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那只是一个笨蛋的一片真心
自打那日以来,苏孟辞日日避着危应离,可不知为何,他想替危应离与公主行方便了,洛云公主却不大来了,反倒隔三差五的,宫殊连到侯府走动频繁了。 今日苏孟辞一醒,人就不大精神,他最近就没见精神过。 两个丫鬟推门进来,开窗透气,跟他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小梨出去以后,小桃提着裙子,笑靥如春地过来,在矮塌前蹲下,捧起个红木雕的精致盒子给他。 自从那日与恭必衍见过后,那小少爷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每日都差人送进来样东西。侯府的人看得紧,要避过下人的眼线,实在不容易,还好小桃这丫头机灵。 苏孟辞托着腮帮子看了一眼,今日的盒子比以往大了一些,不知是什么东西。 昨日送的是酒杯,前日送的是玉箸,大前天送了支笔,再之前还送过扳指、金钗、砚台。 苏孟辞想着这回大约也是这类东西吧。他不由叹了口气,早听小桃说,恭必衍被关在了家里,恭老爷子要逼他娶亲,那小子自己都过不好,还费尽心思送他东西,他实在不想教恭必衍做这等无用功。 “公子?”小桃唤了他一声,笑嘻嘻把手上的盒子往前送了送。 苏孟辞这才想起她还托着呢,忙伸手接过,跟她道了谢,说教她受累了。 小桃笑着说:“我有什么受累的?公子快打开看看吧。”她说完就关门出去了。 苏孟辞托着盒子看了看,闻到了股淡淡的香气,他打开盒子,入眼就是一片绯红,轻轻扬了几瓣,落在他指上。 他看着盒里躺着的一枝桃花,心里突然一软。 花下压着一封信,他取出来看了看。 恭必衍说他屋外的桃树开花了,有一枝探到他窗里,从生了花苞起,他每日早晚,都把心里话说给它听,有时说着说着就睡着了,醒来发现花苞又鼓了些,想来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他日日被关在家中,每日都与这桃枝相伴,也不觉乏,因为他的心上人也喜欢桃花。 他日日盼着花苞听他诉尽衷肠,有所感召。昨夜又在冷月寒窗下,对花轻语至深夜,一觉醒来,人在窗前,花在头顶,落几片红绯,还教他误以为是心上人来了。 可当他满怀欣喜,折下花枝,借此传情时,又突然有些落寞。无论心上人听不听得见他的絮语心声,从今往后,他日夜孤寂时,再无所寄托了。 苏孟辞心中凄怆,他仿佛能看到恭必衍寂寞地靠在窗前,或许衣襟散乱,或许青丝半束,一个绝顶俊美绝世风流的人,傻傻地对一枝桃花说尽甜言蜜语,到最后却为了他,亲手把这桃花折下,费尽心思送到他身边。 他握着这一枝桃花,即便耳朵听不到恭必衍的话,心里也听到了。 可这一世,他除了听,什么也做不了。 他不忍让恭必衍重蹈覆辙,虽然阴阳镜没有提醒,但他隐隐感觉,若恭必衍执迷一生,怕是要与前世一样,结局凄凉了。 他坐了许久,握着桃枝想了许多,最后深深叹一口气,起身出去,想寻个地方把桃枝种下,说不定也能带着恭必衍的深情生根发芽,他日玉树琼枝,桃之夭夭。 他出得门去,绕着自己小院走,想寻个朝阳的地方,最好靠窗近些。 谁料他没走出几步,迎面就遇上了个面容如玉的贵公子,两人四目相对,倒是对方这客人更显从容。 宫殊连啪一声合上那玉白描银扇儿,抬手作揖时,目光落在他手里桃枝上。 “应留公子这是去哪里?” 苏孟辞听得浑身不舒服,这人好是惺惺作态,在危应离面前唤他危大公子,两人独处时,就毫不客气地换了称呼。 “在自家随意走走,怎么,挡了宫少爷的路吗?”苏孟辞也不给他好脸色。 宫殊连笑了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是我何时得罪了应留公子吗?为何每次见面,公子都对我格外防备?” “哪有?只是碍于礼数,不敢过分亲近了。” “是吗?”宫殊连又是一声轻笑,负手握扇,缓缓走近几步。 苏孟辞下意识就往后退,退了两步,见对方戏谑神色,不由皱了眉,冷声道:“你是要去寻我弟弟吧?我就不扰你正事,先走一步了。” 他说完就走,从宫殊连身旁经过时,感觉对方刻意侧身低头,在他耳边笑了笑。 他浑身发麻,感觉惹了一身晦气,举起桃花枝,吹了好几口气,生怕沾了什么灰尘。 宫殊连看着苏孟辞的背影消失在廊下,然后才摇着扇去了危应离书房,一进门就带了一阵桃花香气。 危应离正立在窗前,听见声响就冷冷侧眸。 他看着这城府深沉的小侯爷,笑着问道:“侯爷府上可植了桃花?” 危应离看着他,不动声色皱了皱眉。 苏孟辞最后决定,把桃枝种在自己屋后一扇小窗下,窗户正好靠着床,日后就算只长成了一树小枝,也能从屋里看见。 他拿了块碎瓦,自己在窗下挖了个小坑,小心翼翼护着桃枝往里放时,眼前却突然闯入一人玄金衣摆,来人在他身前站定,不知为何,似乎气势汹汹。 他刚抬起头,手腕就被人一拉,人站起时直接倾了过去。 危应离的脸色差得吓人,他一把夺过苏孟辞手里的桃枝,当着他面折成几段丢到了地上。 “你做什么!”苏孟辞慌张去捡,却被他一把抱住。 “哥哥才是。”他神色阴鸷地看着苏孟辞,“想做什么?” “你不要糟蹋东西!”苏孟辞挣扎着想推开他,趁枝上桃花还没沾上泥污,把它捡起来。 可这时宫殊连却来了,仰着脸,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可那只脚,却不偏不倚踩在了桃枝上。 咔的一声,他诧异地抬脚,低头一看,鞋底粘了几瓣桃花,脚下泥污里,深深陷进几段桃枝,被他一踩,碎得彻底,花瓣都烂了。 他赶紧收脚,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苏孟辞当下就愣住了,那碎了,烂了,被泥污埋得辨不出原貌的桃花,是恭必衍一片真心。 那人的真心,被危应离折了,被宫殊连踩了。 面前这两人,待他没有真心,又不许旁人予他真心。 他气到极处,浑身发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危应离还粗暴地握着他手腕,扣住他下巴,低头问他:“哪里来的?” 他不说话,危应离就眯起眼睛,他看得出来,他弟弟对他,再没有一丝耐心了,更遑论温柔。 “我记得将军府隔壁,桃花开得正盛。”宫殊连散漫说了一句。 危应离的眼睛刹那红了,他怒不可遏地抓着苏孟辞,几乎是一路把他拖了回去。 “恭必衍送的?”危应离冷笑着,一把将他甩到地上,“除了那种不值当的玩意儿,还送了什么?” 苏孟辞膝盖撞在地上,疼得一时无法动弹,只能拿手臂撑着桌椅站起来。 此时小桃小梨听到声响赶了过来,一齐跪下,不敢言语。 “哥哥不说,自有人说。”危应离看也不看满身泥污的苏孟辞,转身唤了人来,逼问他身边的两个丫鬟。 不过半刻,他房里的东西都被翻了一通,满地狼藉里,危应离踩着散落的纸张过来,一把提起他,把他推到中间一堆物件前。 地上满是碎瓷片,危应离也不管他会不会受伤,好像没有看到他手心、膝盖溢出的血一样,只按着他后颈蹲下来,指着盒子里的玉箸、酒杯,靠在他耳边问:“哥哥用过吗?” 小桃在旁边哭个不停,她没想到事情这么严重,既害怕又后悔。 苏孟辞抬头看了她一眼,怕她担心,就笑了笑,从容答道:“还来不及用。” 危应离的目光异常的冷,从小到大,他忍了太久太久,若非如此,他现在早就忍不住了,不知会对哥哥做出什么事来。 他放开苏孟辞,站起身来,转身让人把那些东西拿出去砸了。 苏孟辞抬头看着他,这才明白,一个人有情和无情时,会有多大差别。 恭必衍送的东西都被人收了出去,苏孟辞跪坐在地上,看着门外背对着他的危应离,听着外头一阵阵摔砸声响。 安静下来以来,宫殊连从廊下走过来,看够了热闹,就合扇咳了一声。 “倒也不必这样。”他说,“洛云公主一会儿就来了,吓着她多不好。” 危应离突然柔和许多,垂眸笑了笑,“说得也是。” 他头也不回就走了,宫殊连也打开扇子摇了摇,意味深长地看了苏孟辞一眼,然后转身往书房去了。 人都走了,小桃和小梨才战战兢兢把他扶起,抽抽搭搭一看,他手心、膝盖都是血,吓得两人又哭了出来。 苏孟辞没觉得疼,就是被碎瓷片扎了,没什么大事,他亲弟弟看见了都不心疼,两个丫头反而哭得揪心。 小桃在旁边一个劲儿说是自己的错,苏孟辞心口刺痛,但还是笑着宽慰她。 小梨去外头提了水,替他擦洗包扎,然后又把屋子里收拾了一番。 屋里该砸的东西都砸了,现下空荡荡的,根本不像侯府大公子的居所。 苏孟辞走到窗边,往外望时,正好看到他选好的那小片地方,碎瓦片旁,隐约能看到几片红绯。 他准备出门过去,就算那桃枝断了,也要捡回来,可这时却突然下起雨来,顷刻就倾盆而下。 他赶忙冲出去,两个丫头也拦不住,他在雨里路也看不清,踩着湿泥滑了好几跤。 好不容易跑到屋后,却寻不到埋在泥污里的桃枝,竟像凭空消失了一样,除了几片花瓣,什么也没有了。 他觉得对不起恭必衍,难受地忍不住就要落泪,抬头时远远看到大雨中,危应离执着一柄伞,一把抱住从宫女伞下跑到他怀里的洛云公主。 危应离玄衣染了雨水,却宠溺地抱紧洛云公主,温柔抚去她发上水雾。 雨水蒙了苏孟辞的眼睛,那两人缓缓靠近,唇舌纠缠时,他眼前模糊得什么也看不见了。 苏孟辞病倒了,一连病了半月,危应离却从未来探望过。 等他膝盖上的伤好得差不多时,才下得来床,但还是有些虚弱。 他算了算日子,便知道宫中会有消息传来。 前世这个时节,北面几州大旱,灾情其实已漫延数月了,但到实在压不下时,才上奏朝廷。 前世他刚娶了谢嘉思,在朝中势力还不稳固,为了沽名钓誉,他主动揽下了赈灾一事,其实这件事,是个格外烫手的山芋。 上报给朝廷的灾情,层层隐瞒,到了圣上跟前,俨然谎报到了三分之一,而朝廷拨下的赈灾银两,也是杯水车薪。当时这差事,若想不得罪人地办好,实在艰难。 苏孟辞如今不过有个镇国将军的虚衔,平日是不掺和朝廷之事的,想来这事也落不到他头上了,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危应离竟会请旨赈灾。 他拖着病体去见危应离,问他为何如此时,他弟弟却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只冷声说:“无功在身,怎么求圣上把洛云公主赐给我?” 苏孟辞一时哽咽,那件事牵扯多少权贵,背后又关乎多少性命,危应离应当比他还清楚。 可他为了娶洛云公主,不惜冒天大的风险。 苏孟辞恍恍惚惚回去,一时没有主意,他心中五味杂陈,一时生气,一时又担忧,可无论如何,他不能放下弟弟不管。 就在他忧虑之时,阴阳镜发出亮光来,正巧为他解忧。 前世他揽了这事,也是头痛万分的,可赈灾之事,说到底,最要紧的还是银两。换了旁人,只得奔走筹资,求银子周转,可他不一样。 当初他身边,有一位心甘情愿为他散尽家财的人。 尽管苏孟辞心中觉得不妥,可阴阳镜既已指明,他就只能像前世一样,求恭必衍相助了。 他即刻便按镜上指示,写了一封信,托信赖之人送了出去,当晚便得了回音。 展信一看,发现恭必衍的字长进许多,少了几分浪荡虚浮,更加沉稳苍劲了。 恭必衍这次竟难得没有爽快答应,而是约他三日后的晚上,到罗衣巷鸾凤馆相见。