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朔月 下
上,像是盯着什么光华溢彩的稀世珍宝,炽烈得宛如云上之烨,夏日盛光。 画家第一次给人做模特,很奇异很酥软的感觉,尤其是那个让他入画的人,是他初见时就觉得生来就该在画里的人,是他心爱的人。 夏棉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尽管那面庞如何他什么都看不清,但不妨碍他觉得眼前的这个人眼前的这幅画面一定雅致到了极点。 多少少年时的时光与画面在他眼前穿梭掠过,他这样生在嘈杂小城,长在脏污陋巷的人,第一次执起画笔,第一次触碰到这阳春白雪高雅美丽的东西,都是谈云烨教给他的。 想念江雪墨想念到抓心挠肝、夜不能寐食不下咽的时候,画了一张又一张,千姿百态,笑着的、哭着的、脸红害羞时的……那是他唯一能辨得出的人,也是他唯一能画、还能画得栩栩如生的人。 多少年,漫长到夏棉已经忘记了具体的时间,他就活在这样除了江雪墨全都是千人一面的世界里,枯燥、恐怖、生活和社交都费心费力,艰难得犹如踽踽独行的盲人,偏还要热情开朗地去面对每一个人,装作一切无恙的样子。 多少年,就算是看照片看肖像画,也都是千篇一律的面孔,毕业照里曾经同窗多年谈天说地的同学朋友,被尘封进相同的模型里,牢牢地锁进一张相片里。 他多想多想,能看一看这些年对他温柔如许的人。 佘阿姨、小悦、姚叔……还有最想看的……俞骁。 看清楚那张棱角分明、刚毅冷硬却在看到他时线条一定会柔软到不可思议的军人的脸。 不想只靠抚摸、不想只靠贫瘠苍白的想象,不想最后永远阖上双眼的时候都不知道他逃了许久许久、最终还是被在心脏上精准地洞穿一枪的人眉眼是什么模样。 他不想让他沦落为万千无关紧要的浮尘过客,不想让他沦为走马观花、浮光掠影。 不想让他只是千篇一律地匆匆掠过。 从他身体里剜出的东西就坠在他的心口,沉甸甸得要压断他的脖颈。 他是特别的,重要的,独一无二的,是夏棉生命里浓墨重彩的一抹烈烈血色。 他给他寡情人的钟情和真心, 给他天生是野兽的Alpha的温柔和耐心, 给他霸道强势之人的隐忍克制和默然宠溺, 给他浪荡潇洒高高在上之人的执着以待和孜孜不倦的追逐渴求, 给他成熟男人的强大保护,也给他受伤后少年般孩子般的不自觉的撒娇任性, 给他这世上最郑重最庄严的军人的忠诚和誓言, 给他宁折不弯骄傲自尊的上位者的膝盖、眼泪、和卑微乞求, 给他冷硬刻板又严肃杀伐果决的将军的缠绵悱恻、旖旎情话和明艳动人的玫瑰花…… 妄图用一个指环牢牢套牢他,妄图用一枚子弹狠狠洞穿他。 天罗地网,密密交织,不知不觉,不知是什么时候,就紧紧桎梏住了他。 让他飞不走、逃不掉、推也推不开那山一般的他。 不忍看他卑微乞怜,不忍看他折断脊梁屈下膝盖,不忍看他受下血淋淋的伤,不忍看他悄悄偷偷地张开双翼在他面前遮风挡雨却默然无声一言不发。 受不了看挺拔如松、高大如树的人长睫紧闭、满身是血地躺在一片惨白里。 夏棉的心脏揪得疼得他控制不住要毫无形象地满地打滚、吱哇惨叫。 这颗心脏明明是这么小,装一片单薄如雪的江雪墨都已经被撑得满满当当,却没想到一单骁将就这么强势霸道、不容抗拒地杀了进来、闯了进来,占领了一方阵营,占据了一隅高地。 这就是将军,一骑单骑,披荆斩棘所向披靡。 这就是俞骁。 在任何战场上,即便遍体鳞伤英勇就义,也要夺得胜利。 狠戾到让人心生怜悯。 夏棉想看看他,想见见他,一位英姿飒爽挥斥方遒又深情如许到默然无声的将军。 想能这样把他映入眼里、记在心里、留在画里,隽永清晰。 一阵一阵强烈的心悸绞紧,揪得他难以喘息。 阳光洒下来,他偏又云淡风轻、甜甜柔柔地漾着笑意,像风中摇曳的一朵纯白无瑕的棉花糖,看着都让人能尝到甜丝丝的味道。 似乎太阳再大一点,就要把这朵小小绒绒的棉花糖晒得彻底化掉、蒸发不见了。 口袋中的手机叮叮叮震动起来。 像是阴间使者的催命符,一声一声摇着阴森森的鬼铃:时间到了!快上路!快快上路!快快快上路! 夏棉强撑着,神色未变,眼睫和拿笔的手却在无可抑制地细细轻颤。 他不敢扔、不想接也不敢挂断。 俞骁的命就捏掐在对方手里,他生怕自己些微的挣扎反抗,说要守护许许多多个他的那个人就再也醒不过来。 他强忍着恐惧尖叫和向谈云烨哭着呼救的欲望,垂下的一只手掌心被他抠得鲜血淋漓,装作没听到那声音,一直等到那震动自己停下。 “画完了”,夏棉抬手装作擦汗似的拂去眼角脸颊上的潮湿,抿起两个酒窝,打趣道:“大师来看看徒弟的拙作吧,估计画不出您半分神韵风采哈哈哈。” 谈云烨笑着走过去,站到他身后,弯腰越过他的肩膀,以一种亲昵的姿势去看那副画。 惊讶地挑了挑眉。 画里的谈云烨姿势、表情、穿着统统都不对,那是他那天站在高高的领奖台上的样子,一身华丽又低调的燕尾服,笑得春风得意神采奕奕,但不同的是,身边挺立着一棵柏树,金灿灿的阳光洒下来,光影浮弋。 夏棉的笔触并不多专业,但刻画得生动传神,一看,便知这是矜贵优雅的谈云烨,云一样光一样柏一样的谦谦君子,谈云烨。 这是夏棉眼里的谈云烨。 一想到这,他像是再也无法克制一般,从背后紧紧拥住了夏棉,厮磨亲昵地亲吻他柔顺的发顶,“画得很好,是我会珍藏一辈子的最珍贵的一幅画。” 夏棉没有动作,没有推开他。 “你还是不喜欢依兰花吗?”他轻声问道。 “嗯。” 倾心于钟情于这既有花的味道又有果的调性的香气, 喜欢到他亲手种了一片花果林, 喜欢到闻到就浑身guntang沸腾, 喜欢到认识到自己也不过是一个俗气兽性未褪的Alpha, 喜欢到曾经为占有这香气纠缠这香气在淤泥里斯文尽褪野蛮斗殴, 喜欢到褪去克制Alpha天性里的狠戾与不耐,将等待与陪伴变成了一种温柔隽永的姿态。 夏棉的眼睫和唇角颤抖的如雨中蝶翼,可是,他只能偿还这么零星丁点的了,也只能偿还到这里了。 可是,为什么他想给墨墨的东西一样都给不了呢? 你能不能替我疼疼他爱爱他宝贝宝贝他呀。 他因为我已经那么那么可怜了,他是那么那么柔弱的一朵小雪花呀。 只想把他想要的喜欢的全都拿过来捧着送给他,可是为什么就是做不到呢。 一样,都做不到。 喉间像是被荆棘反复穿刺,嘴里都是铁锈味的血腥气。 你知不知道他把你送的那些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发了黄的纸、一张张明信片、一张张工资单和一双米色的旧手套偷偷珍藏了多长时间呀。 他只是个Beta,畸形、廉价、晦气,是个连自己的信息素都闻不出来尝不出来的Beta,这万种千般的垂怜他偿还不起,也根本不配。 良久,夏棉咽下喉间的血腥气,温声道:“我们收起来回去吧,我给你烤桂花梅子挞,新学的技能,给你显摆显摆。” 谈云烨把他的耳朵尖咬得湿漉漉得泛了红,简直想一口把这块软乎乎糯叽叽的小甜饼吞吃入腹,渣都不剩。 糖浆熬制梅子,融化黄油、筛面粉、加入桂花酱和梅子酱、冷藏、烤制、再冷藏、最后一点点摆好糖渍的梅子……夏棉做得有条不紊,耐心恬静到了极点,两个桂花梅子挞从阳光炙烈一直制作到了火烧云同样极为绚烂的日暮时分。 谈云烨将那幅画裱起来放在会客厅那幅他亲手画的棉花田的油画旁边,然后就那么一直跟小尾巴似的跟在夏棉身后看着他。 烘焙时的甜香简直就像是夏棉刚刚从热气蒸腾的温泉里沐浴而出,他看着那一截雪白纤细的后颈,尽管不知为何贴着阻隔贴,他也意乱情迷心神荡漾得神志不清。 怎么会有这么甜,这么干净,这么好吃诱人的男孩子呢。 夏棉一颗一颗地摆放糖渍梅子,橙红色的挞,金蜜色的梅子铺了点缀了一层,晶莹剔透,精致漂亮,像太阳像橙子像汉密尔顿夫人。 尝起来,一定像夏棉。 浓香馥郁,酸酸甜甜,缠缠绵绵。 “梅子酱你会做了吗?”夏棉一边装饰一边出声问道。 “不会”,谈云烨撒谎道,“反正有你,你以后来做呗,等秋天了还可以来做桂花酱,没准还能开创自己的品牌,就叫‘棉棉的花果酱’。” 夏棉笑了笑,“想的倒是挺美,大少爷,让我免费给你做苦劳力。” “怎么是免费呢?赠你一个有“一双价值连城的手”的大艺术家。” 夏棉撇撇嘴,斜睨这人一眼,“啧,说你胖你就喘上了”,转身将那两枚已经装点好的挞放进冰箱冷藏室。 “一个送你,另一个麻烦你抽时间给墨墨送去吧,别说是我做的,也别说是我送的,更别跟他提我回来过还来找过你。”他收敛了娇俏的笑意,认真严肃起来。 谈云烨静默了片刻,内心百转千回。 中间他为了筹备那场至关重要的比赛闭关似的空窗了将近半年,回来之后,这俩人就变得都有些古怪。 江雪墨和夏棉都不是那种绝情狠心的人,就算是知道了膈应了,也不至于闹到这么绝这么僵的地步。 夏棉知道他在想什么,“能和前男友前女友分手了还能做好朋友,朝夕相处甚至兄友弟恭的人太少,我就更不是,尽管我们从不是恋人。” 爱得多深,被对方嫌恶之后,就伤得多深,就想逃得多远。 谈云烨再次哑声失言了,换位思考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他被夏棉恶心嫌恶了,那滋味直接让他脚底发寒直窜天灵盖,堂堂七尺男儿,可能会毫无形象失魂落魄地落荒而逃吧。 夏棉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包装好的小黑盒子,里面装着一小瓶腺体液。那是他这几天每天晚上抽一点抽一点,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总共有满盈盈的10毫升。 滴滴都是他榨取的爱、疼惜和流失殆尽的生命。 榨取到濒死,榨取到透支,榨取到枯竭。 他也想拼尽最后的一点力量去温柔地回馈每一个对他温柔以待的人。 这是他最后最大的心愿。 他将那个盛满了一朵小棉花的温柔到疼痛、疼痛到温柔的小盒子小心而珍重地放到了谈云烨的手心。 眸光闪烁着哀哀的恳求和央乞,“谈云烨,你帮帮我,找人送到仞城南郊星云路126号,这里面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有人叫我帮忙送一趟,但是我不想亲自过去了,求求你麻烦你,找人一定要送到那里。” 送到了,他们自然而然会想尽一切办法送到俞骁那里去。 他能猜到,俞骁迟迟醒不过来的原因,或许就是因为缺他这点寡淡无味的Beta信息素、腺体液。 谈云烨被那样恳切哀求的眼神精准击中,握紧手中的小方盒子,不知为什么觉得有些沉甸甸得过分得重了。他垂下眼帘,眸光深邃地紧紧锁着夏棉,“你真的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我已经说了呀~”夏棉撅了噘嘴撒娇似的浅笑道,“只是漫长的暗恋失恋了,有些太难受太难过而已。”他偏头看向窗外,口袋里的手机又在催命似的震动,“傍晚了,陪我散散步吧。” 夕阳余晖从他们身后照过来,影子被斜斜拉得无限延长,相互依偎着,就像他们曾经无数次在温城采风回去时的风景模样。 谈云烨心头恍恍惚惚,青涩的悸动与暧昧横生,怦怦,怦咚,怦怦,咚咚。 他动了动手,Alpha高大颀长的影子牵起了Beta的影子,紧紧地。 恍若青春期少年纯纯涩涩的初恋之时爱玩的小把戏,小心翼翼地靠近,若即若离的距离,一点点亲密就让人脸红心跳,却缠绵得让人心悸不已。 大大的庭院,长长的路,他们走得很慢很慢。 慢到足够将那青葱倥偬岁月,与年少悸动痴缠回味一遍。 夏棉慢悠悠懒洋洋地晃,嘴里轻哼着那首歌,声音温软清甜。 “You,re just too good to be true ,,t take my eyes off you You,d be like heaven to touch ,I wanna hold you so much At long st love has arrived ,And I thank God I,m alive ……” 这首歌是夏棉最喜欢的一首歌。 英文歌词很直白火热,或许是因为语言不同,听到耳里灌进心里却变得含蓄而缠绵悱恻。 第一次听到这首歌的时候是谈云烨放给他的,那时他们站在高楼之顶,远离尘世喧嚣人间沧桑,似乎伸一伸手就可以摘到天上的星星和月亮。 磁性低沉的音乐随着晚风袅袅灌入耳里,搔挠得人心尖酥痒。 那是少年当时含蓄又直白的情话和告白,他却没听明白。 谈云烨想唱给他。 他想唱给江雪墨。 最终,这首歌成了俞骁为他设置的手机铃声。 他却迟迟地隔了将近四年,才将这份沉默又沉重的爱发现。 “墨墨其实胆子很小,心眼儿也不大,敏感脆弱”,夏棉停下了轻哼,突然出声道,“我不强求你喜欢他回应他,只希望你能再多一点开导开导他,关心关心他,再多再多照顾照顾他。” “没事多去店里看看他,和他聊聊天,带着他出去玩玩转转,他也喜欢艺术馆的,喜欢看你的画和你收藏的艺术品,可能最喜欢的是你讲起那些时闪闪发光熠熠生辉的样子。” “他最喜欢吃的菜是鱼,却胆小得不行,很怕杀鱼和刮鱼鳞掏内脏……从温城走出来的人,对自己总是太省细,舍不得花钱,你没事的时候多带他去那种海鲜餐厅解解馋尝尝鲜……” “喜欢他的人很多,你多留意帮忙仔细挑选。”夏棉的声音带上了浓得化不开的哽咽,“我最后悔这件事情了,请你一定一定帮帮我,保护好他,不要让他再受到半点伤害了。” 后悔四年之前没有让俞骁带走江雪墨。后悔认错了这个人,后会先入为主地以为这是个恶劣粗鲁、血腥残忍、杀人不眨眼的兵痞子兵匪。 后悔他多此一举拆散了一段本该美好的姻缘,后悔他愚蠢至极的行为毁了江雪墨本该美好幸福圆满的余生。 后悔曾经一次次自私地把谈云烨从江雪墨身边驱赶得远远的。 后悔让江雪墨撞上了一段孽缘,后悔让他遇见了叶寒宵。 后悔那时没有更强势蛮横地刨根问底,后悔没有赶走杀了这个真正的玷污了、粉碎了江雪墨的恶人。 后悔一时心软又多此一举在沙滩上救了一个披着人皮的魔鬼,让江雪墨一下子被捏住了软肋,被钳制得死死地,不敢反抗不敢挣扎不敢求救,选择了隐瞒。 后悔那一天清晨,没有强硬地拦着发情期还没完全过去的江雪墨出门。 最最后悔的是,没听见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救,没听见那一声声绝望泣血的“棉棉!” 后悔没多撒几回娇,多甜甜地叫几声哥哥,后悔从没敢当着他的面叫几声“墨墨”。 后悔没多嗅嗅那高贵雅致尾调像茉莉的依兰香,后悔没多蹭蹭亲亲那双曾经总是盈盈含笑的月牙眼,后悔没说一句“你眉梢上的暗星真好看,能不能送给我。” 后悔没多抱抱他,说几句我早已长大,不想做被你保护的孩子。 后悔没告诉他,你张开双翼时,我疼得心碎灵魂也粉碎,求求你不要张开双翼,不要让我的心疼得血rou淋漓。 后悔没在十六年前离开那个接纳了他们的家。 后悔没在十年前夏日月夜的棉花田埂上,更果决狠戾地手起刀落,结束这晦气的一生。 后悔将江雪墨本可以平安顺遂的一生毁得满是猩红扑鼻的血气。 …… 后悔。 后悔的事情有很多很多。 最不悔遇见他,却又最后悔遇见他。 夏棉的手指收紧到抠得几乎将掌心洞穿,原本秾艳明丽的脸庞血色尽褪,如画的眉眼浮现出一种克制到无法再克制的痛苦来,让人瞬间被击中洞穿。 他没说一个爱字,这琐琐碎碎的一句句嘱咐却字里行间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这如海、如天一般、辽阔无边、深不见底的沉沉之爱。 这样沉重无比、痛苦不堪的模样,让谈云烨觉得这件美丽高贵的珍宝已经被伤得无法治愈、已经碎得再无法修复了。 明明他情路上最大的障碍已经被扫除,谈云烨却难过心痛到词不达意、无法言说。 原来爱一个人,是情愿对方可以得偿所愿的,是可以放手成全的。这种爱,同样地,和夏棉给予的很像很像。 谈云烨想抱抱他,这世界太冷。 想亲亲他,这世界太苦。 想摸摸他,这世界对这样一朵绵软纯白的小棉花太过残忍血腥。 可他的手和他的话一样,欲动又止,欲言又止,只能张开双臂抱了抱他的影子。他怕碰到眼前这个人,立马就会碎成空中浮尘碎成一地齑粉了。 长长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他们站在了铁艺栅栏门口。 外面,就是外面的世界。 是夏棉要独自去面对的世界。 安全的避风港再大也是有边缘的,宁静的小路再长也是有尽头的。 他该出去了。 他该离开了。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去散散心,就送到这里吧。”夏棉停下了脚步,偏过头,用那双历尽多少磨难沧桑都澄澈明净的眼睛望着他,盈盈地晕着潮湿,潋滟得犹如两汪春水,微笑唇却勾起极其明艳甜美的弧度,酒窝里满盛着蜜。 “留下来吧,棉棉”,谈云烨的声音放得很轻,却清澈坚定,“或者你要去哪儿,我陪你,天涯海角,我陪你。” 俗气的话语,俗气的誓言。 却是一位少年最坚定最明净的心。 不要再孤零零地藏进什么昏暗的角落里悄咪咪地为别人挡伤了。 也不要再拒绝我的保护,我已经长大了成熟了,有了能不让你独自去过这苦涩得不公平苦涩得难以下咽的人生了。 那纯净的目光是如此灼灼剔透,诚挚如初干净无比的少年气扑面而来,将人温柔无微不至地包裹拥抱起来。 夏棉盯着他看了很久,久到恍若他浑身的污秽被涤荡干净,最后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我只是想去散散心,一个人静一静而已,就送到这里吧。” 就送到这里吧,干净的少年。 就送到这里吧,亲爱的哥哥。 就送到这里吧,光芒万丈的云上之烨。 就送到这里吧,优雅剔透的云中之客。 就送到这里吧,你已经送到够远了,你已经送得够久了。 不要再等我了,不要再为我坠入污泥,沾染尘埃。 你该光风霁月,你该不染纤尘,你该是阳春白雪,你该在高贵高雅的艺术殿堂里耀眼夺目,如夏日骄阳,似火似光似你是你。 不要再垂怜地上的一滩烂泥,它很晦气它的厄运会传染,请你不要再靠近半分。 谈云烨喉间滞塞,每个细胞都像是被沼泽里的淤泥堵塞。他想挽留,他想陪伴,但是面对这样脆弱到倔强强硬的夏棉却说不出半个不字。 夏棉转身出了那道门。 背影纤细单薄到似乎马上就要折断。 一阵阵强烈的心慌心悸在谈云烨心中大簇大簇地炸裂开来。 不知为什么,这一别就是永远的感觉铺天盖地地巨浪一般地袭来拍下。 谈云烨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恐惧,他被那一阵高过一阵强烈剽悍的恐惧激得几乎是颤抖着出声追上去:“棉棉!” 几乎是同时地,夏棉的背影和脚步一顿。 转身跑回来,一头扑进他的怀里,像一朵飞絮飘向一朵云。 谈云烨感觉到胸前的衣襟迅速被大片大片地濡湿,花果味冰凉苦涩,激得人直忍不住浑身打颤。 他动了动抬手去捧那满是泪痕的脸。 “别看。” 鼻音浓重带着颤的声音传来,闷闷的,直闷得人口鼻窒息。他把头紧紧地埋在谈云烨怀里,不让他看到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的崩溃、绝望的乞求和呼救,不让他看到痛苦不堪、恐惧至极的尖声哀求。 那泪像北冰洋里的海水似的,渗透谈云烨的皮肤,迅速灌入他的心脏、血管、毛孔、每一个细胞,冰凉得让这位Alpha迅速红了眼眶,密密麻麻的红血丝爬了满眼。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别和别人说噢。”夏棉伸出手用小指勾了勾他的手指,“拉钩钩。” 小孩子似的交换秘密时的天真语气。 然而此情此景,这般脆弱的人,强装强撑的孩子气却让谈云烨心揪得到了嗓子眼,张一张嘴,恐怕就会吐出来血淋淋的东西。 “从……十三岁开始,我被江渡横一棍子挄晕过去之后,再醒来就能辨认出墨墨一个人的面庞眉眼了。” “其他人不知为什么,都变得一模一样,像是从工厂同一个模子流水线里生产出来的东西,齐刷刷盯着我的时候,很恐怖,像魑魅魍魉……我其实可害怕可害怕了。” “我连自己现在长什么模样也不知道……我也不敢长时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瞧……像鬼像恐怖的人,他会爬出来抓住我掐我咬我吃了我……” 谈云烨胸腔一窒,疼痛已经不只是在他的心脏炸裂,更是沿着他的血管一寸寸蜿蜒蔓延,小尖针小锥子似的扎人,太阳xue的青筋突突突突突突地跳。 过往的种种细节突然在他眼前心间浮现。 原来他并不是没注意那个在小巷子里出价想买他的Alpha的长相,原来是他们撞衫了夏棉根本辨不出。 原来那第一声尾调总是轻轻上扬的一声“谈云烨?”是真实的不确定和疑惑。 原来这么多年夏棉一直被困在只有江雪墨的死角,孤孤零零,求助无望。 原来他从来不曾把夏棉从逼仄窒息的地方真正带出来过。 夏棉轻轻在那片温暖坚实的胸膛磨蹭,像受了伤的小奶猫寻求母亲的抚慰一般,亲昵、信赖又依恋。 谈云烨的心跳一下一下击在他的耳膜上,说的全是:心疼,好心疼,非常非常心疼。 “但是,你那天站在高高的领奖台上,在鲜花锦簇、在万众瞩目中,就那么对我说出那些话,然后干干净净地一笑的那一瞬间,我好像第一次看清楚你的模样了。” “你的眼睛很好看,深邃迷人得像你让我看的梵高的星空……天生得干净含情,喜欢上你的人一定如飞蛾扑火,因为你真的光芒四射。” “你是除了墨墨以外,我真真正正看清楚的第一个人,尽管只有一瞬间,但你是第一个。” 不是俞骁,不是任何人。 不知为什么是你,又好像理所应当地应该是你。 干干净净、玲珑剔透的光,似乎注定能将一切穿透,能将蒙在眼上和心上的一层层陈年厚厚的阴翳洗净、荡涤拂去。 “你是很好很好,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你给了我庇佑,也给了我最宝贝的江雪墨以庇佑。 但是你的爱我不配拥有,你想从我这里要的那种爱我此生无法回应、也不配回应。 注定要欠下了。 我能给的,只是在终结一切之前,拼命竭力榨取这么一些温柔去回馈你一星半点,即便我已经精疲力尽。 梅子酱你以后可以自己做了。 秋天的时候,可以摘下一串串金灿灿的桂花晒晒太阳晒干水分,然后冲调一杯桂花梅子露。 那一丝一缕的香气在你的唇舌间蔓延开的时候, 都是我在感谢你、想念你的味道。 是夏棉,是棉棉在呼唤你的名字的味道。 谈云烨紧紧地环抱住了他,guntang的眼泪居然就这么滴滴答答地落下。 香柏木的气息和花果味再次细腻交融在一起,却不再是火热沸腾,冰凉得刺骨。 “好好替我照顾他,也好好照顾你自己。” 夏棉轻轻磨蹭他的面颊,将脸上的潮湿水渍全都擦拭在Alpha的衣襟上,利刃挥剑似的斩断眉眼里所有的痛苦挣扎和哀求绝望。 他用力挣扎出那片被濡湿的干净的怀抱,仰起脸来,橙红淡金色的霞光落在他的脸上,落进那双灵动又妩媚的眼眸里,恍若初见时的剔透无瑕,明艳到有杀伤力。 他笑起来,闪闪发光,流光溢彩,抬起双手食指按在谈云烨的唇角两侧,向上一提,勾起清隽的弧度。 “我只是想去散散心,暂时离开这片伤心之地,情伤嘛,需要时间治愈的。” “不用担心,也不用惦念,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笑一笑”,夏棉收回手,微微偏头俏皮地冲他眨了眨乌羽扇似的浓睫,还缀着小小的晨露。 谈云烨的笑被他弄起那个弧度之后就僵在脸上,笑得比哭还难看。 夏棉眨了眨眼又甜甜蜜蜜地仰脸冲他笑了笑,然后, 转身向前走,没有回头,也没有说再见,只是那么背对着他轻轻挥了挥手。 不见了,亲爱的少年。 不见了,云上之烨。 夏棉背对着黄昏时分绚烂瑰丽的万丈霞光,没有了笑容,没有了眼泪。黑涔涔,黑黢黢的麻木冰冷和漠然面具一般紧紧牢牢地贴在了脸上,阴郁到让人心悸让人脊背发寒。 现在,只剩下一件事情等着他去完成了。 黑色的迈巴赫就停在街角。 林岑朗就靠在一棵大榕树后,两指夹着根烟,漫不经心地时不时抽上一口,吞云吐雾。 看着慵懒闲散,阴鸷郁郁的邪气却从眼角眉梢浓郁地倾泻出来。尤其是视线落在不远处那个地方的时候,淡色的眼眸阴森得狠戾。 寒光从那双眸子和漆黑的眉骨钉与黑曜石耳钉上,齐齐一闪而过。像是,杀意。 这种面对别人时的巧笑嫣然、灿如夏花的样子让他不爽。 这种甜腻腻地依偎在别人怀里的样子让他不爽。 这种对别人恋恋不舍依依不舍的眷恋让他不爽。 转身向这边走来时收敛了所有的柔情蜜意、明媚甜软,竖起一身冰冷黑暗的倒刺的变化,让他不爽。 现在,他并不能像对郁时雯那样,从这种阴暗压抑的情绪中获得快感,恣意享受。 尽管这是他曾经最享受沉溺的恶趣味,最想看一朵艳光四射的花枯萎凋零,变成腥臭黢黑的沼泽里的一团污泥,尤其,这花,还是俞骁的。 现在,不爽,极其不爽。 控制不住想残暴地蹂躏凌虐点什么,血腥地折磨报复点什么的沸腾叫嚣的杀戮欲望。 沾着满身柏木臭气的花果味靠近了。 林岑朗拈着烟深深吸一口,在夏棉走到他面前的时候,吐出了一口满是尼古丁的烟雾,浓烈嚣张地扑了夏棉满脸满身。 呛得人没忍住咳了两下。 这味道他已经很多年不曾闻过了。如同厌恶酒一样,厌恶痛恨这味道,憎恶到了骨子里。 俞骁当着他的面从不抽烟,总是散得干干净净还用薄荷橘子味的漱口水漱一漱才回来。俞骁也不允许任何人当着他的面抽烟。 谈云烨更是从不抽烟。 林岑朗动了动手指,想把那根烟狠狠地在夏棉那消失收敛的酒窝里捻灭。给他烫下烙下一个永不消失的酒窝痕迹,哭的时候面无表情的时候也不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是想挂星星吗? 这就是他此时此刻想给夏棉挂上去的星星。 他表情晦暗不明阴气森森地盯着夏棉看了一会儿,最终把烟头扔下,抬脚狠狠地碾灭。就像是在碾碎什么人的……生命。 他看着夏棉退了两步,冰冷嫌恶的神情。 又是很冷淡不屑地笑了笑,“叫你来看你哥,就跑这来发浪了?你俩也有一腿,俞骁知道么?不嫌你脏不嫌你恶心?” “sao够了?那走吧,浪荡贱货。” 满身变态的恶意,不加收敛。 夏棉强忍着那几个字眼带来的尖锐冰冷的刺痛,面无表情麻木不仁地跟着魔鬼走进了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