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巳时
姚安远一口茶水呛住了,咳得惊天动地,好半天才安静下来。 他半天说不上一句话,内心风起云涌,难以置信。 “可是,你们不是才、才交往不到两年么?”姚安远艰难开口。 岑显握着茶盏在酸枣木台上转了一会儿,她的眼帘下垂,浓密颀长的睫毛遮盖了眼眸中的神色。 姚安远知道她很想吸烟,可她没有。 过了一会儿,她才重新掀起眼帘,以一种平静的神色和语调说:“我爱的人订婚了,一个月后便是他们的婚礼。” 姚安远晃了一会儿神。 他其实,一直知道岑显看似浪荡轻佻的心里深埋着一个人,但是岑显从未对他提起过,他也从没有问过。 从这些年岑显的经历来看,那应当是令她很伤情的一段经历,她不愿提起,不愿回想,也不愿淡忘。 自虐般的固守着。 所以岑显和他说,她爱的人要结婚的时候,他下意识地便知道那不是俞骠。 所以岑显和她说,她也要结婚的时候,他才感到惊讶万分。 “你不要因为失恋难过就和一个你不爱的人结婚”,姚安远震惊过后说,“对你对他都不公平。” 岑显淡淡地笑了笑,“你居然还会向着他说话。” “我只是不想让你在这个问题上感情用事。”他答道,“你知道虽然你总是看起来游刃有余,冷静理智,但是实际上你总是做些冲动不顾后果的事情吗?都是这副皮囊让人产生了假象,你该感谢你爸妈。” 岑显哈哈笑了一会儿,说:“我怀孕了。” 姚安远觉得自己今天的下巴非得脱臼,他抓狂道:“你他妈还有什么爆炸新闻给老子一次性说完,别跟挤牙膏似的!” 岑显摇了摇头,“就这些。” 安静过后,姚安远问她:“你总该不会是因为这个想和他结婚吧?” 岑显总是漫不经心成熟睿智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迷茫,她轻摇着头,“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你告诉他了吗?” 岑显继续摇头,“还没有。” 姚安远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听我的,你还是放弃这个孩子吧……就算你医术高超,但哪怕是千分之一,都是不能忽略的风险,况且,你也不能给自己接生。孩子,你们以后想要的话,领养、代孕都可以,不要拿自己的身体玩命,他知道了也不会同意。” “我不知道,安远”,岑显轻声道,“我这些日子过得很混乱,很多事情来得措手不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察觉到自己怀孕的时候,也很震惊,我是个Alpha,先不说心理上能不能接受,我此前是想都没想过这件事的……” “我还没来得及消化,便得知她订婚了,不久就要结婚……我就更混乱了,我爱她的日子有多久我自己都已经数不清,得知这个消息以后,比难受更多的是慌乱……我知道有一天她会结婚,但是没想到那一天来得这么快……” 岑显说着,她看着窗外,手指在茶杯上收得很紧,姚安远是第一次见她这么迷茫无措的时候,像个在重重森林中迷路的孩子,困顿、失意,还有些脆弱。 “她不爱那个人”,岑显眼眸中浮现一丝痛苦,“我知道我们这样的家庭谈论这些就像个笑话,可我……可我希望她幸福。” 姚安远又叫了壶热茶,给她把那杯冷掉的换掉,“你希望她幸福,你呢?要冲动地嫁给一个你不爱的人吗?” 岑显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她抬手,修长的五指轻轻覆在自己的腹部,面部线条看起来前所未有的柔和,“我想生下这个孩子……” “我还没有爱上他,但是我喜欢他……” “如果能拥有一条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生命,我愿意,和我共育这条生命的,是他……” “更多的,我还不清楚,但是,我愿意的……” 姚安远看着她,没有再说话了。 岑显的神情有种恍惚缥缈的希冀,柔和而有温度。 姚安远便知道,她是准备为了这点喜欢,渐渐放下那个人,走向俞骠了。 曾经的求而不得令岑显数十年如一日地在黑暗的大雾中迷失、彷徨、徘徊不去,她甚至已经没了前进的欲望。 但现在,她和他说,她想走出去了,哪怕只是点念想,姚安远都做不到将它掐灭。 岑显和俞骠的婚礼,很低调,低调得甚至有些寒酸。 岑家没有一个人来,俞骠的家人倒是来了一些,但他们很冷淡,看不出一点欣慰或喜悦。 姚安远掺着岑显走过长长的红毯,在神圣庄严的音乐中将她的手交给俞骠。 他以前看别人家的孩子出嫁,父母都会抱头痛哭,轮到他做这件事时,他终于感受到了那种复杂酸涩的滋味,纵然他不是岑显的父亲。 岑显抱了他一下,姚安远的眼眶一下就红了。 他气愤俞骠没有征求到岑家的同意,气愤他让天之娇女的岑显一生一次的婚礼就这么冷清寒酸,气愤俞骠家人那种不可一世的样子,气愤俞骠配不上这样好的岑显…… 可他望着阳光下岑显扬起的明媚到耀眼的笑容,还算有些安慰:至少岑显觉得是幸福的。 然而,这仅有的愿景终究是在腥臭的现实中龌龊地终结了。 岑显婚后住在玫瑰庄园,她知道姚安远无处可去,便让他以管家的身份留了下来。 俞骠的任务很紧张,甚至连婚假都只有三天,两人连蜜月都没过,俞骠便匆匆回到部队上去了。 但至少,他们大约是有过一段极短暂但美好的婚后生活的,姚安远偶尔会听到岑显坐在花园里接电话,用一种很温柔耐心的语调,手里摆弄着一两只玫瑰,说到什么会笑一会儿,柔软又明艳。 但她仍旧没有将自己怀孕的事情告诉俞骠,姚安远问起时,岑显埋着头在那个厚厚的本子上奋笔疾书:等什么时候,给他个惊喜吧。 姚安远心道:怕他妈的不是惊吓。 岑显孕后爱上了下厨,然而她在这方面是真的半点天赋也没有,做出来的东西比姚安远做得还要一言难尽。 “这可怎么办?”岑显苦恼道。 “你费劲巴拉整这些幺蛾子干嘛?”姚安远看着她端出来的又一锅不明物体,往椅子边坐了坐,随时准备逃跑。 “我看别人家的孩子生病了,母亲都会给他们煲汤的。”岑显说。 姚安远把那句“你别给他煲汤给他治病不好么”咽了下去。岑显渴望做一个寻常的母亲,也渴望给予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寻常母亲的温柔。 他隐约知道,岑显从小到大的生长环境是高压而严酷的,她茫然地朝前走的时候,俞骠不能常伴左右,于是她几乎将这个孩子当成了全部,要在这个孩子身上倾注全部的精力和呵护。 她没再抽过烟,也极少熬夜,停掉了那些他见她常年偷偷服用的药物,她试着成为一个好母亲。 俞骠回来得很突然。 他进门的时候,岑显还在厨房捣鼓,听到动静就出去了,沉稳的脚步有些急忙。 “你的任务结束了?”岑显笑着去接他手上的东西,“这什么?” 俞骠避开了,他垂眼看着她,一言不发。 岑显的笑容淡下去,姚安远有眼色地退下去了,走之前终究是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有话好好说。” 刚出门,便隐约听见俞骠的质问:“这是你的书?” 姚安远至今仍然不知道他们在里面争吵了些什么,只能隔着门板听见朦胧但激烈的声调,怒火滔天。 岑显摔门出来的时候,眼睛都是红的,面颊上鲜少地挂着尚未干涸的残泪。这是他第一次见岑显哭。 俞骠没有追出来。 她情绪激动还怀着身孕,姚安远担心她出什么事,来不及回去质问俞骠便匆匆追上岑显离开了。 姚安远那时看过那些书,都是一些宗教经典,晦涩难懂,他不知道岑显还有这样的兴趣。 他随意翻了翻,纸质泛黄,边角缺损,像是年代久远,被人反复看过很多遍。 从里边掉出了一朵花——白色的,花苞极大,他认不出这是什么花,已经被做成了书签,像是也很久了。 他在那一页停下,看到密密麻麻的文字旁边的页边中,某段文字旁边用红笔画了个小小的“×”。 “——对于那些认为追求刺激和兴奋的人,如果克制那样越轨的情绪,过正常人的生活,可以取悦于真主,享有真主的恩赐,生活在安宁与平静的幸福中,我们何乐而不为呢? ” 那时,他不懂这段文字究竟有什么特殊。 也不懂为什么这竟至于俞骠大发雷霆,至于岑显负气痛哭。 岑显久违地回到了岑家,她趴在母亲的膝头,问她的母亲,父亲有没有做过什么事,让她伤心得想过离婚。 “这就数不清啦”,她母亲抚着她的头发,“我生你的时候难产,但你爸当时手上有个很重要的项目回不来……” “Omega生产本来就需要伴侣在身边,有信息素安抚才不容易紧张,但他回不来,我能怎么办呢,只能咬牙把你生下来……” “你好不容易落地了,产后第十二个小时,我忽然血崩了,昏迷过去五天,血输了3000毫升,醒来的时候,你父亲仍旧不在,还和一个当时红极一时的明星闹出了绯闻……” “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过问,也没有提过那时的事,但我那个时候,真是恨死你父亲了……” “可我们这种家庭,离婚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更何况,你又降生了,我舍不得你从小便没有父亲,被标记过的Omega是很难重新找到伴侣的……” “婚姻是很难坚持和维系的,很多人中途迷失,婚姻成了徒有其表的空架子,貌合神离……坚持到最后的,其中的艰辛和忍耐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阿显,不管做得好不好,我尽力在给你们树立榜样了……” 过了一会儿,岑显忽然说,“他动了!” 岑显负气出走的那天,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胎动。 ——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他在我的肚子里像金鱼似的吐泡泡,我瞬间感觉,和他心灵相通了,仿佛他就是我。 岑显在日记中写到。 岑显是个很少情绪大起大落的人,她常年噙着漫不经心的笑意,真正的愉悦很难分辨。但那天姚安远鲜少地感受到了她的激动,她甚至没留在家里吃晚饭,便匆匆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她捉着姚安远的手,“你感觉到了吗?他在动……” 岑显的眼角泛着湿意,竟有些哽咽。 姚安远将她抱进怀里,像安慰小姑娘一样轻拍着她的脊背,他不知道是不是孕期孕妇因为激素都容易情绪激动,他只知道岑显一定会非常非常爱这个孩子,比任何人都爱。 天下起了大雨,路上还堵了车,长龙一眼望不到头。 岑显哭过之后,就变得异常安静了,她靠在车窗上,无意识地搓手。 她在紧张,又很急切,姚安远知道。 “你们今天为什么吵架?”姚安远终究是忍不住问道。 过了一会儿,岑显摇了摇头,“那已经不重要了……”她低头用无比轻柔的力度摩挲着自己的腹部,“我想和他说清楚,我的想法,我喜欢他,想和他共度一生的想法不是假的……” “你知道吗?我曾经把那瓶可能能治愈我的暴走症的试剂当做我的希望,我想,如果我能成功研发出那样的药品,那我便能做到任何事情,我便能放下她,便能获得重生……” “我作为医生,从不觉得孕育生命这件事有什么神奇的,直到我自己孕育着一条崭新的、未知的生命,他拥有从我这里得来的基因、血液、脉搏……好像我自己,也获得新生了。” 她定定地看着姚安远,目光坚定又温柔,“我想,是因为对方是俞骠,我才这么开心的……” “我已经不想再念过往了,人生很短,我想和他风雨无阻地一直走下去。” 岑显嘴边噙着幸福的笑。 她同所有Alpha一样,一旦认定什么,是果敢而热烈的,不犹豫不贻误,敢爱敢恨,潇洒利落。 姚安远笑了笑,不由自主也为岑显激动紧张起来。 他们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暴雨滂沱,姚安远帮岑显举着伞,溅起的雨水打湿了他们的鞋子和裤腿,但岑显步履匆匆,她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俞骠,想告诉他这个消息,姚安远几乎追不上她。 但走着走着,岑显的步子忽然停了,她抬起头来,望向二楼卧室的方向,方才脸上的喜悦褪去,茫然过后,变得惨淡至极。 “怎么不走了?”姚安远停下来,顺着她的视线疑惑地望去。 房间的金色刺绣窗帘遮着,灯也暗着,姚安远不知道岑显在看什么,但渐渐地,他也察觉到一丝异常。 隐在玫瑰馥郁的香气中,一丝隐隐约约的guntang、色情的信息素。 他作为Beta是辨不分明的,看岑显的表情,便知道卧室里除了俞骠,一定还有其他人。 姚安远震惊之后勃然大怒,往房间去的时候,岑显一把拉住了他。 雨很大,雨伞已经形同虚设,岑显浑身湿透了,她像个木桩子似的站在原地,死死地盯着一个方向,嘴唇抿着,毫无血色。 湿发贴在她的脸上,水珠蜿蜒而下,她的双目血红,脸却苍白如纸,姚安远不知道她是否哭了。 他只知道,风雨大作的夜里,岑显直挺挺地在雨中望着一个方向站了一晚上, 他只知道,岑显好不容易燃起的对爱情和未来的憧憬,以一种不堪的方式彻底碎在了一个雨夜里了。 他后来知道,是一个她曾深深爱过的人和一个她准备奔赴的爱人,齐齐给了她这致命的一刀。 天色渐白的时候,雨渐渐停了,岑显终于动了动,她的嘴唇冻得青紫,在南极冻伤的腿淋了一夜的雨,一转身,直挺挺地往地上扑。 姚安远吓得脸色煞白,猛地扶住人,却被她异常冰冷的体温激得打了个寒战。 岑显在医院醒过来之后,便跟姚安远一起去了出嫁时她母亲送的那座小庄子上住着。 对那天的事,她闭口不提,也不探究或过问,甚至没有表现出一丝愤怒或者歇斯底里的样子。 她只是比以往安静得多了,她脸上甚至没有了常年的那种似有若无的慵懒笑意,面无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这种平静让姚安远觉得惶恐不安,“心如死灰”“万念俱灭”这几个字经常在他脑海盘桓不散。岑显以前从未如此,他除了手忙脚乱、心里着急上火,不知该如何应对。 俞骠打来过几次电话,但岑显不接,也不让他接。 俞骠也来找过,但岑显闭门不见。 逼急了,俞骠一脚将门踹倒,破门而入,姚安远抱着他的腰往后拖拽,被他一脚踹在走廊的墙上,半天眼前发着黑喘不过气来。 “和我回家。”俞骠去拽岑显的腕子,硬邦邦的语气像是在强忍着火气:“怎么吵个架生起气来没完没了。” 姚安远听见就火了,他简直想破口大骂这个不要脸的混蛋玩意,但他疼得直倒抽冷气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们离婚吧。”他听见岑显说,语调很平静。 房间里一时安静得可怕。 半晌,他听见俞骠略显沙哑干涩的嗓音:“别和我闹了行不行,你当结婚是过家家,想结就结想离就离。” “我是认真的”,岑显的声音疏离、平静又冷漠,像是理智得毫无波澜:“你也知道了,我不喜欢你,我爱着一个永远得不到的人,和你结婚只是因为她结婚了,我一时难过的冲动之举。” “岑家本来也不同意我们两个的婚事,既然我不可能和她在一起,那我便不奢求爱情了……听说郁家的小公子很看得上我,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我们双方父母是早就默认了这桩婚事的。” “俞骠,现在的你,是远远配不上我的。” “我后悔了,我们趁着还没有耽误太久,及时止损吧。本来我们都是Alpha,靠近了都会生理性恶心,在一起生活更是天方夜谭的事。还好我们的婚礼很低调,没什么人知道,就此结束的话,对你我都不会有太恶劣的影响。” 姚安远都愣住了。 若是不知情,一定会被岑显这番冷酷无情的言辞气得眼前发黑。 好半晌,俞骠低沉干涩的声音才在房间响起,掩藏着微微不稳的颤抖,像是不可置信:“岑显,我让你觉得恶心吗?” 岑显淡淡地嗯了一声,像轻飘飘的叹息。 但姚安远知道不是这样的,俞骠当然令人恶心,但不是因为他是Alpha。 俞骠猛地掏出了腰间的枪,对着岑显的眉心,目眦欲裂:“收回去,这次我可以不追究。” 岑显不闪不避,定定地看着他,看不出一丁点掩藏和怒意。 姚安远趔趔趄趄地扑上去,“你他妈疯——” 砰—— 砰—— 砰—— 接连不断的枪响,洞穿了几扇落地窗,玻璃四分五裂,尖碴迸溅,发出稀里哗啦的巨响。 姚安远僵在原地,那一刻,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向他袭来——这面破镜,恐怕真的再也难以重圆了。 俞骠从他身边过去,怒火冲天时的信息素阻隔贴都盖不住,“你他妈休想。” 不久之后,楼下传来车门拍上的巨响和引擎发动时震耳欲聋的咆哮。 直到他离开之后很久,岑显都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空洞的双眼直直地不知盯着什么地方,血丝密布。 其实,岑显想质问的,她想问到忍得几欲发作。 她在日记本里写满了“你究竟是喜欢她,还是为了报复我?” “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为什么骗我?” 满满当当,密密麻麻,又被一遍遍地划去,涂得面目全非。 但她不敢问。 无论是哪种答案,俞骠都是一个太过残忍至极的人。 岑显的心从未如此疼过,她不想要俞骠了。 她带着姚安远离开了,去了很边远的小城,岑显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还在继续救治着病人们。 她的精神很差,腹腔的压迫感让她本就极糟糕的睡眠更糟糕,时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一个人坐在院子外边花架下的藤椅上写着些东西,或者翻着一本经书。 姚安远有一次在垃圾桶里翻出了一张废纸团,上面写满了给孩子取的名字,“岑离”“岑望”“岑安”“岑泊”“岑寂”…… 然而,在岑显留下的日记本里,她写着:俞骁。 岑显吃得很少,手脚都浮肿起来,时常站着站着就晕过去,再也没办法长期站在手术台前。姚安远在她颈后的腺体上摸到了硬块。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极其不详的预感让他毛骨悚然。于是不顾岑显的百般抗拒,生拉硬拽地把她拽到了医生面前,各项检查都做了,但是医生也支支吾吾不敢断言。 岑显平静地说:“不用查了,是信息素渴求症。” 那是什么病,姚安远闻所未闻,他上网查过之后,如同掉进了数九寒天,遍体生寒。 “我求你了,岑显”,姚安远抱着她,涕泗横流,“你别这么狠心绝情,咱们治病……” 岑显安静了很久,叹息道:“你要我怎么回到他身边,摇尾乞怜呢……” 是的,他该知道,岑显是个多骄傲的人。 她已经愿意雌伏于另一个Alpha身下,卑微至此,又怎愿被欺骗抛弃之后不留最后一丝体面。高傲,至此。 他该知道,岑显是个多刚烈决绝的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她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愿意如同一捧火一般呼地燎原过去,醒悟时,被烧过的地方,便是寸草不生的荒原。决绝,至此。 他该知道,岑显骨子里是个多冷情血腥的Alpha。 继续下去,便是死路,但岑显一意孤行,冷漠无情地迎接自己的死亡,一条路走到黑,在南墙上面无表情地撞得头破血流。狠厉,至此。 她的病渐渐发作的越来越频繁,有时候刚刚捱过暴走症,紧接着又是渴求症,时至今日,姚安远都不知道,那究竟是因为孕期激素波动的影响,还是岑显的生命进入最后的倒计时发出的警钟。 安胎药简直是成把地吃。 俞骠一次也没来看过。 他们躲得是偏,但只要有心,找到他们不是什么大问题。 但俞骠一次也没出现。 岑显虽然不说,姚安远知道她是多想见到俞骠,渴求症,她在渴求谁? 姚安远揪心得无法呼吸。 他不知道,这么残忍的两个人究竟是如何相爱的。 但是,这段有始无终的爱情,将要夺走岑显年轻的性命。 九月份,金桂飘香的一天,岑显被送进了医院。 Alpha生育的先例实在太少,难度极高,岑显躺在病床上,冷汗涔涔,唇色苍白,她冷静地指挥医生:“剖腹产,生殖腔上段纵切,局部麻醉。” “全麻,全麻!”姚安远着急怒吼咆哮。 “听我的,局部麻醉,我需要和你们沟通。”岑显痛苦喘息道。 医生将他轰了出去。 姚安远在手术室外等了三个小时,孩子仍旧没生产下来,他坐立难安,甚至跪在手术室门口求岑显能够活下来。 直到,一股浓郁得前所未有的柑橘香气强势过境,犹如山火爆发,铺天盖地。 姚安远跪在地上,嘴巴大张,犹如被雷劈中了,登时泪如雨下。 医生出来和他说了些什么,又离开了,一个接着一个。他想站起来,手脚软得没有一点力气,狗一样跌跌撞撞地爬进了手术室。 血,全是血,他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血,它们在洁白的被单上洇开大片,在光洁的地板上晕开大片,触目惊心。 岑显躺在血泊里,浑身上下被血染得,像是穿了一身火红的嫁衣。 然而她长睫紧闭,苍白死寂,不言不语。 姚安远趔趔趄趄地爬过去,手掌和膝盖粘满了黏腻冰凉的血迹,他哭着去够岑显的手:“岑显、岑显……” “岑显你别不要我……” “岑显——!” “岑显……” “岑显,我求你,我求你……” “岑显……”姚安远跪在她床前一下一下重重磕头,猩红的液体不知究竟是谁的,“岑显我求你我求你我求你了……我求你了——” 他这辈子只有这么一次如此虔诚地许过愿, 岑显不求神,她只要别人虔诚郑重地发愿、毫无保留地信任,她必竭尽全力。 然而,这个被他奉为神明的人,这次没有替他实现。 姚安远浑身颤抖着,他趴伏在一片血污中,呜呜咽咽的哭声像是再也找不到主的信徒。 一枚硬质指环终于从岑显僵硬的手心里掉落下来,沾满了她渐渐冷却的血液。 她走了,抛却了爱人、玫瑰、庄园、孩子、婚戒、过往……满身血污地离开了。 岑家人陆续赶到,岑鹤是第一个。姚安远叫她滚。 他把岑显葬在了这个远离伤心之地的小城,岑家人也没有反对。 俞骠没见到她最后一面,他赶到的时候像条失心的疯狗一样,姚安远冷眼看着他假惺惺地发疯,俞骠便用枪对着他扣下了扳机,姚安远的肋骨被打断了。 孩子也被抢走了。 岑显在日记的最后写道: 我好像总是做这样的事, 察觉爱上她那一刻,我就已经准备放下了。 现在,我好像—— 字迹刚好停在这一页的末尾,未尽的话语,全都转进了新的一页。 俞骠的心砰砰激烈地跳动着,声音震耳欲聋,他急不可耐地翻到了最后一页,却发现,那一页,只剩下一点被人为撕去的残骸。 “最后一页呢?”俞骠猛地抬头问他,有种恐怖的直觉在心中渐渐成型。 姚安远冷眼看着他,一如多年前像看一条假惺惺的疯狗,“我撕掉了。” 俞骠猛地薅住他的衣领,将人硬生生从座位上拽起来,椅子擦过地板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给——我——!” 姚安远直勾勾地与俞骠盛满怒火的眸子对视,他语调渐渐从冷淡平静变得高亢:“凭什么,俞骠,凭什么?!” “你告诉我,凭什么你这辈子要什么,别人就非得给你什么?!他们欠你什么了?岑显欠你什么了?!!” “你说爱她,可你从来只自私顾着自己的感受,你说要好好照顾她,却让她孤零零一个人客死他乡……” “我再告诉你——!”姚安远咬牙切齿,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他语气急促神情激动,声音却渐渐带上哽咽:“你们那天大吵一架,岑显负气出走之后又回来了,天下着大雨,她在外边站了一夜,脸都冻得青黑了……你们俩在里边干了什么腌臜事儿,她知道的一清二楚,她只是从来不说……” “你是不是这么多年还觉得自己委屈?你是不是这么多年还觉得岑显绝情?” “你是不是这么多年还像当年一样,终日沉浸在自己无休止的误解和愤怒里,不听一句解释?你究竟是不想听,还是不敢听?” “她是喜欢岑鹤,但那是喜欢过!” “她为爱上自己的亲meimei终日惶恐不安,她不敢面对父亲,不敢面对母亲,羞愧和内疚让她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她身上那些伤疤,怎么来的?那都是她整夜整夜地合不上眼用烟头烫出来的!!”姚安远怒吼着,眼中血丝密布。 “你为什么终日盯着那点虚无缥缈的猜忌不放,却对她的这些痛苦挣扎从来不过问?” “求而不得是多煎熬你知不知道?!她躲着她避着她,又想她想到患上严重的躁郁症,几次信息素暴走,差点就救不回来了!” “她为了她二十岁那年的生日礼物,亲自去了南极,不小心掉进冰窟窿里,零下七十多度,没有水,没有食物,没有救援,她差一点点就永远死在那里,甚至没人找得到她的尸体了……32个小时,那是怎样的绝望你想过没有?她又是抱着怎样的信念挣扎着爬上来你想过没有?” “她为什么在得洲一呆就是五年?饥饿、贫困、缺水、战乱、病毒和瘟疫……她在那拮据得跟畜生一起睡在窝棚里!可知道她也是锦衣玉食中长大的人,是个金枝玉叶的贵人!” “因为她觉得自己有罪!她觉得自己死后会下地狱,她觉得自己会不得超生!所以她要赎罪!” “可她何罪之有?天下这么多相爱的人,为什么,其中一对,就不能刚好是血缘姐妹呢?!” “更何况,她不爱她。” “更何况,她从来没做过哪怕半分越界的事,直到去世!” “从15岁到25岁,她爱了她整整十年。漫长而无望的爱着一个人,爱着一个,憎恨她,伤害她,甚至杀了她的人。” “她多少次尝试过自杀。割腕、吞药、跳楼……你们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她都尝试过……她已经累到不想再如此绝望地爱着一个人了。” “但你出现了,她原本、原本是想为你渐渐放下前尘往事,重头来过的啊!” “你们营队遭到突袭,你受了重伤,她不听我劝,冒死冲过火线去救你,她丢了、她丢了……”姚安远渐渐哽咽得说不下去,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肩膀深深地低垂下去抽搐着,“她丢了第一个试制成功的培养皿……” “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在热带原始丛林里,毒蛇猛兽,多少次险些丧命……才寻到那么仅有的一株……三千多次实验,就这么……没了啊……” 俞骠紧握着姚安远衣领的双手终于彻底松了劲,姚安远一下跌坐在地上,近七十岁的老人老泪纵横,他抽噎起来,脸上的青筋暴着,哭得像是个嚎啕的孩子,趴伏在地上,身躯绵长地颤抖。 “……嗬嗬嗬嗬……” “那是能……救她命的东西啊……嗬嗬……嗬嗬嗬……” “她怎么可能不爱你?怎么可能?!” “她喜欢了她十年,最终愿意为了与你的四年对她放手,她终于在内心和她告别了,准备和你开始的时候,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那!” “她爱过的人和她爱着的人……嗬嗬嗬嗬嗬嗬嗬嗬——” “岑鹤总是嫉妒她,憎恨她,可知道,她为什么急于扬名立万,距离那么远,她总是怕岑鹤忘了她!” “岑鹤和她争,和她抢,和她攀比,哪里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丢失,其实岑鹤这辈子都永远不可能赶得上她的呀!” “你可知道、可知道,她其实是有机会活下来的……” “只要你去见见她,哪怕一面……” “她嘴上说不,说恨你怨你,其实心里多想见你啊……” “你是Alpha,岑显也是Alpha,她是个多骄傲的人,为你放下身段放下自尊……” “岑家那么多Alpha,侥幸的能活到六七十,就算岁数短一点,也总有四十岁以上,你道岑显为什么只有、只有二十七岁?” 俞骠的瞳孔放大了,某种极其恐怖的预感向他袭来。 “是因为生下俞骁吗?” “是吗?” “是因为暴走症吗?” “是吗?” 俞骠忽然想将耳朵紧紧捂起来—— “她是因为你,患上了信息素渴求症啊!” 俞骠的身形剧烈地晃了一下,忽然踉跄着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只要你去看她一眼,你就知道……” 姚安远痛哭流涕,“你就、就这么狠的心!” “她怎么可能不爱你?” “她为了能生下俞骁,把除了安胎以外的药物全停了,还戒了烟……她生产时,信息素暴走和渴求症并发,疼得、疼得麻药……都不管用了!” “腺体都碎了,四分五裂,她硬是把俞骁生下来,才咽了这口气!”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的血……她漏出去的信息素,像潮水一样……她的筋脉都、都碎了……” “俞骁,是她拼死送给你的最后一份礼物……” “你看看,你都对他做了什么?!” 俞骠抱着头,猩红的双眼忽然流下两行guntang的泪来。 “她是病症发作,难产死掉的吗?”姚安远望着面前那个一夕之间仿佛老了十岁的男人,残忍地下达最后通牒:“她是自杀……被你们逼得,自杀了……你们……都是凶手……” “你不配知道了!” “这是岑显的遗愿,你会带着这个遗憾一直走进坟墓中去,而你死后,岑显也不会告诉你了!” “你不配知道了哈哈哈哈哈哈——不配——!!!” 两个都已年过半百的人时隔近三十年,在玫瑰庄园馥郁的夜里涕泗横流,但,再没有谁为他们笑嘻嘻地插科打诨,再递上两杯香气四溢的玫瑰花茶了。 姚安远临走之前,对着似乎已经一夕腐朽的人说:“岑显她这辈子只做过三件事,一件,是从岑鹤走向你,第二件是研制暴走症的特效药,第三件是四处救助灾难病痛中的人们,维护世界和平。你已经彻底毁掉前两件了”,他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最后一件,随你便吧。” 岑显在日记的最后这样写道: 我好像总是做这样的事, 察觉爱上她那一刻,我就已经准备放下了。 现在,我好像—— 已经爱上他了,但同时,我也已经不想让他知道了。 姚安远想,这便是对俞骠这样的人最残酷的惩罚吧。 他也永远不配知道了。 就像,他永远也不配知道,岑显是如何在一众毒贩中辨认出他这个唯一的战士的。 这是故事的真实版本,是岑显眼中的冰冷残忍的世界。 所以,她奔赴永世业火去了。 姚安远守着她的骄傲,一晃近三十年,从未向任何人展示岑显眼中的真实。 他曾恍然以为,夏棉是岑显掉落的那支试剂,是岑显在冥冥之中赠予俞骁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礼物,兜兜转转二十多年,以一种最美好的爱情的模样来到俞骁身边。 但俞骠总是如此残酷,他又一次让岑显的心血化为灰飞了。 …… 岑鹤总说自己不幸福, 可天生多情浪荡的岑显呈上了她珍贵的真心,给她数十年如一日的一往情深,这算不算是幸福。 岑鹤总说自己没人爱, 可岑显曾用十年的漫长岁月绝望又执拗地爱着她,她不怕真主,无惧地狱,在日复一日、无休无止的烈火灼心中,遥不可及地爱着她。 而岑鹤,将这世上唯一对她用情至深的人,杀死了。 岑显真的离去了,堕入了永久的孤独。 岑显是个唯物论者,她秉信科学,不信宗教,不信造物主,此生都没办法做个虔诚的信徒。 她是个狠戾强大的Alpha,翻云覆雨,睥睨万物。 唯一能掌控她的,是她自己的心——它害怕,永远孤独。 她本来在天堂的门口徘徊,曾窥见将破的天光,不安又期待。 然后,两双手猝不及防地将她推下去了,她发现,这世上,真的没有上帝。 一个人灵魂最终归宿的审判者,叫做,爱人。 爱人说,你上天堂,你便幸福。 爱人说,你下地狱,你便孤独。 爱人们,大权在握,生杀予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