比起胃和喉咙的难受,楚悦觉得自己更想吃点救心丸。索性他24小时里几乎没吃东西,干呕了几口黄水后便作罢。被推躺回床上时,沈潮还帮着用掌心暖了暖胃。

    “暂时不想说就算了。”沈潮的语调依旧慢悠悠的,他无意为难刚经受不少惊吓的小孩。能主动开那一枪就是不小的惊喜,沈潮对这个半路儿子从没有抱过什么不切实际的期待。把人领回来打的口号是培养人才,但说到底楚悦书读得好不好影响沈氏一毛钱的股价吗?

    孩子得慢慢教,沈潮这一周多不是在忙公司的事就是接受惊吓,也累得很。将楚悦塞回被子里,掖好每一被角,沈潮揉了揉少年手感颇好的头顶,“好好休息,有事按床边铃。我已经安排好轮班的人手了。”

    他正要离开,却不料被楚悦拉住。楚悦的手刚刚被他暖了会儿,现在又失了温度,因为紧张还生出汗,“爸爸,” 楚悦生疏地叫着,耳朵通红,“……你说会教我射击的。”

    沈潮挑眉,心情突然愉悦,道:“当然,生意人讲诚信。那你得快点好起来。”

    楚悦被逼着又叫了几声“爹地”。

    不是“沈先生”,也不是“爸爸”,更不是“父亲”,沈潮像教一岁小孩一样耐心地示意楚悦张嘴叫人。港城人说话软而拖,沈潮对楚悦蛮不讲理,但凡年轻人想起身倒杯水,下床上个厕所,都被沈潮管着,要先叫人才能如愿。Daddy,来,叫一声,沈潮唤得欢,楚悦不肯说话,他先说上十句。被烦得不行,从最初的愤愤不平回被窝,到后来的面不改色利落叫爹,楚悦适应力极强,一个夜晚过去就不再面色发青发红。

    “谢谢Daddy。”楚悦接过沈潮剥好的橘子,进行一百零一次暗示:“我没受什么伤,不好意思让你在我这里耽误太多时间。”

    “公司现在不忙,”沈潮睁着眼睛说瞎话,仿佛早上六点半特助没有夺命连环call过,“赚钱哪有陪儿子重要。”

    在场两人都知道这话当不得真,然而沈潮想偷懒,这个亲亲儿子不当也得当。楚悦叹了口气,自己送医时只有运动过度韧带拉伤和一时受惊的损伤,两日下来愣是被整得心理受创面更大。人是赶不走了,为让自己好过,他试探道:“Daddy,我想要手机。”

    之前那部摔裂在逃亡路上,沈潮让人送来市面上最新款,当着楚悦面往通讯录里填信息,填好后才塞人手里。“装好定位系统了,以后就不怕走丢。”沈潮笑笑,又摸了摸楚悦的脑袋。

    沈潮不让楚悦回家,他给人顺手安排的全身体检,已经出了大半报告。结果不好不坏,总结起来还是靠养,精心调理个一两年才能弥补回过去十几年落下的营养。沈潮自是不满意的,人没认回来就算了,现在楚悦就搁眼皮底下,体质差成这副样子,很难不骂上一句之前的家长怎么把人养大的。

    他抱怨得理直气壮,好像唯有他的心疼是值得标星号记日记里,楚悦同母亲一起挣扎讨生活的过往被他怜一句可怜作孽,就能一笔勾销,从此以后前路光辉太阳普照似的。沈潮没带过孩子,沈霖作为堂弟,是他最亲近的后辈。当年怎么指点沈霖画满红叉的试卷,他现今便如何看待楚悦的过去。

    “说出去都是在丢我的脸。” 沈潮斥道,生意人讲成本道利润,而好名声是一笔好大的无形资产。

    沈潮让楚悦在医院多呆几天,倒也不全是为了调养。楚悦自己在逃避,他作为过来人却知道有些情绪只能解决。

    深夜,楚悦在几小时前就被沈潮强摁着睡觉,口口声声早睡才有好身体的人还窝在沙发里看季报。一季度的净利润增长还算可观,沈潮的眉心仍未松开。最近政策调动,市场上各家小动作不断,他在S城的根基并不稳固,手上的消息渠道打探不出更深一层的情况。

    还有周家的事,沈潮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这不仅仅是一场窝里斗的乌龙。周家大本营还在港城,周泛这次来S城是因为周老爷子心血来潮安排幺儿跟在周岁身边,好好接触下非传统业务。周家那几只上不得台面的老鼠,要动手也不急在这时,人生地不熟的可不只是周泛。哪怕在回港的路上动手都要比在S城内稳妥,沈潮看不起周家二代,但也不至于觉得他们连基本理智都丧失。

    这种风雨欲来的状况,头疼,沈潮把电脑扔在一旁,仰着头看光晕发呆。他倒不畏惧麻烦,这场风波牵扯上楚悦怕是幕后人也不曾预料,然而自己现在确实也揣摩着心里这仓促而生却持久的懊恼。

    亲眼看到楚悦脸色惨白地昏在他人怀里,沈潮自接到消息后就克制着的怒火再难隐忍。他实在太好面子,连养了几周的孩子受伤这件事都能让沈潮自觉失了诺言。他有多自信楚悦被接回后日子可以变得如何美好,现在就觉得脸有多疼。这一份丢脸和拿到体检报告后发现几月时间根本没法把人养好的丢脸是同根同源的,沈大少爷难以容忍自己没法在最短时间里让人脱胎换骨,重新贴上他沈潮的昂贵价签。

    赶来探望并给个交代的周岁有些无语,碍于自己是理亏一方也不好多说:“往好的想,托您的福,楚悦确实学多了不少技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

    比如说开枪。

    沈潮从楚悦的急喘和啜泣中惊醒。

    是唤醒后耐心诱哄,亦或缓缓拍背任人在梦境里编织安慰,沈潮在看到楚悦揪着被角猛然瞪大的双眼时也难免无措。

    成年人尚来不及做出抉择,没有清醒的少年已经慌不择路扑进怀里。沈潮下意识地接住人,手指从耳根滑进柔顺的发丝,松弛有度地揉捏着,“好了好了,”他哄道,用上逢场作戏时惯用的温和,“发噩梦而已。”

    楚悦闭上眼仍是满幕猩红,他知缠绕他的不只是没有根据的离谱梦境,他是确实杀死了一个人。楚悦浑身在抖,循着本能钻进沈潮的怀里不过是因为那里有暖热的温度,他连自己在抱着谁都没有清晰的概念。

    楚悦不清醒,沈潮也说不上多冷静。他许久没被这般信任地投了个满怀,楚悦没经过什么锻炼,单薄的少年躯体嵌进,沈潮竟想叹气。多的是人要投怀送抱,为求登天富贵为求捷径,唯独楚悦索要满腔的陪伴与笃信。沈潮此时是确实明白了儿子和情人宠物的区别,他低头在楚悦头顶落下安慰一吻。

    楚悦挣了挣,不是要认真挣脱的力道,在沈潮怀里道:“我没想过会——”他停下了发问,突然沉默。沈潮没有催促,他安静地等楚悦思考。

    “……我是不是该习惯?”楚悦认真问他。楚悦其实还有更多想问的,但那需要沈潮先回答这个问题,他才能接着问下去:他是不是该习惯,如果这是沈家人该习惯的日子?他是不是该习惯,如果沈潮执意不放他离开?

    “……我很抱歉。”沈潮答道,“这是个意外。”他依旧搂着楚悦,但把少年往外推开了些许,他想再认真看看楚悦。楚悦长得太漂亮,在这样脆弱的深夜里更有种易碎的美感,这让沈潮接下来要说的话更加坚定:“但我很开心你主动开了那一枪。我希望这是个开始,而不是结束。”

    沈潮守着楚悦几晚,不是为了告诉他黑暗已经结束。沈潮没有改楚悦的姓,不代表血脉能被否认。有心人做的局一旦开始就不会消停,楚悦愿意还是不愿意,因着这份漂亮和命缘,这一生都不会是顺途。沈潮想和楚悦说多几句,更多是因为他看着年轻人蹙起的眉额间的冷汗,很难不心生弥补之意,弥补那个曾经的自己未得人生之师的遗憾。

    楚悦和沈潮长得不太相像,但这样相承的血缘,沈潮还是希望那句“并非你的错,只是命运这般安排”的宽慰能跨越时空传递。

    “你做得很好,这个开始很好。”沈潮重新将楚悦搂进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